按:中國臺灣地區確認電影《大佛普拉斯》將代表臺灣角逐明年的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項!金馬獎最佳影片苦戰4輪,《大佛普拉斯》以一票之差輸給了《血觀音》。金馬獎只是十幾人的評審團的趣味,其實很多人都更喜歡《大佛》。影片在娛樂性和藝術性的天平兩端做出了示範級的展示,以自由散漫的方式給出了精準的平衡。影片中的階層隔閡是如此的漫不經心,又觸目驚心。故事從性到腥,露出了階級社會的人性崢嶸。不久前,韓國、日本分別宣布選送《燃燒》、《小偷家族》代表本國參加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評選。中國內地尚未選定參賽作品。
今天,且來看看《大佛普拉斯》的卓異之處。
本文作者:胡蘿蔔
大佛普拉斯,果然是plus,片中有兩尊大佛。
一尊因交易而來,是為護國法會而造的「大佛」。
這尊佛端坐在佛像廠裡,從支離破碎到上彩妝裹,期間未挪動過一步,卻眼睜睜看著一樁謀殺發生:佛像廠老闆黃啟文精通官商勾結之道,生意做得左右逢源,名譽也經營得完美無缺,卻遭到了情婦的逼婚和要挾。黃啟文一不做二不休,深夜裡,在大佛面前乾淨地結果了葉女士,屍體封存進了這尊護國大佛的肚子裡。
另一尊「佛」是個能移動的活人:釋迦。
釋迦是撿破爛的肚財的朋友,住在村外已經廢棄的海防衛哨,身無長物。三年前從天而降進入肚財的生活範圍,無人知其過往。釋迦衣衫雖然破爛,但每天都會把自己收拾得齊齊整整出門,從不頭髮長長臭氣濁天。而他出門的唯一事體就是踩著腳踏車到處逛逛看看,「逛的地方比警察還大,逛的比村長還努力」。他常常就這樣逛到肚財身邊,一言不發地陪著肚財工作,看著肚財被警察毆打,又陪著肚財進警局,和他一起領盒飯,被他抱怨,最後又看著他橫死,抱著骨灰盒送他最後一程。
肚財雖然微渺,卻這樣常有讓同伴心驚的時刻。每至此時,只有釋迦靜靜在場,默然不語,無動於衷,恰如被塑造出的佛像一個樣。
《大佛普拉斯》採用了仿紀錄片的形式。瑣碎日常,既難說有什麼故事主線,也難說什麼主角人物。肚財於是成為其中一個關鍵串線角色。他身份低賤,孤零於世,但卻是個內心湧動活潑的人。由肚財這一點個性,導演順勢將這個世界表達為了兩層天:黑白的與彩色的,——撿食剩飯剩菜的肚財和菜埔,充滿興味地觀看著菜埔服務的老闆黃啟文的炫彩別樣人生。
這個設置意味深長。彩色加強了兩個世界的對比,更照明了黑白裡的混沌性質,並進而對這混沌做了區分。平淡無奇的日升日落裡,既有肚財們天天重複的黯淡生活,也有社會砥柱曖昧的來來往往。由此角度,彩色又居於其間,它映襯著黑白,連接著灰濛。
這兩尊大佛也正如這兩樣色彩,分別關應兩個世界。
那個真正的塑像大佛,對應著副議長、高委員、方丈、師姐與鄉賢黃啟文的花樣世界。這個世界活色生香,恣肆放蕩,經營的是國家、社會與道德,衣冠楚楚,粗野蠻橫。
這尊大佛親歷謀殺,又面對了高委員與師姐僧俗兩界相互威脅恐嚇的赤裸裸搏殺。最終,被隆重請上了護國法會的臺中。
看著見識過俗世煙火、肚子裡塞滿罪惡的大佛,在全場佛音中向萬眾投下巨大的陰影,我內心裡十分盼望它來一次爆發,正如愛倫·坡筆下那被封在牆裡的獨目黑貓一樣——
「我敲牆的迴響餘音未寂,就聽得墓冢裡發出一下聲音!——一下哭聲,開頭甕聲甕氣,斷斷續續,象個小孩在抽泣,隨即一下子變成了連續不斷的高聲長嘯,聲音異常,慘絕人寰——這是一聲哀號——一聲悲鳴,半似恐怖,半似得意,只有墮入地獄的受罪冤魂痛苦的慘叫,和魔鬼見了冤魂遭受天罰的歡呼打成一片,才跟這聲音差不離。」
這種詭異的結束實在太過摧枯拉朽,終究不可能為影片採用。但歷歷在目的樁樁件件,又怎能如此輕輕放過,因此,法會全場終於都聽到了似有似無的異樣聲音,沒有黑貓那樣昭然,但剛剛足夠作為人們心頭難去的疑竇!
然後呢?
然後,黑貓喊破了那堵屍牆,而大佛也許並沒有發出最終的詭叫。
可是,顯然,導演內心裡正和我有同樣的盼望。罪惡需要揭發,於是法會上浮蕩著異響;螻蟻世界更需要關照,於是有了釋迦。
釋迦無關過去未來,無喜無悲。釋迦是片中一個魔幻的存在,他是導演的慈悲。
肚財、土豆,皆為至微至賤之人,塵埃般,無聲無息。菜埔母親垂垂老病,叔叔刻薄寡恩,自身雖然至孝,但木訥愚蠢,勉為其難。他們是同聲氣的一群,這樣盡力活著,不出賣,人畜無害。
但生活的邏輯常常無理粗蠻,弱小者多半淪為強力的犧牲品。肚財被警察欺侮,又被殺人犯謀死於道旁。曾經掙扎的身形變成了地上一道曲折的白線。菜埔即使心有所動,卻無力措手,生生看著朋友離去。
送葬時候,土豆直言他們之外並無人認識肚財,儀式可有可無。老實的菜埔竟然因此跳起來第一次與人叫罵、打架!奴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奴知是誰?脆弱孤單的生命其實並無區別。
窮至一無所有,賤至如土同塵,沒有必須自己負責的錯誤需要改正,沒有前途需要爭取,這樣的一群人,普通功利的神佛於他們是毫無意義的,他們無所拯救,是被整個兒拋棄的人。花花世界的人在作死,他們卻是跟死了一般。只是,社會可以視為草芥,自己卻無法自等於虛無。陪伴正於此處顯出了等同於生命尊嚴般的價值。
肚財走了,菜埔更清晰地感覺到這個朋友的價值。而就在他和土豆撕扯不開,把肚財唯一的照片都打爛在地的時候,釋迦巋然不動地守著肚財的骨灰,正如之前他無動於衷地陪伴肚財忙生活、受欺侮。
他不能救肚財出水火,但能夠始終如一地陪伴。怨他也好,喜他也好,他不計較,只顧自己做去。
神佛是什麼?是花花世界裡的交易,還是肚財和菜埔曾經打算仰賴的指引?交易不是誰都做得起,而對於微塵,神佛連指引也胡亂給,甚至懶得給。
釋迦不做導師,不兩肋插刀,不怒髮衝冠,只是陪伴。
而他並無人陪,他是導演派來的螻蟻之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