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體探訪天津爆炸犧牲消防員家屬的生活,43歲的劉雲愛借試管嬰兒再次懷孕已兩個月,今年7月左右孩子就將出生。醫生問她為何要做試管嬰兒時,她答「我兒子是消防員,他在天津爆炸時犧牲了。」
蔡家遠(中)與父母的合影
跨過那道紅色大門,張夢凡知道,他再也聽不到集合哨聲響起。
2015年12月1日,這個天津公安消防總隊開發區支隊八大街中隊消防員,告別了五年的救火生涯。
八大街中隊是距離爆炸現場最近,也是傷亡最為嚴重的現役消防隊。2015年8月12日那個夏夜,成了26個年輕消防員的命運分水嶺:8人犧牲,18人受傷。
留下來的電話員張夢凡,成為唯一沒有受傷的一個。
( 2015年5月,(左起)劉廣賓、李鵬升、成圓、肖旭、蔡家遠、劉程在一次出任務前在中隊的搶險車前合影。其中蔡家遠、成圓、劉程在天津港爆炸事故中遇難,其他3人受傷,搶險車也在事故中被燒得只剩框架。)
雖然他劫後餘生,但犧牲兄弟的面容,令他內心難安。他覺得,只有知道他們的親人安好,他才能真正放下,「就像一本書,只有都看過他們,這一頁才算真正翻過去,我才能開始新的生活」。
(張夢凡)
2016年1月16日,記者從杭州,張夢凡從他的湖北老家出發,相約一起去探望張夢凡的犧牲戰友、湖南永州籍消防戰士蔡家遠的家人。
一張記錄簡單火情的派警單,26個消防員被推向不同的命運。
去蔡家遠的家鄉,需要先從位於永州市北部的冷水灘汽車站,搭前往雙牌縣汽車站的中巴,隨後轉乘開往江村或道縣的小巴。
路不好走,車道狹窄,還有一側正在施工。有時,坑坑窪窪的路面,會冷不丁地讓車子暴烈跳起。如果不是那次爆炸事故,這個春節,蔡家遠也將沿著我們來時的路,回到他的家鄉:湖南永州市打鼓坪鄉林場東河源村。母親劉雲愛說,「遠仔」想請朋友來家吃飯,都說好了。
2015年8月12日晚上11點多,這些年輕的消防員們本已睡下,卻被天邊異常的火光驚醒。派警單很快下達,張夢凡接過傳真,遞給和他最要好的火場文書、剛滿20歲的訾青海。
爆炸發生前很長一段時間,張夢凡都鬱悶至極。2015年春節前後,他跑步時摔傷胯骨,被評了殘疾。傷好後,他暫時從「戰鬥員」變成「電話員」,工作職責變成接聽電話、錄入現場和歸隊情況、到轄區各單位巡查。
那天的派警單上,只有一些簡單的火情信息,其中災害類型為火災撲救,災害等級為一級——發生爆炸的瑞海公司,並不屬於他們的轄區範圍。
張夢凡不會想到,餘生都將銘記此刻。
2分鐘後,中隊26名消防員,包括指導員李洪喜、代理中隊長梁仕磊,以及入伍尚不滿一年的蔡家遠等出發,隨後被推向不同的命運。
天津港一月祭時,張夢凡給楊鋼、成圓、蔡家遠燒了兩棟別墅,兩個四合院,三輛轎車,他希望三個兄弟到那邊還能住在一起,「他們沒享受過什麼,隨他們折騰吧。」
(蔡家遠中)
那天正是蔡家遠父親生日,母親卻再也沒等到兒子的電話。
眼前的蔡家是一幢前年剛造的三層小樓,一樓靠近大馬路,開了個小賣部,擺著幾張自動麻將桌。43歲的蔡母劉雲愛坐在其中一張方桌前,看上去好像很怕冷,腳下堆著大功率電火爐,身上穿著夾棉睡衣,帽子和圍巾裹得嚴嚴實實。
她年紀並不大,可面容憔悴。
蔡父蔡來元身材瘦小,卻是當地有名的殺豬戶。不過,兒子出事後,他不再殺豬了。
2015年8月12日上午,蔡來元44歲生日。一大早,「遠仔」打來電話祝賀。爸爸早就收到了兒子寄來的兩雙鞋,在深圳打工的女兒蔡玉連也說,她買的生日禮物,一套500多元的衣服,實際是弟弟出的錢。蔡來元覺得,兒子長大了,沒白送去部隊「受教育」。
