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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是這座城市綿延不盡的萬家燈火，窗內是穿著各種顏色衣服的各種人的喜怒哀樂。
有人目光炯炯地盯著電腦屏幕，行雲流水地打字，專注而沉默，又仿佛是執行某種機械操作，冰冷而空洞；
有人打扮得無懈可擊，對著手機擺弄出自己最得意的模樣，以便在社交圈上收穫一波存在感與滿足感；
有人只是撐著頭顱，仿佛疲憊已極，正獨自跋涉幽暗隧道，渴望柳暗花明、豁然開朗而不可得..
我喜歡幻想和臆測陌生人的故事。
出於一種難以被徹底滿足的好奇欲望，以及一種難以徹底消失的敏感性情。
他們是否見得光、能夠開懷牽手走在街上的伴侶？
她看向他的眼神裡是否藏著一絲不易被察覺的抽離和破碎？
他提在手上的奢侈品，是送給端坐於家中痴痴等候他的妻，還是酒店床上慵懶塗著指甲油的情人？
這座城市，光怪陸離，藏汙納垢，一切皆有可能。
一切，也都可能只是假象。
*
不久前坐在我對面的俄羅斯男人說，北京真是一座奇怪的城市。
在他的家鄉，周日的夜晚，許多酒館都打烊，或者人影蕭條，但是在北京，依然人頭攢動，火熱非常。
就像，人們第二天都不用工作一樣。
我沒有告訴他，即便只是工作日之前短暫的狂歡，也是一種聊勝於無的慰安。
工作將人壓迫得窮形極相，所以只要是片刻的喘息餘地，也會汲汲以求。
畢竟，誰想做無始無終無法變回原型的「甲蟲」？
多少人，更深露重，把酒言歡，醉意朦朧，第二天醒來，依舊容光煥發，獨當一面。
這已然成為都市人的一項必備生存技能。
我也沒有告訴他，這座城市，多的是空虛寂寞的靈魂，多的是需要借酒澆愁或者借酒助興的人。
亦舒在《圓舞》裡寫，都市人都是幹的，榨不出眼淚來。
事實上，都市人不僅是幹的，還是冷的，所以渴望取暖。
一枚烤紅薯的溫暖、一束花的溫暖、一杯酒的溫暖、一個擁抱的溫暖、一群人的溫暖。
然而所有的溫暖都短暫，所有的長夜都孤寒。
所有的溫暖都值得懷疑，所有的溫暖，也都會被時間風乾。
人們習以為常。
或許這才是都市人。
有一天的精氣神，就用一天的精氣神；
有一刻的柔情溫存，就耗盡這一刻的柔情溫存；
有一個地方能夠暫時拋卻煩惱憂愁，就在這一個地方流連忘返，一醉方休。
明天。
明天或許就是世界末日。
明天玫瑰就會集體凋謝。
明天你就不會再記得，曾在這個角落，對著某個人暗送秋波。
活在當下，是都市人對於生命，最悲觀的消遣、最積極的守護。
究竟有誰真的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
今夜還念念不忘的人，明天是不是就會分道揚鑣？
今天抱著他的襪子或者大衣入眠的人，明天是不是就會給他一個巴掌？
今天滿懷期待定下來的約會，明天是不是就選擇生硬決絕、閉門不見？
*
生活充滿無數未知。
都市生活的便利與快捷，更是為這種隨機性和偶然性提供無限加持。
所以我們能看到，《現代愛情》裡的諸多紅塵世相——
頗具學識的女博士，樂此不疲地帶不同的男人回家，即便兩人認識還不到一周的時間，最後還懷孕成為單身媽媽；
懷有野心的都市青年，在參與一家公司的面試的時候，與「競爭者」一見鍾情，最後分分合合，交織半生；
能力超群的精英律師，在超市裡因為一個桃子和一個黑人男子開始了一段「曇花一現」的「戀情」，最後卻因為自己年深日久的躁狂症而相忘於江湖.
