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古巴國家芭蕾舞團團長——
2014年12月31日、2015年1月1日,古巴國家芭蕾舞團新版芭蕾舞劇《天鵝湖》連續兩天於省會大劇院上演。
《天鵝湖》這個故事在過去一百多年不斷被改編,古巴國家芭蕾舞團的這次新版有何創新之處?作為世界三大芭蕾舞團之一,古巴國家芭蕾舞團內隱藏著一個家族的「芭蕾秘史」,這個舞團為現任團長蘿拉·阿隆索的母親阿莉西亞·阿隆索一手籌建,蘿拉的兒子伊萬·阿隆索又擔任此次新版的編導。
一個舞團背後的三代人有什麼傳承和「背叛」?一齣劇目裡的兩種女性形象,一段愛情傳說之下百年創新解讀,這齣芭蕾舞到底在講什麼?這些跳芭蕾舞的女性又跳躍出了一些什麼樣的人生故事?開演前夕,本刊記者於省會大劇院後臺獨家專訪了古巴國家芭蕾舞團團長蘿拉·阿隆索。
關於女藝術家的生活素描
「蘿拉·阿隆索生氣了,在發脾氣。」開演前記者於省會大劇院的後臺等候,人未至,關於一代舞蹈藝術家的「悄悄話」已遞過來。
「因為機場接她晚了幾分鐘。」
記者連忙將劇院化妝室的門半開,做出歡迎姿勢。華麗皮草、金髮、身姿挺直,蘿拉推門而入,如入自家後院,坐在逼仄的化妝間卻也猶如坐在華麗的舞臺。逕自就走到空沙發前,落座,雙腿疊加。
記者起身遞過名片、刊物。
「你們要錄像拍照嗎?我沒有化妝。」
「您雖然沒有化妝也非常漂亮,您真迷人,穿的真漂亮。」
蘿拉立刻露出笑容,雙手交叉胸前身體前傾,對著記者頷首鞠躬做出致謝的動作。
像大多數藝術家一樣,生氣或者喜悅,像風一樣在她身體上輪番略過,蘿拉很快就滔滔不絕,邊談話邊打著手勢。
「觀眾都是黑洞,大黑洞,太可怕了。你站在舞臺上、燈光下,什麼也看不到,只有自己,觀眾就是一些大黑洞,從七八歲到現在,每次上臺,我都胃冒寒氣,渾身冰冷,有冷氣一樣的東西吹過。」
邊談話,蘿拉邊蹙眉,臉上帶著憂傷的表情,雙手緊緊攏住胸口,肉桂色的指甲十分精緻。蘿拉·阿隆索已年過古稀,出生於紐約,是古巴芭蕾舞大師、古巴國家芭蕾舞團創始人阿莉西亞·阿隆索和費爾南多·阿隆索之女,曾是古巴國家芭蕾團首席舞者,目前退居幕後,擔任團長一職,經營舞團與阿隆索芭蕾藝術學校。
離開芭蕾的蘿拉日常讀書,種花草,指甲也是自己親手描畫,身體略微發福。
攝影記者趁機拍了幾張照片,蘿拉挑著眉毛衝她嚴肅的示意幾下。對方沒有反應。蘿拉自己「哈哈」大笑起來,「拍吧!拍吧!」,採訪結束又熱情的一把摟住記者的腰肢合影幾張。
談話的間隙,蘿拉突然就對著翻譯「哈哈」大笑起來,因為她無法將記者的術語準確的翻譯成西班牙語,蘿拉滿臉戲弄的表情;又突然手勢一揮,「蠢貨!活該!王子活該,誰讓他分辨不清黑白天鵝,這都認錯?男人都是蠢貨!」;突然挑動眉毛,將細長的眉擰成毛毛蟲的形狀,對著記者說「我母親嚴肅,她通常將眉毛挑一挑,說一聲『蘿拉?蘿拉!』我立刻就動也不敢動。我對自己的兒子也這樣,『伊萬?伊萬!』……」
記者問起舞蹈藝術非常嚴苛,作為團長,她和母親是不是都是「兇悍」的人。
她再次挑起眉毛:「兇嗎?我只需要這樣子。我是一個幽默的人,經常在不該發笑的場合自己哈哈大笑,讓人很尷尬,我隨時能找到發笑的東西……因為人生太痛苦了……。」
黑暗與光明:
傳奇女人的「生命舞蹈」