電話裡,蔡家遠問:「媽媽呢?」蔡來元抬頭,看見妻子在廚房忙碌,便隨口說:「你媽媽在做菜呢!」蔡來元忙說:「那好,我晚上再給媽媽打電話。」
「你命大,我們家遠命不好……」陷入回憶的劉雲愛拉著張夢凡的手,哭了起來。
手臺、電話一遍遍呼叫兄弟們,無人應答。那一次事故犧牲了99名消防員,超過全國過去10年之和。
2015年8月12日晚上,劉雲愛沒有等來電話。事實上,她再也沒有接到過兒子的電話。
第一次爆炸發生時,張夢凡感覺大地開始搖晃,垮塌的天花板砸向地面,門窗被震得變形。他匆忙跑出去,這場爆炸超過他5年消防員生涯的經驗認知——他們熟悉轄區內的危化品情況,有經驗豐富的班長帶領,裝備齊全。之前的出警中,甚至幾乎沒有人受過傷。
第二次爆炸很快來了,天上開始下火雨。分配給前往火場的26個年輕人的,是懸而又懸的命運。有人被衝擊波拋到地面凹陷處,幸運躲過第二次的致命爆炸;也有人被衝擊倒後迅速爬起,與死神迎面撞上;有人腳被炸傷,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看著一個貨櫃從天而降,結果砸在離自己只有半米的地方;也有人的遺體,數天後才被發現緊緊地壓在貨櫃下;年紀最小的周倜,在失聯30多個小時後爬了出來,成為最後一個被發現的倖存消防員……
那晚,張夢凡用手臺,中隊的內線、外線電話,一遍遍地呼叫兄弟們,無人應答。
包括八大街的8位現役消防隊員在內,天津港「8·12」爆炸事故中,共有99名消防員犧牲,超過2005—2014年我國消防員死亡數量總和。
路上,我和張夢凡說也曾到過現場,當時滿目瘡痍,「另一個同事甚至被刺鼻的氣味嗆得流鼻血,這也是我這次特別想來看看的原因。」張夢凡問我:「那你路過我們中隊了嗎?真的離爆炸現場特別近,直線距離也就一公裡多。」說著,他沉默了,低下頭來,眼睛看向一邊。
帶著思念和寄託出發,張夢凡踏上了看望犧牲戰友家人的路。
2015年12月25日,張夢凡發了一條微博,「帶著對你的思念和寄託,出發」。隨後,他前往戰友楊鋼的老家,重慶忠縣馬灌鎮白高村。
他琢磨著,楊鋼是最早被確認犧牲的一個,理應先去看看;成圓和蔡家遠的家鄉都在湖南永州,可以一道去;過年可以待在天津,和梁仕磊的父母吃團圓飯,到時喊上劉程母親,他媽媽一個人肯定特別孤單;自己和訾青海玩得最好,最後去河南看他,「小弟」不會怪自己吧。
早上八九點出發,直到下午四五點鐘,他才在楊鋼姐夫帶領下找到戰友家。一見到張夢凡,楊鋼父母就泣不成聲。
爆炸發生第二天,一則微信聊天截圖在網上流傳:一位叫「劉世嵻」的消防員告訴他朋友,「我回不來,我爸就是你爸」。他同時提到,自己的戰友「剛子」走了、犧牲了、死了。
這個「剛子」,後來被證實就是楊鋼。
張夢凡睡在楊鋼的房間,斑駁的牆上,還張貼著楊鋼小時候的照片,掛著「孝順訣」的座右銘。他去看長眠的楊鋼。
張夢凡帶去楊鋼種下的「咖啡豆」,他還帶著鞭炮和紙錢,去看長眠的楊鋼。當地縣政府出資,幫楊鋼在半山腰修了烈士墓。
當地縣政府出資,幫楊鋼在半山腰修了烈士墓。楊鋼的父親楊大國騎著摩託車,帶張夢凡去拜祭。這個沉默寡言的父親沒有哭,他還帶張夢凡去看楊鋼小時候經常玩耍的一片湖。在來去的路上,經過楊鋼的墓地,楊大國摁了兩下喇叭,便頭也不回地往前騎。
