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品芝麻官》這部電影是以喜劇之名傳世的,然而,事實上它卻是一出絕望的悲劇。只不過,它的結尾湊巧是一個大團圓罷了。
影片一開始便是方唐鏡的一場訟案,幾個標點便能將白紙黑字的文書顛倒黑白,讓人目瞪口呆;反告強姦一事,更是可笑而又可怕。這不由得讓人想起魯迅先生的一段話來:「但我又知道人們怎樣地用了公理正義的美名,正人君子的徽號,溫良敦厚的假臉,流言公論的武器,吞吐曲折的文字,行私利己,使無刀無筆的弱者不得喘息。」就連什麼是對,什麼是錯,都掌握在人家的筆上,我們這些小老百姓還能怎麼樣呢?可以說,電影的開篇便已經定下了這個絕望的基調。
《九品芝麻官》的故事主線是戚家一十三口的滅門慘案,圍繞著這樁官司,各色人物輪番上陣,從百姓到狀師,從知縣到捕快,從提督到尚書,從皇帝到公公,我們看到了一幅幅貪贓枉法、欺善怕惡的人情世態圖。常威仗著自己是水師提督的兒子,在殺人之後,仍然咆哮公堂,肆無忌憚;水師提督常昆為了袒護自己的兒子,設下毒計,將無辜的戚秦氏和包龍星打入死牢;方唐鏡為了金錢,不惜收買證人,賊喊捉賊,當真是「金黃銀白,但見了眼紅心黑,哪知頭上有青天?」花尚書趨炎附勢,忘恩負義,為了討好常昆,面對昔日救命之恩的半塊餅而無動於衷,更讓人拿了幾百個餅來逼包龍星二人吃下去,而美其名曰「報恩」。至於所謂的親王、協理大臣、皇上、李公公,無不是幫親不幫理,貪圖享樂,魚肉百姓。如此朝廷,大清如何不亡?
而影片最核心的一句臺詞,便是「貪官要奸,清官要更奸」。包龍星最後能打贏官司,為戚秦氏伸冤,靠的是他跟皇帝一起嫖過娼的裙帶關係,以及公堂上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還有他那能把死人說活的三寸不爛之舌,而不是所謂的正義。在歷經了這一切磨難以後,包龍星恐怕早已明白,這個世道,光有菩薩低眉的慈悲心腸是沒用的,你還得有金剛伏魔的雷霆手段才行。否則,即便一腔熱血,也不過是累人累己而已。
說到底,做個好人,是不大容易的;做個捨生取義的好人,則很難;而要做一個能幹實事的好人,卻更是難上加難。心善者不通機巧,機巧者往往詭詐,誰能計狡而心直呢?世上戚秦氏多矣,而包龍星何求?
況且,打贏了這場官司又能怎麼樣呢?在那個世道裡,還有多少冤案,早已、正在、將要,石沉大海?弱者的血淚和詛咒,真的能改變什麼嗎?包龍星又能救得了幾個人?他自己在最後,不也是明智的棄官從商了嗎?
但就是在這樣的絕望基調上,《九品芝麻官》的喜劇效果卻做到了絕頂。前段父子談心、糊塗斷案、人人喊打,都妙趣橫生;中段劇情鋪陳,一波三折,官場黑暗令人心驚;而自告御狀始,劇情更是天馬行空,不拘一格,簡直全程高能;最後三司會審,雙方各出奇謀,你來我往,峰迴路轉。整個故事結構謹嚴,張弛有度,在荒唐可笑之餘,卻又引人深思。比如「廉」字像「窮」字,「會當老鼠嗎」等,在不動聲色之中,融哲理於尋常,化諷刺為笑料,讓人拍案叫絕。至於片中的搞笑金句,更是數不勝數;因其生動傳神,自電影上映之初便廣為流傳,早已成為流行文化中的一個符號性存在。尤其是「我全都要」、「我玩完了她,不給錢就不算賣啦」、「你叫啊,你叫破了喉嚨都不會有人來的」、「常威,你還說你不會武功,這下露底了吧」等,甚至成為大眾交流時心照不宣的密碼。再加上片中多位實力派演員的精彩演繹,也就無怪乎這部底色悲涼的電影,會以喜劇之名傳世了。
其實,這樣也好。正因為這部電影是如此的搞笑,所以大家才會一遍又一遍的重溫它,最終得以透過那些笑聲,深切地體會到它的尖銳和悲涼。
一切偉大喜劇的核心,都是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