「痛苦,人生太痛苦了,藝術太痛苦了。」
痛苦是一個小時的採訪中,蘿拉屢次出現的詞彙。
蘿拉出生在美國,蘿拉的母親阿莉西亞·阿隆索則是古巴教母級的芭蕾舞藝術家,創辦國家芭蕾舞團,幾十年佇立在芭蕾舞臺。
「她是終生的舞蹈,她跳的是『生命』的舞蹈。」蘿拉這樣形容自己的母親。
阿莉西亞的本名是阿莉西亞·馬爾廷尼斯,1920年12月21日出生在哈瓦那一個軍官家庭。15歲那年,阿莉西亞愛上了自己的舞伴費爾南多·阿隆索,兩人很快結婚。隨後來到紐約,居住在一個西班牙人聚集的貧民區,一邊上課一邊打工。
1940年,18歲的阿莉西亞成為剛剛成立的紐約城市芭蕾舞團的一員,她卻看不見東西了,經診斷為視網膜脫落。醫生為她做了手術,當紗布解開的時候卻發現手術沒有完全成功,第二次術後依然失敗,不得不在哈瓦那完成了第三次手術。
阿莉西亞被勒令必須堅持躺在床上一年,在這一年,費爾南多用指頭代替腳尖在阿莉西亞的胳膊上舞蹈,表演那些著名的古典芭蕾劇目,帶著在黑暗中神馳的阿莉西亞攢動腳尖,在無盡的虛空中,跳了一幕又一幕。
「我的靈魂從身體的束縛中逃離,在無盡的黑暗中,我們翩翩起舞。」蘿拉對記者轉述母親對失明時和父親用手指跳舞的描述。
一年的僵持,最後的結果仍然是部分失明。從醫院出來,還需要導盲犬帶路,阿莉西亞就回到芭蕾練功房。1943年她被要求跳《吉賽爾》,以接替一位受傷的芭蕾舞演員,她以驚人的輕盈和力量展示,被芭蕾舞界譽為上個世紀最偉大的、無人可超越的《吉賽爾》。
阿莉西亞在芭蕾舞劇院長期合作的舞伴們成為隱瞞她眼障的專家,阿隆索眼睛的視角只有45度,兩米之外根本看不見任何東西,在半盲的狀態下,每次演出都要有人在側目條中用聲音為她提示方向,並通過舞伴的配合告訴她群舞的位置。她的舞伴都是精確站位的,如果是遠距離接拋,他們之間的距離會固定為具體的腳步數。在舞臺上,還會用細金屬線在關鍵點做上標記,阿莉西亞可以通過這些細金屬線來定位。
「母親的藝術生命力是普通芭蕾演員的三倍,她的芭蕾舞表演生涯一直延續到70多歲,古稀之年,她仍然在芭蕾舞臺上跳過獨舞。」
1948年她在古巴成立了阿莉西亞·阿隆索芭蕾公司,但是由於政治和經濟的原因公司陷入絕境,阿莉西亞來到了前蘇聯跳舞。1959年,卡斯楚取代了巴蒂斯塔成為古巴新的領導人,他邀請阿莉西亞回國,撥款20萬美元,讓她著手籌建古巴國家古典芭蕾舞團。1960年,古巴國家古典芭蕾舞團正式成立。
在阿隆索的指導下,舞團逐漸建立起世界聲譽,幾乎全世界最著名的芭蕾舞團都有來自古巴的巨星,而其中許多都是阿隆索親自調教的弟子。由於意識形態的原因,古巴與美國長期冷戰,古巴革命之後,兩國藝術交流中斷很久。阿莉西亞和她的芭蕾舞團就是古巴唯一向外溝通的國際名片。
2010年美國紐約芭蕾舞劇院受到邀請重訪哈瓦那,成為50多年來首個訪問古巴的美國著名芭蕾舞劇團。紐約芭蕾舞團此行的重要目的就是為了慶祝阿隆索90歲生日。同年,在古巴首都哈瓦那舞蹈博物館,世界級藝術大獎西班牙巴勃羅獎為她舉辦了授獎儀式。
拂去經典上的灰塵:《天鵝湖》講的就是女人的黑洞和光明
「在母親肚子裡就註定屬於芭蕾,我從沒考慮過我還應該做別的,從小芭蕾就是讓我快樂的事情。」蘿拉告訴記者。
