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語有如微小劑量的砷,一段時間以後就會發生作用。」
這句話來自於德國學者維克多·克萊普勒的《第三帝國的語言——一個語文學者的筆記》,作者在書中說,「語言能使掩飾的東西昭示天下」。語言是人類認識世界、表達自我的工具,它為人所用,同時也能反過來展示每個人所處社會的種種細節。而語言中最能反映時代變遷的部分,大概就是所謂的「流行語」。不同年代人們的衣食住行、社會事件、大眾心理,幾乎都能在當時的流行語中找到。
我們在中學化學裡,應該都學過一個詞叫「同位素」,人類可以利用某些特定元素的同位素來測定一塊化石的年紀,比如碳-14。在《寫作這門手藝》這本書裡,作者約翰·麥克菲就觀察到了一種相似的語言現象:有些詞語就像碳-14,當你選到了合適的詞彙「元素」,你就可以獲得特定時代的人們的共鳴。他舉了個例子,「你如果說某個人長得像湯姆·克魯斯……那麼,你是在讓湯姆·克魯斯幫你進行寫作。只要讀者不知道湯姆·克魯斯是誰,你的描述就算失敗。」這個含義,其實跟我們現在說的「流行語」非常接近。
基於這個現象,約翰·麥克菲做了一個簡易的「碳-14 詞彙」的實驗:他選擇了五六十個詞,包括人名、地名、書名等,比如「伍迪·艾倫」「《時代》雜誌」「丹佛」「滑鐵盧大橋」「費雯·麗」。然後詢問 19 名年輕學生是否認識它們並逐一計分。他發現,大概有 15%左右的詞語會獲得全票,同時也有將近一半的詞語得了 0 分——沒有一個人認識。他將這些詞統稱為「集體詞彙」或者「共同參照點」,換言之,那些總被人們拿來當成參照系的詞,往往也會成為當時的集體詞彙,是這些詞共同組成了「時代」這塊宏大的背景板。
「集體詞彙」都是怎麼成為「語言時光機」的?
我們在生活中往往會聽到一種說法,「知道 xxx 是什麼的都暴露年齡了」「看不懂你們年輕人在說什麼」,這其實就是兩個對「流行詞」/「集體詞彙」的生動形容。觀察一個人在生活中採用的語言,有時可能會比看外表更容易判斷出 ta 的年齡。比如,如果你說,「費翔是我媽那一代的夢中情人」或者「我的愛豆是坤音四子」,那麼在這裡「費翔」「夢中情人」「愛豆」「坤音四子」就都可以被稱作集體詞彙。區別在於它們對你而言的熟悉程度,前兩者可能是「不熟,聽我媽提過」,後兩者則是「啊這個我知道!」。所以這四個詞就可以分別代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和「2010 年之後」兩個時間段;而作為它的使用者,你最有可能是一位 90 後或者 00 後。
當然了,流行詞的變遷本身是一件很複雜的事,它在全社會的流動進程和在個體身上的表現方式可能會有很大的偏差。受成長環境、教育程度、從事行業等個人因素的影響,每個人擁有的詞彙庫也千差萬別。集體詞彙只是一個近似「最大公約數」的存在,並不能真正做到「讓某個年代的所有人都無差別知曉」。另一方面,隨著網際網路的普及和社交媒體的發展,有些流行詞可能會藉助網絡捲土重來,不同時段的流行詞也會有些交叉,形成「二次流行」或者「逆時針流行」的現象。
為了調查「最近幾十年人們的集體詞彙都有什麼變化」,好奇心研究所最近發起了一個類似前面提到的「語言年代測定」的調查。
我們在第三方網站上發布了一個「詞彙熟悉度」問卷。這個問卷收集了從上世紀 60 年代到最近幾年的一些常見詞,涉及生活(生活用品、品牌廣告)、文娛(影視綜藝、公眾人物、書籍遊戲)、社會(俗語、官方制度、國家政策)、網際網路等等。截止 10 月 30 日,我們一共收到了 1082 位朋友的回應,填寫者們的年齡基本都在 58 歲(也就是 60 後)以下,90 後最多,佔了 65%,其次是 70 後,佔 12.3%。
值得一提的是,麥克菲本人在做實驗時,並沒有將它當成嚴謹的科學研究,提問的詞彙和受訪者的選擇都是原地取材。這些制約在我們的調查中也同樣存在:僅以問卷選取的 100 個關鍵詞來看,它們部分來自於我們的日常調研(比如「哪些你爸媽還在用的日常用品,在你的生活中幾乎消失了?」),部分來自於相關書籍(比如曠晨的《年代懷舊叢書》),還有一小部分則直接來自於好奇心研究所編輯部成員的生活經歷,所以不管是數量或領域都相當有限;此外,出於調查的方便,我們儘可能避開了那些有多重含義的詞,比如「同志」,以及經歷過二次演繹的詞,比如「《流星花園》」。
在此基礎上,調查的結果當然談不上有多精確,但它確實反映出了某些很有意思的趨勢。而這也正是我們希望看到的:即便只是小範圍的簡單問答,以及一個個非正式的、私人的案例,提問者和回答者卻依然能獲得麥克菲筆下那種「隨著時間發生變化,最終在歷史上形成明顯的斷層」的奇妙感受。
在尋找集體詞彙的過程中,我們有了這些小發現
問卷中,針對每個詞的了解程度設置了三個選項:「沒聽過」「聽過但不熟」以及「了解」。填寫者一共六組,他們的年齡和人數佔比分別是:
除了最後一組由於人數較少暫時不計入統計,其他五組都是我們的重點研究對象。
1. 哪些詞最可能成為我們的集體詞彙?
