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根據真實事件改編,是2019年最不應該埋沒又確實被埋沒了的一部電影。在疫情期間,尤其需要反覆觀看。
《黑水》官方海報
導演是託德·海因斯,此君作品多鋪張華麗,如《天鵝絨金礦》《寂靜中的驚奇》等,但《黑水》卻返璞歸真,質樸無華,甚至有一絲沉鬱,但綿裡藏針,力量萬鈞。
《天鵝絨金礦》(左) 《寂靜中的驚奇》(右)
《黑水》核心講述的仍然是美式英雄主義,一個名不經傳的小律師,用二十年的時間,硬扛世界五百強企業。但託德·海因斯並沒有濫用情緒,反倒是一直引而不發,全片最讓人動容的一幕出現在後半段。
杜邦公司效仿當年菸草企業的手段,將一場涉及到3535人的大規模訴訟,拆分成一個一個單個案件去庭審,以拖延時間,進而逼迫當事人撤訴。
但比洛特選擇一個一個去應對。又一次開庭前,法官看到他,問了一句「你還在?」比洛特回答,「我還在」。
律師比洛特由飾演過綠巨人的馬克·魯法洛飾演,在影片開始時,他剛剛成為一個律師事務所的合伙人,佝僂著背,神情木訥,語句遲緩,和印象中伶牙俐齒的律師很不一樣。
其實,比洛特的形象,就是《黑水》美學風格的微觀。影片所宣揚的英雄主義,並沒有濫用煽情和口號的花邊,而是一直在隱忍,一直在默默地行動。
《黑水》官方劇照
由此《黑水》這部電影告訴觀眾一個生活中最有可能的英雄是什麼樣的,不是揮斥方遒,不是叱吒風雲,不是慷慨赴死,而是一直被誤解或者是根本無人關注,是在極有可能失敗的情況下,仍然堅持去做。
英雄,在大多數時間裡,都是一個失敗者。
所謂英雄行為,就是在杜邦公司一個儲藏室裡,用幾個月的時間,翻閱11萬頁的文件;
《黑水》(截圖來自網絡)
就是成功搜集到了6萬9千個血液樣本,實現了現代流行病學樣本庫的組建;
就是在漫長的等待中,屢次減薪,孩子上學的學費都出現了問題;
《黑水》(截圖來自網絡)
就是自己中風,倒地不起,痊癒後,繼續上庭;
就是日復一日地承受妻子的不理解,合作夥伴的惱怒,曾經信任他的人對他的謾罵;
《黑水》(截圖來自網絡)
是朋友反目,是眾叛親離,是一場可能永無止盡的孤獨之旅。
從1998年到2015年,比洛特雖然取得了3535起案件的全部勝訴,但杜邦公司付出的所有賠償還不到十億美金,而僅僅是1999年一年,杜邦公司就通過該技術獲得,超過了十億美元的淨利潤。
英雄,可能只是歷史的偶然。
英雄的勝利,也可能是一場壯闊的失敗。
《黑水》官方劇照
在比洛特巨人一樣的堅守裡,眾生的反應,也是這部電影的幽微之處。
那位農民已經死去,也就是說最初的策動力量已經停止,一同停止的,還有他對比洛特永不停歇的嘲諷。
小鎮上的人,幾代人都為杜邦公司服務,他們從杜邦公司獲得工資,養活了一代又一代人。答應籤名控告杜邦公司,也不是因為他們意識到了特氟龍的危害,絕大多數人是因為可以拿到一筆補償。
所以他們對比洛特的感激,被時間拉扯得無限漫長之後,變得惱羞成怒。
比洛特的壓力,同時來自於施害者和受害者。
事實還遠不止於此,當年支持他的律師所老闆,也在時間面前,不得不低下頭,一次削減他的薪金。
妻子也是在他中風之後,才發現他不是一個失敗者。
英雄,從來都是悲愴的,所謂英雄的壯舉,都是悲愴到極處而分泌出的壯烈。
《黑水》(截圖來自網絡)
影片最後,杜邦公司賠償了部分受害者,但他們的技術仍然在全球廣泛應用。
這就是疫情期間需要反覆觀看這部電影的原因,全球科學家一直在探討新冠肺炎的起因,但不管具體的原因是什麼,人類都應該反思科學倫理濫用的問題。
杜邦公司將軍事技術應用於民間,以獲取高額利潤,但隱性的傷害卻將永久留存在人體,慢慢地以肺癌、胰腺癌、畸形嬰兒等形式發作。
需要控告的不僅僅是片中提到的不粘鍋,不粘鍋是我們眼睛可以看到的,可不粘鍋中的特氟龍是我們看不到的,就像我們看到用化學藥水除草,看到無限制使用化肥,動輒人工降雨,卻看不到這些技術背後,化學濫用的深遠危害。
我們是受害者,也是施害者。
病毒是一種相對說法,病毒對人類而言是病毒,但對自然界而言,又何嘗不可能是免疫系統的一種自淨行為。
人類,會不會已經成為自然界的病毒?
《黑水》官方劇照
《黑水》還涉及到另一個問題,就是目前全球都在發生的大公司病。
公司大到一定規模,會形成自己獨特的行為方式、交流方式,甚至是獨屬於這個公司的審美、道德,甚至是默契的法律,大多數時候,管這叫企業文化。
有的企業文化是正義的,與法律和道德並行。有的公司文化是邪惡的,有可能與法律並行,卻與道德逆向而行。
即便是符合正義的企業文化,仍然負有原罪。
企業達到一個團體的規模,就需要承擔相應規模的社會責任,就需要從社會群體利益的角度考慮和執行。可在現代的大企業語境中,追求利益最大化就是最大的正義,考慮的永遠是少數人的利益。
在最近無數的社會新聞中,我們都能看到二者之間令人絕望的撕裂。大企業,隨時變身流氓土匪,杜邦公司,不是個案。
一部電影,都是一個綜合結構,有形的如故事、表演、人物,技術。無形的如情感、傾向等。
有的電影,其力量的驅動是表演,如《鋼琴教師》,沒有於佩爾的表演,本片就不成立。
有的是技術,如《地心引力》,如果不能解決失重狀態下的表演,影片就無法拍攝。
有的是時間,如《謎一樣的雙眼》裡,1974年,庇隆重新執政末期的阿根廷,就是故事全部的衝突核心。
有的是藝術思想的尖銳,如《敦刻爾克》,關於二戰的電影裡,最大的敵人是士兵心裡的恐懼。
《黑水》和《熔爐》一樣,都是事件本身的震撼大於影片本身的力量,這恰恰是電影的使命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