這條路也是楊大國每天上下班必經之路,路過時他會摁兩下喇叭,向天上的兒子問好。
2015年春節,蔡家遠回家時,睡的是一間除了床鋪外一無所有的毛坯房,這讓劉雲愛內疚至今。如今,蔡家遠的骨灰還放在遙遠的天津。他的父母說,「遠仔」一定想和他的兄弟們在一起。
如今,毀於「8·12」天津港爆炸事故的八大街中隊營房已被修繕一新;除了尚在醫院的三四位戰友,比如腿部動了18次手術的劉廣賓、臉部嚴重毀容等待植皮的班長毛青等,痊癒的人陸續回到中隊,重新開始值勤。
而對於蔡家遠的媽媽劉雲愛來說,她也重新有了新的希望——孕育一個新生命,把兒子,找回來。
2016年1月17日,吃過午飯,劉雲愛在火爐邊取暖,和張夢凡聊天。陡然間,她拋出一個讓張夢凡百感交集的消息:「我懷孕了,有兩個月了。今年6月底或者7月初,孩子就出生了。」
張夢凡起先沒聽清,接著張大嘴巴,扶著劉雲愛的手說:「太好了阿姨!等到寶寶出生了,我再來看你!」
在這次探望中,記者了解到,嘗試做試管嬰兒的八大街中隊犧牲消防員的父母,不止蔡家這一例。
母親決定要把兒子找回來。哪怕高齡,哪怕只有5%的概率。
劉雲愛說,不止一次地,站在安置賓館的十幾層樓上。她想過,一頭撞去找兒子。
離開天津的前一夜,醫生給她打了針,幾夜未合眼的她沉沉地睡著了。那晚,她第一次夢到兒子,「他躺在救護車上,沒穿衣服。他說,媽媽我好冷。他那麼瘦小,我總擔心會有人欺負他……」
劉雲愛說,還在天津時,有個心理醫生勸她,「大姐,你還年輕,你的兒子一定能找回來。」
她才想起,村裡有戶人家去長沙做了試管嬰兒,如今孩子已經10歲了。「把兒子找回來」——這個念頭在劉雲愛的心裡越發清晰。
2015年9月12日,蔡來元尚在處理兒子的後事,劉雲愛隻身一人來到長沙的醫院。第一次檢查時,高齡的劉雲愛,讓醫生吃驚。
她問劉雲愛:「有過孩子嗎?」
劉雲愛說:「我有過一個女兒一個兒子。」
醫生更驚訝:「那為什麼還要來做試管?」
劉雲愛說:「我兒子是消防員,他在天津爆炸時犧牲了。」
那個醫生一聽就哭了。她說:「你兒子是英雄,希望你能再得到一個孩子。」
醫生判斷說,劉雲愛只有5%的成功概率。那些和劉雲愛同一個旅館的年輕小姑娘裡,有人的成功率預計有70%,但花費20多萬元,試過多次,依然一無所獲。
劉雲愛和蔡來元商量:「5%的概率,做不做?」蔡來元說:「只要有一點成功的概率,就做!」
這是劉雲愛一個人的堅持。
待在長沙的兩個月,每天凌晨6點,她爬起來跑步,早飯就煮四條老家的野生泥鰍。
她聽人說,這種泥鰍高蛋白,很補身體。怕影響指標,她什麼佐料都不敢放,用白水把泥鰍煮得稀爛,再下一把麵條,「平時只要有一點時間,我就去運動」。
八大街消防中隊成了張夢凡一個人的中隊。如果不是受傷,他本該和兄弟們一起衝進火場。
那時,八大街消防中隊成了張夢凡一個人的中隊,不再有人招呼他去燒烤、踢足球,讓他幫忙收起iPad應付檢查,也不再有人買一大箱泡麵回來,招呼全中隊的人來吃;不會再有人說起那些可樂的事兒:火急火燎趕到現場,本來不大的火已經滅了;有人看到鄰居家冒煙,撥打火警電話,結果這家人是在熱火朝天地炒菜;沒有人再去吐槽那些「奇葩」的求助:戒指套進手指取不下來了;鑰匙被反鎖在屋裡了;小區裡的馬蜂窩越來越大,懸在頭上就像定時炸彈,只能請他們出動……
他一個人留在八大街,見證大院從一片狼藉到修繕重生,接待每一個前來的家屬,歸還兄弟們的遺物。
我問張夢凡:「如果當時你和他們一起進去了,你覺得結局會比現在好嗎?」
