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隻綠色行李箱。自從她帶著那隻行李箱出門後,她的行李就開始被航空公司一再遺失。
第一次是去羅馬。從大西洋上空隔夜坐了七個小時飛機下來,她極度疲倦,恨不得馬上領取行李去旅館睡覺。她一條腿擱在行李手推車的鐵桿上,一雙眼睛專注地盯住輸送帶出行李的黑洞。輸送帶沒轉起來前,很難講行李會往哪個方向走,運氣好時,恰巧站在輸送帶頭。運氣差時,卻會等錯方向,站在尾部。今天,她運氣是好的。行李在出口洞像喝醉的人一樣東歪西倒跌出來,出來的箱子非黑即灰,形狀大同小異。她總是驚訝這麼多人選擇黑色的行李箱,難道他們不怕認錯領錯嗎?以前她也用過黑色的,認領起來非常困難,所以這次她買了個鮮綠的行李箱。那可真是個漂亮的箱子,半軟半硬,春天湖水般的,異常醒目。
輸送帶轉了一圈又一圈,她的綠色行李箱還是影蹤杳無。人們拿到他們的行李後漸漸走空了。只有她,望穿秋水一般注視著行李的出口洞。輸送帶發出汽車輪胎剎車時和地面摩擦的長長咔嚓聲,然後停止了轉動。她的行李箱當然是掉了。她惱怒地找到縮在大廳一角的行李掛失處。令她驚訝的是,居然有好幾個人排在她前面。等了半個多小時,表情冷漠的接待員將登機牌從她手中接過去,輸入電腦後告訴她,行李還在紐約甘迺迪機場,運過來後會送到她在羅馬下榻的酒店。她留下了酒店的地址和電話,疲倦得無力抗議。
到酒店後,她才想起來所有的洗漱用具,化妝品和內衣褲都在行李箱裡。她的羅馬假期便以購買日常用品開始。惱歸惱,她買了在尋常旅途不會去買的內衣短褲,她發現羅馬的成衣比美國便宜,也不上稅,心裡居然有幾分感謝行李箱的遺失。因為沒有行李,她每天臨睡前將身上的一套連衣裙手洗一遍掛在房間外的陽臺曬乾,第二天再穿。地中海強烈的海風滲進了棉布,她突然覺得沒有行李的日子有份異樣的輕鬆。
第三天,她從羅馬鬥獸場回來,打開房間門時直感到房裡多了樣東西,定睛一看,她的綠色行李箱被航空公司找到送了過來。箱子上垂頭喪氣地吊著五六片顏色不一的牌子,比她帶出門時蒼老了許多。她打開箱子逐一核對,發現自己多帶了許多不適合這裡炎熱天氣的衣服。箱子裡存放的一隻小挎包不見了。她推測,有可能機場搬行李的看中著這名牌小包,故意扣下她的行李箱,偷了去送給他女朋友。但是,別的遊客也有好東西藏在託運行李裡,為什麼賊就相中我這綠色行李箱呢?她想,有可能箱子太新了。
從倫敦飛回紐約,中途轉機曼切斯特,她的綠色行李箱又不見了。好在是在回程掉的,她沒有上次那麼緊張。但箱子裡有她在旅途中購買的19世紀華茲華士的詩集,會不會像上次一樣被搬運工偷走?她自我安慰道,應該不會,一般人不知道書本的價值。她發現自己儘管有了上一次的教訓,卻依然故我將貴重的東西放在行李箱裡託運,好像故意要看看這新購的東西是否歸屬於她,好像不相信她自己可以擁有這新東西似的。
她找到行李掛失處,老練地在掛失處牆上貼的圖中找到自己那類箱子的代號S22,填完表遞給接待員。這次接待員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胖乎乎的黑臉上礦石一般閃亮的牙齒。接待員問她,你的行李什麼顏色?她說是綠色的。接待員朝她眨了一眼說,怎麼又是綠色的?綠色的行李箱最容易遺失。她吃了一驚,沒想到自己精心挑選的行李箱屬於眾矢之的。回家途中,她想,為什麼綠色行李箱最容易遺失?這不合邏輯呀,綠色不是最醒目,最不易被遺忘嗎?好像這漸漸滿起來的春天,觸目可見,怎麼反而會被搬運工丟在一旁呢?那麼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人們對綠色裡面隱藏的東西太好奇,先入為主地假設綠色裡包含著某種珍貴。是好奇心令他們扣下綠色行李箱,是綠色本身為他們打開了通行道。
三天以後,她再次收到航空公司運來的綠色行李箱。箱子顯然被兜底翻過,髒衣服揉成一團,但書全部都在。綠色行李箱本身已經不再嶄新鮮綠,拉鏈處的布磨毛了,硬殼平滑的面上抹了塊擦不去的黑色。她想,它不再漂亮,經歷了兩次長途跋涉它就不再漂亮了,到底箱子還是烏黑普通點的好。
當然,她已經扔掉了黑色的箱子,現在有的就是這只不再漂亮卻惹是生非的綠色行李箱。她帶著它東奔西顛,裡面塞滿只對她而言有價值的東西。它一次次地被陌生的手打開,被遺失,然後,又被再度送回到她身邊。
2017-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