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大約是2004年,那年的冬天比現在冷。
那時佳佳還是我師妹,體檢中發現視網膜有問題,到北醫三院進行手術,我作為師兄去看她。
進病房的時候,佳佳旁邊的一張病床上趴著一個小女孩,腦袋放在疊好的被子裡,屁股撅起,樣子好像動畫片裡的遇到危險的鴕鳥,她的父母就在身旁。
我小心地問小女孩的爸爸,小姑娘怎麼了。她爸爸說,剛做了治療,眼睛難受,每次她都這樣。我哦了一聲。我猜這樣可能痛苦會少一些吧。
再來時,小姑娘精神好一些,我看到了她的面孔。一張圓圓的小臉兒,短髮齊眉,兩個腮幫都紅紅的,兩隻眼睛大大的,黑多白少,透著一份活潑和熱情,特別是兩條眉毛,濃得像兩條毛毛蟲一樣,特別有喜感,她身材比同齡人要高大一些,也要胖一些。
小女孩叫小嫻,全家來自甘肅,父母陪她住在這裡就醫。家裡人介紹,小嫻眼睛一直紅腫,並伴有疼痛,在縣鄉鎮的衛生醫療機構都看過,但都沒有治好。後來我在未名BBS上敘述此事時,醫學部的同學提示,地方治療措施常有打消炎針上激素,眉毛加粗、發育超前可能是後遺症,而且這種久治不愈的病癌變的可能性很大。
小嫻很活潑,愛笑,笑時胖胖的臉上的肉肉嘟起,配合上大眼睛和濃眉毛,讓人覺得好像冬日的太陽一樣溫暖。她喜歡在各個病房串來串去,問各個病人的情況,然後回來講給我們聽,她告訴我們某某病房有個警察叔叔,本來小嫻以為警察都是個好人,可那個叔叔一開口就是髒話,還有一個小弟弟,第二天要做手術,今天嚇得直哭,她就去安慰人家。
整個醫院都好像是小嫻的遊樂場,只要病情不影響,小嫻就會穿著病號服在各個病房穿梭,幾乎每個護士都認識她,很多人都給她吃的和玩具,她總是很害羞又很喜悅地收下,那兩條濃濃的眉毛就那麼笑著。
小嫻也有難受的時候,那就是每次治療後,她都會像我剛見到的那樣,把頭塞進枕頭裡,屁股撅在外面,不理我們任何人,我們勸也不管用。
小嫻傷心的時候,就是那些小病友一個個出院,她就站在門口那裡和人送別,然後再回到病房。
小嫻的家人為給小嫻治病把錢花得差不多了,這次來京治療也算是背水一戰,父母沒錢住旅館,兩人一個床上一個地下擠一擠。醫院本來有規定不得留宿,但看他們可憐,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他們吃飯的錢都捨不得,每回就在倒殘食的地方等著,看我們吃完了病號餐把盤子送過去,就說:我來幫你收吧。然後接過人家的盤子,把剩菜撥出來拌在一起吃掉。
小嫻的父母雖然睡地板、吃剩菜,人都極好,如果病房裡有人需要幫助,他們都會盡力施以援手。有回我到病房,小嫻的媽媽和佳佳的媽媽一起幫佳佳洗頭,一邊洗一邊聊家常。
佳佳的眼睛治好後,辦理了出院手續,那天我也來了,我們一起告別了小嫻,她在病房門口和我們告別。
當時我曾經想過聯繫北京青年報來為她捐款,但後來得知醫院已經把她的病作為一項疑難雜症立項免了很多費用,建議我們不要再聲張,所以我就沒再想這事兒。事後,我想過,如果我發起這項活動的話,會不會對小嫻的病有幫助呢?
過了一段時間,佳佳打來電話說檢查發現她的另一隻眼睛也有問題,也要接受手術,於是她又去辦理住院手續。
我又定期去探望,於是我又見到了小嫻,這次我們已經很熟了。我有次去特地到肯德基那裡買了加大份的快餐,請小嫻家吃了一餐。那是小嫻第一回吃肯德基,她特別高興,把一根根薯條小心地蘸著醬來吃,開心地笑,還想分給我,我拒絕了,現在想起來,我的良心知道那是我心有芥蒂。
後來,有一回家人住院,我又恰巧碰到一個小孩子,也生病,我特意給他買了本丁丁歷險記的連環畫,結果他似乎一點兒也不喜歡,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如果當初買給小嫻就好了,她肯定會喜歡的。
佳佳這次手術很順利,不久就出院了,於是,我們和小嫻再次告別,她還是站在病房那裡送別我們,這是第二次送別。
過了一段時間,佳佳去做眼科複查,喊我,我即刻答應了。
佳佳做檢查時,毫無例外地見到了小嫻,還是那樣的病痛,還是那樣的快活。她穿了一件別人送她的腈綸麵包服,這種面料的特點是容易產生靜電,快走兩步,摸一下鐵門把手就被電一下。小嫻就跑過來和我們握手,我們把彼此電得吱吱亂叫,她就哈哈笑,這是她再一次見我們,我想我們的存在讓她感到在這個城市有了一點點固定的、穩定的感覺,所以特別開心。
我們互相問了一些問題,然後小嫻又一次送別我們,我在電梯裡面,她在病房門口,我們在電梯門關上前互相揮手。
這是我和小嫻第三次送別,我沒想到是永別。
我那時一直想,小嫻治不好頂多壞一隻眼睛,這樣快樂可愛的孩子,老天是不會虧待她的。
回學校後,讀書,吃飯,打遊戲,上網,生活恢復了平靜。
有一天晚上,佳佳從宿舍打來電話說,小嫻的家人打電話給她,小嫻已經不在了,結果後來查出來是癌,已經晚了。小嫻家人感謝我們的幫助,還寄了一張小嫻和家人在天安門的合影,我後來見到過這張照片。
那一刻,我突然感到自己像是被抽空了一樣,在無常面前我們每個人都那麼脆弱,上一分鐘還活蹦亂跳的生命下一分鐘就可能因各種原因離去。如果是這樣,我們還要做什麼計劃,我們還講什麼明天。
生命註定是一場一切歸零的遊戲,那我又要在那這根要命的分數線上使勁往上跳什麼跳呢?
之後,我又生過一次大病,佳佳很耐心地關照我,每天往我包裡塞水果,我經常忘記了吃,於是經常背著一個蘋果上班,然後又背回來。
我心裡想,我倆算是扯平了,再走下去就是緣分了。
我有時會想到小嫻的音容笑貌,想到她在病房前和在電梯裡的我告別的情景,宛在昨日。那次那個小男孩要做手術,怕得哭,小嫻安慰他說自己都做過好幾次了,沒啥好怕的,那種神情儼然是經過大風大浪的弄潮兒。
而她竟然先我們而去。
我常想,如果我當時做得更好些,小嫻是不是就可以得救了,比如參與她的治療,請醫生為她多做些診治,比如為她想辦法捐一筆錢,而不是讓她的家人迫於費用可能未讓她得到足夠的檢查。即便常識告訴我,這些可能都救不了她的命,但我至少可以在她身體好時,多帶她出來玩耍,讓她對北京的印象不僅僅是間大醫院。
於是,我想今後碰到身邊有什麼需要幫助的人和需要我做的事的時候,自己可以盡力而為。不要怕自己能力有限,只要做了,給對方一點溫暖,令雙方無論在何時分別都帶著愉快和欣慰的心情和希望再見的願望,就很好。
因為我們都是這個世界的過客,因為每一次分別都有可能是永別,因為我不想留下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