張夢凡說:「我不知道,真的想不出來。」他只知道,如果不是因為受傷,他本該是那26個人中的一個,和兄弟們一起義無返顧地衝入火場。
那時,一個上午,同一個殯儀館,他要接連參加三個戰友的告別會。實在受不了,他徑直走出屋子,走向空無一人的大廣場。不等心情平復,領導集合隊伍又一次走進靈堂,懸掛的遺像已經換好,「有時會覺得真諷刺,就好像上班工作一樣,只不過對象是我朝夕相處的兄弟。」
偶爾,他也會迎來一兩位「不速之客」。比如說,代理中隊長梁仕磊的未婚妻。爆炸發生近一個月以後,梁仕磊的遺體才被找到,像極了平時溫文爾雅、不緩不急的梁隊的性格。
梁仕磊的辦公抽屜有一張批准單——再過幾天,梁仕磊就要和未婚妻登記結婚了。
張夢凡說,那個女孩經常一個人來。有時,她會在家屬院裡一遍遍地行走;有時,她把自己關在梁仕磊的辦公室,一待就是好半天。
爆炸過後的那個秋天,八大街中隊大院的落葉特別多,鋪滿一地。過去,是二三十個人一起打掃,有一些調皮的,比如說手腳靈活的蔡家遠,會爬到樹上去打樹葉,搖晃樹,而如今,「這已成為過去,屬於秋天落葉的歡聲笑語已經不復存在。」張夢凡在微博中寫道。
這一趟收穫了不少好消息,張夢凡還將循著花名冊,繼續一個人的徵程。
第一次取卵,劉雲愛因為調養得好,取了10個卵泡,她高興壞了。這10個「泡泡」被送去培養,沒想到,「第一次花了1500元,5個泡泡全『養死』了,我就哭了……」
剩下的5個,其中一個配出了還算不錯的指標。兩三天後,這個胚胎進入劉雲愛的身體。這是另一波考驗的開始:能否著床?著床位置是否安全?安胎周期如何?著床數周后是否有心跳……
和劉雲愛擠在同一個旅館的女孩們都叫她阿姨。那些女孩說,如果成功了,阿姨一定要給我們發紅包。試紙出現兩條紅槓的那天,劉雲愛給每個人都包了100元的紅包,一下子發出去3000多元,可她一點都不心疼。
最近,劉雲愛又要去永州做孕檢。28天、45天、70天,這是劉雲愛必須去檢查的日子。胚胎不好,身體就隨時可能自然淘汰無法孕育的生命。懷孕27天時,劉雲愛流血了,復檢起初沒有檢測到胎兒跡象,劉雲愛急哭了,還好後來證實只是虛驚一場。
劉雲愛仍然常常夢到兒子。有時,兒子還是入伍前的模樣,周圍都是歡送的人群。「他說:『媽媽,我想你』。我說:『那你為什麼要丟下我,不走好不好?』可是兒子一指地面,說『那還有壞人,我要去了』。說著,他就鑽進地底不見了。」有時,兒子還是小時候的模樣,她摸床上發現是溼的,就問丈夫,兒子尿床了?丈夫說,那拿火來烤吧。她掙扎著起身,一摸,兒子不見了,是自己的淚水沾溼了枕頭。
劉雲愛盼望著腹中孩子長大。她覺得,自己這麼快懷了孕,一定是兒子回來了。她琢磨著,這一次,再也不讓兒子走遠,「要叫蔡家成,這次終於成了。」
1月19日上午,我們離開蔡家。臨走時,劉雲愛和蔡玉連執意把我們送上車,還硬給我們買了車票。
「這一趟收穫了很多好消息,對吧?」在顛簸的小巴車上,張夢凡輕輕地說。
戰友犧牲以後,張夢凡找到花名冊中的一頁,上面有26個兄弟的姓名、生日、籍貫、學歷和家庭住址。張夢凡把這張薄薄的紙留了下來,「這是我們兄弟最完整在一起的一次了,」他覺得,這是他一輩子的紀念。
17歲入伍,從沒出過遠門的張夢凡,正是循著這頁花名冊,在退伍後踏上一個人的旅程。
他沒有想到,這個過程是如此悲欣交集。
來源:錢江晚報(ID:qianjiangwanb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