湊巧,自己是位夢枕貘《陰陽師》的讀者。湊巧,自己年紀夠大,正好看過日本《陰陽師》的電影版。所以當我們中國大陸翻拍「陰陽師」這個日本題材時,我開始好奇、疑惑和期望:對於一個有著極鮮明異國文化符號的「安倍晴明」,我們到底是要按日本平安時代的情境和小說的原型設定下去拍,還是僅取材某些故事的精髓,再將陰陽師的世界,重新翻譯成我們語境的方式處理。
在討論電影之前,先在此說一下,我個人所理解的陰陽師。夢枕貘筆下的「陰陽師」,中心便是安倍晴明這人物,而晴明也確實是歷史中真實的人物。只是作者從日本歷史傳記《大鏡》和民間傳說《今昔物語》《宇治拾遺物語》的基礎上,重新書寫安倍晴明在祓除人間作崇的怨靈的故事,並且在他的咒術下,解放著鬼的怨念和執著,斬斷它們與陽世的業與咒,但是最終都是讓我們直視人性的幽暗,而我們所恐懼的鬼,其實都是我們人自己。是我們人性的陰森,是我們人性裡的黑闇,造出來的一個又一個在人世間徘徊作崇的妖魔,這或許也多少帶著些許中國聊齋的況味。
至於日本電影版陰陽師,第一部是採用了陰陽師小說裡生成姬的故事,再雜揉進前平安時代早良親王怨靈的傳說。第二部,則跳脫了夢枕貘《陰陽師》小說的框架,以日本神話《古書記》裡天照大御神和素戔鳴尊在天巖戶的橋段,融合著素戔鳴尊以天雲叢劍斬殺八歧大蛇的故事,依託著日本神話故事做電影故事基礎藍本再進行腳本撰編。電影版上映時,票房十分成功,但成功多半也和安倍晴明的飾演者野村萬齋有關。這位日本的狂言師,以精準的神態和傳神肢體,以他野村萬齋個人的表演,定義了安倍晴明,具象化了這位傳說中有著半人半妖狐血統的安倍晴明,那種形象在正氣中帶著妖魅神秘氣息,在玩世不恭間卻也知曉世間萬事的通透的神情。此後甚至在日本也流行著這麼一句話「野村萬齋之後再無安倍晴明」,甚至連他自己也說「他自己被安倍晴明的咒束縛了」。所以這樣一個在銀幕內外都有著顯赫故事的故事,即將在我們的文化中被翻拍,是頗令人感動緊張的。
而且話說回來,雖然我們總說陰陽師一職是由中國傳去的,但陰陽師在經過日本原生文化、古神話、神道教和當地歷史融會後,現在重新再反輸入回中國,我們應該如何去調節其中的語境和文化,又成為改編者需要攻克的一個巨大難關。但好處是,因為這文本已經培養了一群粉絲,所以收回投入資本和收割票房紅利相對容易。但所有問題在世界上都是雙面刃,風險和報酬總是一體兩面,冒然的改編,也是特別容易翻車。
話題回到電影,我們的陰陽師《侍神令》。《侍神令》作為奇幻題材,它的奇幻之處,不在於本身題材奇幻,在於本身製作過程就極度奇幻。因為《侍神令》是改編自陰陽師遊戲,所以可能此晴明非彼晴明喔!然後一個轉了兩手IP,到底權限在那裡,什麼可以保留什麼不能保留?然後一個遊戲又如何的改編、架構而成一個故事、一部電影?但我又不是一個手遊玩家呀,我該怎麼看這部電影?這一切的一切讓我在很多問號上面加上更多問號,所以只好親眼去見證奇蹟和魔幻是如何發生。
在進場之前,我心裡開始琢磨電影《侍神令》。我猜大抵上是想沿襲《畫皮》的成功,然後加上收割陰陽師手遊玩家,希望從市場化上去最大化票房的族群,以製造口碑奇蹟。所以電影開場後,果不其然接連就出場了陳坤、周迅……
但接下來的展開的劇情,就令我慌了起來。這部由遊戲改編而成的電影,果然不是走我以為的尋常路,他走上了我覺得最不應該走的套路。《侍神令》並沒有套用任何陰陽師小說的內容和宇宙,可以說非常沒有包袱。但另一方面,卻又仿佛把《畫皮》和《捉妖記》他們所架構的宇宙,挪移進《侍神令》電影裡。於是又來了一次人與妖世界,簡單善惡兩元的對抗:妖王要入侵人類世界,人類又如何要保護人類;然後妖王被降伏封印後,妄圖再復活重回騷亂人間。
