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這階梯,跨越國境而來
夕陽裡的協約國紀念塔
列日新式火車站
火車站,列日現代氣息最濃
默茨河上海鷗
站在Bueren山頭俯瞰列日
兩次世界大戰紀念碑
要塞地帶的老式民居
步行街,孩子和無家可歸者
少年如朝陽,能讓陰天變晴天
三月清晨,天空碧藍如洗
列日地理位置
文/圖 孫大晶
根據那位曾獲柏林瓦爾特·森那(Walter Serner)文學獎(創立於上世紀70年代)、對本職工作激情無限且才華橫溢的城鐵司機Michael-Andre Werner的說法,世界史上的大事件通常於星期三轟然降臨:俄國十月革命,法國國民議會成立,二戰德國投降日,第一艘載人太空梭駛往月球……不知Werner先生是否會怪罪我在他書裡悄悄添上這麼一句註腳———2011年三月的某個星期三,我在比利時列日(Liege)一座叫做Bueren的小山腳下,登上了我嚮往已久的374級階梯。
1.
迷失階梯
「天氣一天暖似一天,日子一寸一寸的都有意思」(蕭紅《小城三月》),三月裡來氣溫漸暖,可要說日子有了起色也是勉為其難,於是我往西邊的比利時奔去,去尋找一座或許能讓我的小日子多出一寸意思的登山階梯。
因對這階梯仰慕已久,請容我安上一個戀愛小說常用的溫情脈脈的開頭———「我忘不了苦盼見你一面那當時」,是星期二的黃昏五點一刻,剛走出列日火車站的我,被殘陽籠罩下淡金色的列日狠狠打動了一下,於是我坐在火車站站前廣場的木長椅上曬了一會兒微溫的日頭,抬頭便望見遠處小山頭上有個頂部插著避雷針的突兀的高塔。我希望那高塔下方就是我正在追尋的登山階梯(我已忘記登山階梯的盡頭是不是有座高塔),又疑心這塔看著近實則遠矣,其實並不在列日,儘管如此我還是起身迎著它走去。走了十來分鐘,發現前路被封。《漫長的婚約》裡瑪蒂爾德默念著「如果我數到7,火車還沒到山洞,那麼他就還沒死」,這種迷信遊戲我玩得可是爐火純青,「如果今天我能走到高塔那裡,我就會有好運氣」 。我折返原地,換了一條路,也就是從列日那氣宇軒昂的、據說專為子彈頭列車量身打造的火車站上方爬過去。
九曲十八彎,來到山城列日的高處,穿過一個溼氣很重的、稀稀拉拉的小樹林,再經過一座被雨水雪水腐蝕得牆體都脫落的廢棄的拜佔庭式教堂,終於來到我之前望見的那高塔跟前。高塔附近的空地上支著兩個帳篷,應是無家可歸者夜裡的容身處。塔的一側有高低不等的水泥柱,好事者在上面信手塗了鴉。另一側還是一堆高低不等的水泥物,個別處刻著字和頭像,走近知道那原來都是紀念碑。而這75米高、名喚「協約國紀念塔」的塔則是1928年為紀念一戰爆發時不幸充當德軍第一批炮灰的、也就是駐守在列日要塞的前線戰士而建。話說列日之所以被捲入一戰,只因那於1880年被重新精心設計的、用於縱深防禦的列日要塞———由12座炮臺打造而成的、周長50餘公裡的圈狀炮臺群———成了德軍施利芬計劃中進攻法國的絆腳石,由此引爆了一戰伊始著名的列日保衛戰。施利芬為求速勝,祭出42釐米口徑榴彈炮(能把一噸重炮彈發射到15公裡以外),連續五日轟炸之下,列日要塞果不其然悲壯失守了……時光拉往二戰,德軍再次於戰爭伊始的第一時間蒞臨列日,此番勢如破竹,不消三日,全城再次跌入淪陷噩夢。二戰謝幕前,德軍手中V1、V2報復性巡航飛彈尚有剩餘,隨手向列日丟了不少,大有念念不忘初相見的意思。
我匆匆瞥了一圈,未見那登山階梯。地上地下空中都飄著那猝不及防便冤死的、疼得眼眶暴脹的、想媽媽的戰魂,聲聲怨聲聲嘆,此地陰氣過重,孤身一人不宜久留,我強自鎮定,飛奔下山。
2.