愛情可以來得如此輕易，卻又如此不堪一擊。
或者說，這些朝生暮死的露水姻緣，本就與愛情無關。
愛情慢慢降格，慢慢變得曖昧模糊，難以分辨。
就像擺在滑動的傳送帶上的日料小食，喜歡什麼，需要什麼，拾取什麼，只要能夠為其埋單即可。
可是，深陷情慾遊戲裡輾轉支離的人，個個深受其害，卻個個「愛有餘辜」。
《現代愛情》，也翻譯成《摩登情愛》，由8個發生在紐約這座光怪陸離、繁華喧囂的城市裡的故事、8段苦樂交織的人生構成。
故事涉及愛情、婚姻、友情、親情；夫妻之間、上下級之間、戀人之間；涉及過去、現在、未來.
七情六慾，五味雜陳。
為什麼是「現代愛情」？
那一定是與「傳統愛情」有所差異的。
傳統愛情，未必是羅密歐與朱麗葉、柳夢梅與杜麗娘那種，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
也未必是《如懿傳》裡如懿和弘曆那般，一生一次心意動，或者元稹（自作多情）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愛得未必轟轟烈烈，愛得未必可歌可泣，但卻是緩慢的、溫柔的、痴纏的。
在那樣急不得的時代，每個人都儘量溫吞地吐露真心，假如遇到了良人，便輕易不敢辜負錯過。
因為這光陰堪堪流逝，不願不忍。
因為再遇到一個如此知情解意的人，千難萬難。
美如木心所言——
「記得早先少年時，
大家誠誠懇懇，
說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車站，
長街黑暗無行人，
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從前的鎖也好看，
鑰匙精美有樣子，
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換作這個時代，你鎖了，人家就逃了。
現代愛情，恰恰與此相反。
咖啡廳、面試場、火車站、街心花園..
城市當中的每一個角落都可能迸發一段火樹銀花的愛情故事。
無論清晨或者夜晚，不管花前或者月下。
與此同時，人們面臨那樣許多選項，人們擁有空前多的時間和精力，又何須對著一個人哭紅了眼睛、蒼老了魂靈呢？
人們不再那麼畏懼與一生的幸福擦身而過了。
因為條條大道通羅馬，因為這繁華美麗都裡，多的是充滿渴望的俗世中人。
何須「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此處斷腸草，彼處迷迭香。
為了某個人將匕首插在心尖上，多麼蠢笨，多麼浮誇？
現代人未必會歌頌奧菲利亞，反而會板著面孔、拍拍胸脯嘆息：
「哎，傻得來，什麼樣的男人找不到，何必吊死在一棵樹上？」
是的，現代愛情的精髓就是，誰也不會為了誰吊死在樹上。
在此處撞得鼻青臉腫，沒關係，總有一處鳥語花香。
誰也沒有真的信奉愛情神話，那個形容自己在火車上把書弄丟了的男人，其實只是自私軟弱地逃離；
那個未婚先孕的獨身女郎，換了一座城市，最後帶著笑容重返舊地；
還有那個貼心溫暖的高挑女孩兒，對於一個男人的真情告白只是「視若無睹」..
人們對於愛情早已不再狂熱執迷，本質上是對於愛情的懷疑，是內心的不安全感的投射。
城市生活，會放大這種不安全感，也會敞開懷抱容納這種不安全感。
人們以「缺乏安全感」來自我安慰、自我原宥、自我捆綁、自我迷失。
人們因為「缺乏安全感」而變得越來越與安全感「絕緣」。
類似一種怪圈，這就是「現代愛情」的悖論與殘酷真相。
古典浪漫的愛情早已時過境遷，如今人們津津樂道的是及時止損、逃出生天的瀟灑乾脆。
誰還孜孜以求愛情？能夠得到一時一地的慰藉已經皆大歡喜。
*
你看窗外這萬家燈火的繁華景象，又有多少人正心平氣和地甜蜜入睡？
多少雙疲憊又貪婪的眼睛正浴在這華麗朦朧的光裡，火熱又熄滅？
那一洞一洞的窗口，正是一隻一隻神秘又充滿渴望的眼睛。
那個借著酒精製造的微醺而心意嫋嫋的人，或許就是你。
那個在我呼吸之間，浮現又消失、華麗又頹靡的人，或許就是你。
我看向窗外，一時之間恍惚錯覺——
究竟是紐約，還是北京，或者是倫敦？
但無論是紐約、北京，還是倫敦，誰也沒有因為一段感情的終結而悲痛而沉淪。
聽起來是一件讓人心生安慰的事情。
愛情的現代性，恰恰正是它的脆弱性，或許。
但我們分明因為脆弱的愛情，而學會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