我們將選擇「了解」的人數佔比稱為「了解率」。那麼,每一組「了解率」最高的 5 個詞語分別是:
「的確良」:英語單詞滌綸(dacron)的音譯,上世紀七十年代流行以這種材質製造的衣物;「皮包公司」:對那些既無資金、又無經營場地和固定員工的「空殼公司」的俗稱,出現於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赤腳醫生」: 一般指未經正式醫療訓練、「半農半醫」的農村醫療人員,出現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
一共 17 個詞,大部分是公眾人物、官方制度以及生活用品。它們在這次調查中最接近我們要找的「集體詞彙」,或者說「年代流行詞」。
2. 有沒有什麼詞可以做到「流行幾代人」?
有的,從上一問裡我們列出的那些重複項也能看出來。
我們將選擇「聽過但不熟」或「了解」的人數佔比合稱為「知道率」。如果說「了解率」衡量的是某個詞的影響力深度的話,那麼,「知道率」估算的就是它的影響範圍。在本次調查中,那些在多個年齡段都獲得 90%以上「知道率」的詞語有:
3. 有哪些「斷代感」比較強的詞?
我們將「斷代感」在這個調查中定義為:「某個組有很多人知道,其他組的人基本沒聽過」,也就是我們平時說的「只有經過那個年代的人才懂」。毫無疑問,調查中的絕大多數詞語,或多或少都會有些斷代感,時間差異比較明顯的幾個詞包括:
「杜丘先生」:1976 年日本電影《追捕》的男主角,該片於 1978 年引入中國;張瑜:中國女演員,代表作《廬山戀》《巴山夜雨》等。其中,1980 年上映的電影《廬山戀》有「中國銀幕第一吻」之稱;痞子蔡:臺灣著名網絡小說作家,代表作《第一次親密接觸》(1998 年);4399:著名遊戲公司,成立於 2002 年;」鎮魂女孩「:網絡流行詞,來源於 2018 年網劇《鎮魂》,一般認為這個詞是該劇粉絲群體的自稱。
不過要注意了,「斷代」並不等於「其他年代的人完全不知道」。在我們的調研過程中,一位叫 @劉屹然 的讀者就給過一個有趣的反例:問卷中列出的「布拉吉」(俄語 платье 的音譯,曾經在 2009 年上映的電視劇《金婚》裡露過臉),意思是「短袖或無袖連衣裙」。這個詞大概流行於建國後到六十年代之間,即使是 60 後的填寫者們,也有近一半人選擇了「沒聽過」。但是這位來自哈爾濱的 90 後讀者告訴我們,他對這個詞非常熟悉。由此可見,時間只是一個簡化變量,在各種社會因素的拉扯下,一個詞完全有可能同時做到「大規模消失」和」小規模留存」。
4. 「集體詞彙」變少了嗎?
另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生活方式的多樣化,新詞不斷地冒出來,舊詞可能保留,也可能被取代。但是總的來說,集體詞彙到底是在變多,還是在變少?
麥克菲本人的意見是,集體詞彙其實幾百年以來一直在變少,而且是在加速減少。他並沒有詳細闡釋自己的理由,我們在這裡暫時把他的觀點理解成:隨著時間推移,新出現的集體詞彙可能會更偏小眾化、圈子化,而不是全民皆知的大眾詞,所以有資格稱得上「集體」的詞,看起來確實是「變少了」。
這個問題很難驗證。僅從我們的調查看,2000 年後的「新詞」對比 1980 年前的「舊詞」,前者似乎並沒有完全局限在年輕人當中:
看起來,60 後對相當多的 00 後「新詞」都不陌生,僅在我們的調查範圍內,集體詞彙的數量並沒有特別明顯的下降趨勢。至少,新詞「破壁」(或者說「出圈」)傳到上一輩的比例是有上升的。
5. 那麼,成功「破壁」的集體詞彙有哪些?