得償所願
翌日,也就是那很受歷史大事件歡迎的星期三,我按地圖索驥,去了城北。跨過默茨河(Meuse),經過聖·蘭貝爾特(St. Lambert)廣場,來到那座叫做Bueren的小山腳下。早春三月,山腳下的櫻花正悄然綻放,住家前院裡探出枝頭的臘梅已經開得意興闌珊,春天就像跑似的,那麼快,一不留神間,夏將至。
四下裡竟然還是只有我一人(在歐洲我常有來到了世界盡頭的幻覺),山上有神有鬼也未可知,我還是不思量地兀自爬了上去。好在臺階一點都不陡,平且寬。小山不高,凌絕頂之後,未免有些英雄氣短。信步遊走,遇見一座高大的紀念碑,正面是帶翼的天使,背面有烈士像,碑上刻的法語看不懂,但是數字(兩次世界大戰的年份)當然看懂了,不由想到,都說音樂無國界悲痛無國界,其實這數字才是無國界之本哪。
紀念碑的下方依然未有我心心念念尋覓著的階梯。山頭的風挺大,吹得我手足冰冷且越來越心灰意冷,只得逮住一個散步的路人,拿著從旅館前臺取的地圖,指著登山階梯那堆法語單詞發問,Excuse me,I want to go there……路人讀了那串單詞,說,啊,它就在這裡。他帶我緊走兩步,我們來到紀念碑的鐵欄杆前,他指著下面,叫我走一小段然後turn left,擔心我turn錯了,指著一輛藍色的汽車,叫我在那裡turn一turn,再一左轉就能看到我要找的登山階梯了。
這就來到了我朝思暮想的階梯,Bueren小山的登山階梯(旅遊指南裡稱作the stairway of the Montagne de Bueren),建於1880年,當年是一條供駐守在山上城堡的士兵迅速抵達市中心的快速通道,目前是列日屈指可數的幾大景點之一……也供某些人了卻心願之用。一年前我就在網上偶遇它,那真是座令我一見傾心的階梯,它在陽光下靜靜地向著天際蔓延著,有著泰山十八盤的雛形,上頭星星點點落著人,「如果我能來到它身邊,我就會……」,這瑪蒂爾德式條件句起初只有從句,在常常惦記起它的同時,主句漸漸成形,「我們一定會在一起」,「我從此會諸事從心所願」,諸如此類,願望太貪婪,簡直羞於枚舉。事實上哪管我有何等難以啟齒的願望,哪管階梯能助我實現或不能助我實現———那都是沒意思的日子裡尋來給自己作樂的小噱頭罷了———我僅為階梯而來,不為其他,「Ich liebe dich bedingungslos」(我毫無條件地愛著你),我默默對它念著這句德語歌詞,下行走完這374級臺階。
和我一樣手裡攥著列日地圖的遊客不少。我在拍他們上山的情景,他們在拍我下山的樣子,合作真愉快。一個謝頂的男人鎖好家門走出來,他家的窗玻璃上糊著一張電影海報,代替了窗簾。男人斜背著一隻大包,右手提著電腦包,左懷裡捧著三大本文件夾,我盯著他略顯蹣跚的背影忍不住要想,住這種地方,搬一次家的話,簡直要命了。臺階的盡頭坐著一個患了輕度帕金森症的老太,精神倒是不低迷,臉上抹的、身上穿的都和春天似的奼紫嫣紅一片,正用顫巍巍的手,顫巍巍地點起一根煙,顫巍巍地撅起唇去嘗了一大口。
我跨越國境尋你而來,怎能輕易離開?這回往上行。374級臺階,向上望去,頗長,一級一級脫離我的鞋底,卻是片刻間的事(像這春天)。驚豔了,動心了,追逐了,到手了,讚嘆了,安心了,到頭了,遺憾了,可還是得就此別過了。我三顧比利時的首要目的已然達到,我心滿意足,又因已心滿意足而再沒了動力,心下悵然。
3.
市井列日
來列日之前,有天傍晚我聽了德國電臺裡的一段兒童廣播劇,說的是一對夫婦喜得貴子,對女兒漸漸疏於照顧。女兒很傷心,因為父母總說沒時間沒時間,她便去了旅行社,想買張機票,想去一個可以把時間找回來的地方。父母對女兒深感愧疚,「你猜得沒錯,時間去旅行了,所以旅行的時候總有很多時間」,由此決定舉家去旅行,把時間好好給找回來,當然,帶著新生小兒子,皆大歡喜。
好吧,旅行中最不缺的總是時間。慢條斯理找條下行的巷子晃下山。巷子漸行漸逼仄,僅容二人並行。磚牆凹凸不平,並未受過一絲修飾,我揣測著這段磚牆或許是當年列日要塞的一部分。直到我走到巷子的盡頭,看見釘在磚牆上的大銅牌子,頂端刻著「1914-1918」,兩側刻著「1940-1945」,正中則刻著頭巾飄飄、在無名英雄紀念碑前垂眸默然悼念的戰爭寡婦形象。是的,列日要塞,我已來過。這裡顯然是列日市政不捨得拆遷的戰爭遺蹟。此處房屋老舊不堪,有水泥的牆壁是水泥塊塊剝落,沒有水泥的磚牆則是青苔遍布———也不知它們能否讓這些擠仄得照不進陽光的院落冬暖夏涼?
這就來到我每天搭公交車的地方,市中心所在,聖·蘭貝爾特廣場。少年們在此練習滑板,但凡有人盯著看時,他們就玩得很有點人來瘋。單身或者不單身的男女在此聊聊情操,思索或者不思索的人在此避著風點根煙,有未來或者沒未來的人在此等一趟或許能開往春天的公交車。在我前方幾米處,一個精神明顯不大對頭的乞討者一邊收拾隨身小家當一邊沒完沒了地大聲言語,一邊四處投擲他那忿恨的目光,雖然他說的是法語,但我知道他一定在詛咒鑄就了他那鬱結的小人生的黑暗當局。
每次來到異地,臨走前必冒著誤了火車就得搭一小時甚至兩小時後下一班火車的風險,必將整條步行街來來回回翻個底朝天,誓將城市的回憶化作布匹,每每穿上時便會三省吾身。比方這次在列日,我毫無懸念地鑽入一家小店,拿下三件夏季單品,我將穿著它們離開春天(或許在我穿上它們時春天早就先離開我了,也未可知)。三省如下———還記得2011年春天裡一個對我而言偉大至極的星期三否?還記得承載了我實現也可、不實現也死不了的五花八門小心願的Bueren小山的階梯否?哪管走得再遠、看得再多,我仍像初見時那般毫無條件地愛著它否?
■旅遊貼士
行:列日是比利時第4大城市,位於比利時的中西部,在首都布魯塞爾的東南邊,距布魯塞爾不到1小時火車車程。列日是距德國西部國境最近的比利時大城市,和德國亞琛(Aachen)不到1小時火車車程。
住:若有住宿需要可上http://www.booking.com/,輸入住宿城市Liege、入住日期和退房日期即可搜索得到合適的旅館。
孫大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