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評論員 蘇小張儘管網際網路人對突如其來的反壟斷風潮仍心有不解,但反思必須開始了。網際網路改變了工作的性質和意義,重置了人與社會的關係,結果是複雜而持久的,其影響超出了工作之外。人們圍繞著屏幕背後程序的需求來安排生活。程序的時間需求、程序的精準需求、程序的一些違悖人性的需求。
1月11日,一名外賣騎手在江蘇泰州海陵區某餓了麼蜂鳥配送店前自焚「討薪」。網上說,這名騎手因薪資問題要辭職,但蜂鳥配送由於年底較忙,人手不夠,想通過扣單的方式留住員工,當事人遂自焚抗議。不到一個月前,北京一名43歲餓了麼騎手在送餐途中猝死離世。這一天他一共接了36單,但倒在了第33單的路上。這個案例進一步引發爭議的是,事發後家屬被餓了麼告知,該騎手與平臺並無任何關係,平臺出於人道主義,願給家屬提供2000元,其他則以保險公司理賠為主。
這是網際網路在帶給人們極大的便利背後,所展示的殘酷一面。這條無辜的信息高速公路的確極度壓縮了物理空間,時常會讓你產生東莞比河北更近的快遞到達感。但被它壓縮的不僅僅是空間與時間,還有勞工關係、個體保障、心理健康、家庭生活,甚至道德秩序。律師們也很清楚這些,但卻無計可施。這是平臺型網際網路公司另一個被長久忽略的成本外部性,尤其是當社會保障網絡仍脆弱不堪時,其殘酷便會越發明顯。
數據顯示,僅美團和餓了麼兩大平臺上的騎手就已經超過700萬(2019年)。截至2020年年底,中國外賣總體訂單量將達到171.2億單,外賣用戶規模已接近5億人,新增外賣相關企業超過67萬,同比增長1487%。2020年2月,「網約配送員」已成為新職業,被納入國家職業分類目錄。
這些數據所體現的就業碩果,其實是毫無保障的偽契約就業。在網際網路平臺模式之前,類似這樣的就業或失業也普遍存在,甚至更無保障。但若科技向善還是所有商業創新的起點,包括政府在內的利益相關方,就應該思考在與技術和資本的相處中,如何讓生命更有尊嚴。而不是與之相反,只是讓人成為系統裡的另一種代碼,找一個創新的藉口,把傳統的契約成本紛紛拋棄一旁。事實上,被裹挾進平臺型公司的大多數就業者,絲毫沒有知識和創新可言,剝去網際網路和資本的外衣後,剩下的只是流量規模的虛弱骨架。
反壟斷還在繼續。即便是那些沒有被精準打擊的公司也已經聞風而動,主動糾偏修補。但如果這是一張漏洞百出的網,反壟斷絕不是最後的修補。
網際網路是人類在信息傳輸科學與技術領域的勝利產物,起初人們滿懷期待與好奇湧向它,現在它已經深嵌到現代社會運行的體系中。在自焚燒傷後,那位討薪的餓了麼騎手之女通過網際網路發起眾籌來救治父親。他的工作和生活,他的傷害和救治,都已經離不開網際網路。
這些年,人們習慣了對網際網路的熱切暢想,但對相應的技術倫理、秩序配套卻鮮有反思。在經歷了二三十年的狂飆突進後,中國網際網路行業正進入它的震蕩期。那些猝死的非傳統契約員工、那些眼花繚亂的模式創新所引發的強力監管、以及那些無孔不入的數據追蹤,都是這振蕩的迴響。
工業化早期曾給很多人帶來不適,人們用了幾十年才慢慢平息它所帶來的混亂,同時保持了它的益處,學會與機器建立起新的人際系統與社會保障系統。網際網路帶給人們的益處一定是長遠的。只不過,對它的反思和修補所需的時間也一定是長久的。
網際網路世界瞬息萬變,形態百出。人們對全棉時代醜化女性事件尚未搞清原委,又已經開始感受「大連盧書記」的特權官威。1月14日,火了「大連盧書記」。民眾對此事反應的微妙之處在於,若是普通居民遇到此事,可能會有人覺得防控者不近人情。人們需要安全網,但卻又對一些僵化、重複、不可理喻的防控手段感到不滿,這張防控網原本可以由技術打通,為何卻要被行政網格劃分至各種不同的程序和表格?同時,人們也擔心個人信息和流動軌跡的外洩。但若面對的是特權人員,民眾則是另一番態度。這態度裡既有對特權的天然憎惡,也隱含著對僵化防控手段一絲難以言說的心理。
我們生活在一代又一代人細節軌跡的迭加之中。正是這些細節與網絡世界的互動,在形塑我們當下與未來的觀念。需要承認的是,儘管我們對當下抱怨良多,但其實沒人真想回到過去。最終,那些阻礙技術進步的人和因素都會失敗。人們願意相信,在經歷了教訓後,會邁入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