調查中,最多 00 後知道的「舊詞」和最多 60 後知道的「新詞」分別是:
說到「詞語的代際交叉」,或許你還可以參考我所的另一個調查「你都見過或者不自覺地用過哪些「戰鬥語言」?」,我們讀書時參加的「高考動員大會」、表決心時說的「全面決戰」「打好一場硬仗」「攻堅」等等,它們大多來自於改革開放前,算是歷史集體詞彙的遺留,但年輕人對它們的耳熟能詳程度,並不亞於任何一個「新詞」。
6. 集體詞彙的生命周期變短了嗎?
比較直觀的感受是:如果將線上的流行詞與我們常說的線下「生活用語」對比,前者的迭代速度確實顯得非常之快。我所之前做過一個「你在什麼時候會感覺到網際網路的記憶只有七秒?」的投票,「網絡流行語過一陣子就換一批」這個選項排名第二。去年12 月,華中師範大學國家語言資源監測與研究網絡媒體中心發布了「2017 年度十大網絡用語」,入選名單包括「打 call」「尬聊」「你的良心不會痛嗎?」「驚不驚喜,意不意外」「皮皮蝦,我們走」「扎心了,老鐵」「還有這種操作?」「懟」「你有 freestyle 嗎?」以及「油膩」。然而這十個詞裡,現在還會被大家原封不動使用的只有一半左右,另一半基本已被歸入「過氣」或者「需要稍微 update 一下才能不顯得老土」的行列,也就是說這些詞在兩年內的存活率可能還不到 50%,堪稱詞彙界的摩爾定律。
但是如果換一個角度想一下呢?首先,「網際網路流行詞」並不完全等於「流行語」,「集體詞彙」範圍有大有小,網民只是眾多「集體」之一;第二,「不再使用」也不代表「徹底忘卻」,就好像剛才列舉的「年度十大網絡用語」,雖然你也許之後都不會在聊天裡說「你有沒有 freestyle」或者「皮皮蝦我們走」,但是它們的含義和用法你其實還是門兒清的。換言之,「在網上流行」和「是否還有人用」都不是成為集體詞彙的前提。
我們將問卷中的 100 個詞按照產生時間排列,它們在不同的填寫者中的「知道率」是這樣的:
可以看到,每代人最熟悉的詞大多產生在自己出生後十年到二十年之間,超過這個範圍的話,一個詞的「詞齡」跟人的年齡相差越遠,它的「知道率」就越低。不過,單從「知道率」的漸變速度看,近三十年出現的詞語,並沒有比再往前三十年的那些消失得更快。
當然了,這只是一個相當粗糙的觀察,而且不到六十年的時間跨度對於一門活著的語言來說也不算很長,也許我們要再等三十年,才能知道此刻的集體詞彙到底有多少能倖存到未來。
7. 新時代的那些網際網路語言,會變成一種獨特的集體詞彙嗎?
從我們之前的調查來看,不管是「飯圈術語」「線上聊天新禮儀」還是「創業圈黑話」,線上詞彙一般可以分成這三種:
已經不再使用的詞:最常見的大概是 BBS論壇/博客/QQ空間流行語,絕大多數已經隨著新一代社交媒體的流行而消失(「織圍脖」「踩空間」「斑竹」「油菜花」);另一類則是新聞關鍵詞、諧音詞以及縮略語,它們往往帶有很明顯的「時效」,在某段時間內高頻出現,但大多數都不能長期佔領人們的注意力(「十動然拒」「藍瘦香菇」「SARS」);當下比較活躍的詞:有些是新技術新產品,比如「AI」「掃地機器人」。有些是特定圈層的內部「行話」,比如「up主」「應援」。有些是因為風格或者含義特殊,彌補了原有表達方式的空白,進而正式入駐了我們的日常詞庫,比如「網紅」「囧」「萌」。也有些是因為用法多樣,可以進行拓展延伸,比如「迷之 xx」「可以,這很 xxx」。還有一些則是舊詞找到了新的用武之地,比如原本出現在博客和論壇、現在又活躍於各種微信公眾號評論區的「沙發」;沉寂一段時間又獲得新生的詞:大多作為年代梗使用,調侃成分居多,但本身詞義並沒有增加,比如「你也網上衝浪啊」「886」。 就像我們在前文說的,網絡的介入讓廣義上的「集體詞彙」類別迅速豐富起來,但同時也為它們的誕生和傳播增加了更多的不確定性。 我們當然可以將其稱之為詞彙的泡沫化,但誰又能保證,下一個「五十年詞彙」不會從這裡面產生呢?
以上就是我們關於集體詞彙的幾個發現。語言學家蓋伊·多伊徹在《話/鏡》裡說,語言並不是平面鏡,而是透鏡,它會改變人們對世界的認知。
從這個角度說,「You are what you say」也可以有一種新的詮釋:我們主動選擇或者被動接受了那些詞句,而它們也反過來從某種程度上塑造了我們。一言以蔽之,正是無數個這樣的隻言片語,構成了當代生活的完整形態。
題圖、插圖來自:鄭舒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