蘿拉在紐約出生,師從名師,有25年芭蕾舞舞臺經歷,屢獲殊榮,是古巴的新名片。但是25年每次跳舞都讓事後恐懼,「因為你是看不到觀眾的,誰也看不到,只有自己站在臺上獨舞,沒有聲音。」
「有沒有想過自己為芭蕾舞付出了什麼失去了什麼?」
「從沒考慮過,我只希望每一步都讓自己滿意。」
「那你對自己滿意嗎?」
蘿拉凝神很久,勉強回答「算是滿意吧!」
「那如有下輩子或重新選擇,你除了芭蕾還想做什麼?」
「……我不知道。」蘿拉再次凝神。
蘿拉的兒子伊萬·阿隆索是這部新版《天鵝湖》的編導,因為家族他也選擇了芭蕾,此行並沒有跟隨母親,而是前往美國做一些慈善環保工作。
「我的孫子和孫女再也沒有人跳芭蕾了,家族的命運在他們身上終止了。」對此蘿拉笑笑,未置可否。
關於婚姻以及和兒子的關係,蘿拉始終不願提起。蘿拉告訴記者,「芭蕾舞是辛苦,可所有的人生都是辛苦,沒有任何一種人生不痛苦。」她喜歡大量閱讀,鍾愛作家海明威,古稀之年一個人前往國外巡迴演出。「我認為任何事物都是有自己的規則和規律的。」
2014年12月31日,2014年最後一天,古巴芭蕾舞團的新版《天鵝湖》在省會大劇院如期上演。
這個版本的《天鵝湖》忠於蘿拉的芭蕾美學,「芭蕾舞第一要義就是舞蹈性。」
隨團而來的有10位世界頂尖級芭蕾高手參與舞蹈演出,其中第三幕著名的「黑天鵝」奧吉莉雅獨舞變奏中,「黑天鵝」一口氣做32個「揮鞭轉」單足立地旋轉,這是由義大利芭蕾演員皮瑞娜·萊格納尼於1892年獨創,曾被稱為芭蕾舞「試金石」,大多被改良和變動,但蘿拉固執的堅持。
美感以及絕對是蘿拉版《天鵝湖》的宗旨,在她的劇目中「白天鵝」純潔無瑕到極致,「黑天鵝」邪惡魅惑到極致,兩個女性互相對立又反襯,幾乎成為黑與白的絕對矛盾。布景道具無不體現著這種矛盾氛圍。
快速如飛的雙腳、表情細膩的雙臂、輕舉高抬的旁腿、離弦之箭的跳躍、男女雙人舞中激情蕩漾的互動、形象塑造中迥異的詮釋、群舞隊伍中整齊規範的動作,統統淋漓盡致……古巴芭蕾的表演風格是拉丁美洲的熱烈奔放和傳統芭蕾的端莊華麗有機地結合,然而除了一些舞美道具上的精美創新和三幕加尾聲組的重新編排——蘿拉並沒有過度改造。
「拂去經典上的來塵」是蘿拉此次創作的主題,但劇本內容上她所做的最大改動卻也不過是讓白天鵝和王子有了一個幸福圓滿的結局。
關於芭蕾舞改革其實是成為大師後的芭蕾藝術家後半生重要的命題,蘿拉是個古典主義者。
「您從您的母親那裡繼承來了芭蕾的精神,就沒有想過在舞蹈上徹底『背叛』自己的母親嗎?」
「美感才是我芭蕾的真正母親,也是我和母親共同的母親。我認為芭蕾的思想永遠在美感和舞蹈裡面。每個女人身體裡都有黑天鵝和白天鵝。王子當然也愛上了黑天鵝,因為她是另外一種欲望。女人永遠被分成兩半,一半在光明裡,一半在黑暗裡。分裂的欲望,互相撕扯,才是真正的黑洞。舞蹈語言才是芭蕾舞唯一的故事。」
「你孤獨嗎?」
「不孤獨。因為我有我的家族。」
演出結束,掌聲雷動,芭蕾舞演員站在臺前鞠躬謝幕,接受掌聲。
幕簾拉下,又掀起,身穿華麗貂絨的蘿拉從舞臺左側面出場,老態,略有蹣跚,隱藏起所有故事,帶著銳利明亮的笑容,她站在最左側前來接受觀眾對於她「舞蹈語言故事」的掌聲。
(文:齊魯周刊 張霞 |並致以最真摯的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