既然電影在這基礎上展開,當然就要以一個悲劇或是誤會開場。並在隨後成長之後,新的衝突和回憶之中,升高對抗,然後再化解誤會。最終收穫同伴、並在自我覺醒裡中,覺醒力量,攜手收妖。
所以故事是按照這個邏輯上去推展時,劇本並沒有深刻的在人物和故事核心去進行細膩的處理。比如陳坤的半妖的身份是事件的起源,但只是輕輕幾句帶過他的無奈。周迅的百旎面對情感和職責上的衝突,也是處理得輕描淡寫,簡而言之地掠去。其他諸多人物,不僅來路不同,還在莫名其妙中追隨、認同著晴明。因而在後續故事展開過程中,故事因果交代不清,經常需要靠著幾場突兀的對話來自圓其說,以推動不容易推動的情節,或是透過奇幻的視覺效果場面跳接以取代情節。在創造視效娛樂的奇點中,模糊電影在敘事上和構架故事的不足。所以除了在視覺之外,讓觀者很難去聚焦或是討論出一個動人的觀點。雖然電影還是努力企圖論述出一個關於人與人之間的咒的故事,我們人因為這個咒形成羈絆,讓人與人、人與妖彼此相信和依靠,但是電影最後晴明斬斷羈絆以換來和平,這個用意是什麼?是一種英雄必要的自我犧牲,以強化孤獨的英雄形象嗎?所以忍不住說一聲,「老套」。
不過,就在我欣賞著精彩紛呈的特效與情節的拼貼時,我還經常被一些突如其來的思緒打斷:這段是不是來自那部電影?這好像漫畫裡的誰……那段怎麼像是那部電影,這視覺怎麼好像……
比如柏雅運送貢品被劫的戲,由鐮鼬裝扮的鬼,我仿佛看見《神隱少女》裡的無臉男;然後女配角神樂,怎麼這麼像漫畫《銀魂》裡的神樂;在柏雅和鬼赤在妖域競爭場的戲,怎麼偏偏讓我想起《雷神》索爾和綠巨人競技場的搏鬥;在陳坤和周迅在妖域相遇時,這不是漫威《奇異博士》裡循環世界嗎;更別說他們陰陽師張開的光之咒術時,根本也就是奇異博士的法術;然後在陰陽師在進行空間移動時,使用的那招不正是雷神裡的彩虹橋的功能嗎;地上的印記,更是生怕我沒看到他學了雷神;接著晴明在異空間和妖王相柳相遇的戲,不正是《火影忍者》中鳴人和體內九尾見面的場景;然後出現妖王相柳大蛇本尊,到底更像《火影忍者》裡的大蛇丸幻化的八歧大蛇,還是《哈利波特》的佛地魔裡的娜吉尼?
然後我又驀地想起,這是東方的奇幻電影呀!怎麼會這樣不東不西、不陰不陽的,有這樣怪裡怪氣的魔幻場面和情節!我應該看到的是法術和妖法各顯神通、魔法和術式齊飛,法與術相互踫撞的火花四射和目不暇接。但怎麼在最後大決戰時刻,我仿佛看到了《諸神的黃昏》裡在彩虹橋上的打群架,你們不該只是上演貼身的肉搏和刀光劍影吧。你們全都是妖呀,應該要來一點妖術。鐮鼬你不是風妖的嗎?你的大尾巴鐮刀明明可以讓風像利刃一樣呀。其他妖怪們,你們使的該是妖術而不是武術呀!但其中最是重要的是,陰陽師你們的咒術在哪裡呀?晴明你最擅長的不是咒嗎?你會的是法術而不是擁有妖力吧!但怎麼搞得你最後會像是雷神或是驚奇隊長,飛在空中並在天上橫衝直撞,撞破大妖怪的身體。
所以基本上《侍神令》並未對文本和人物進行深刻的研究,也未曾對拍攝的世界和要呈現的世界進行最合理的設定。從票房來看《侍神令》在春節檔的失利便是表明了其實觀眾並不買單,而且看得懂電影的快餐化、快餐式操作。同樣的,不想在故事上用力、企圖僅想依靠東拼西湊出來的視覺記憶點以及雜揉堆砌出來的特效和效果來取代敘事作為電影的主體,將是根本上的謬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