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翼,1971年生,彝族,昭通日報社總編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高研班學員,中國首屆少數民族文學之星,中共雲南省委聯繫專家;在《人民文學》《民族文學》《中國作家》《大家》等發表小說多篇(部);有小說入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小說月報少數民族作家精品集(2001--2015)》《2018年度中國中篇小說精選》《2019年度中國中篇小說精選》等;出版有《土脈》《寒門》《割不斷的苦藤》《馬嘶》《嶺上的陽光》等十六部;曾獲第十二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雲南省文藝精品工程獎、雲南省德藝雙馨青年作家獎、雲南省優秀期刊編輯獎、雲南省少數民族文學精品獎。
三
我的逃離很曲折,至少遭遇到十次以上的圍追堵截,要不是我有小時候在馬腹村的懸崖峭壁上練就的腿腳功夫,四季不同的風光訓練出的巖鷹一樣機智的眼睛,飢餓和寒冷練就我求生的本能,恐怕早給他們捉住。這個過程中,我換過兩種假髮,三副眼鏡,五件外衣。我在這個城市裡生活了近十五年,騎三輪車給小賣部送過貨,夜深人靜時貼過牛皮癬廣告,在火車站賣過地圖和車票,爬五十層以上的高樓清洗過外牆……我對這裡的街道、公園、地鐵、公交,甚至各個站口,熟悉得像掌心裡的紋路。因此,逃跑對於我來說,並不是件困難的事。
何況我也不是只逃跑過這一次。
甩脫那些人,我躲進一個已經遺棄了多年的爛尾樓裡,靠牆坐下,地上苔痕的柔軟給我舒服,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環顧四周,這爛尾樓仿佛無邊森林,真不知多少人家為此而焦頭爛額、負債纍纍,不知多少人的命運由此而拐彎岔道。這時,黑暗下來,我仿佛置身地獄的某個底層。汗水溼透了頭髮,也浸透了衣服,瘡癤的疼癢又在發作。因為汗水的沁漬,一下比一下癢,一下比一下疼。要知道,瘡癤的疼癢並不是具體的哪一個位置,而是和神經緊緊相連。瘡癤與瘡癤相連,瘡癤與皮膚相連,瘡癤與眼耳鼻舌口相連,與四肢、心臟相連,與神經相連。瘡癤的疼癢是身體每個部分的疼癢,瘡癤的疼癢讓身體無所適從,讓眼前這個世界都變嘴變臉。那病毒很討厭,長著數不清的細根,那些細根深深地扎進我的皮膚,扎進肉裡,扎進血管裡,扎進骨縫裡。一鬆手,萬千種癢痛又捲土重來。
難受吶!我太需要藥膏了,夫西地酸乳膏,或者地奈德軟膏,都行。可眼下這些東西,好像是海洛因一樣難尋。摸摸褲兜,好極了,手機還在,開啟,一大堆未接來電和簡訊,還是那些討債的。我笑了一下,這些憨雜種,現在說這些,還有用嗎?再看,啊,其中有幾個電話竟然是丹丹的! 丹丹,我的小心肝!我連忙回撥過去,她沒有接。再打,還是沒接,一連打了十多個之後,我洩氣了。我打開她的手錶電話的定位程序,看她的定位地址,是兩個小時前在酒店的定位。我急了,撥通莎拉的電話,可她就是不接。這女人,也許讓那幾杯紅酒給醉倒了。也許還在和那一桌品質如她一般的女人們攀比臉蛋、腰身、那一堆附屬物品,甚至會暗暗比較她們身上有時有、有時沒有的神秘東西。也許……不多想了,想多了,連死的心都會有的。我把背緊貼在牆上,重重地搓,猛擦。牆磚粗糙,硌緊些舒服。這當然還不夠,隔靴搔癢的難受我體會最深。我乾脆把手伸進去,用力撓,不斷地撓。撓著很舒服,真恨不得十根手指甲扎進肉裡,扎進血管裡,扎進骨縫裡,將那些亂麻一樣的東西摳出來。
短暫地睡著後,我卻又被什麼東西撞醒。已是黎明,縫隙裡透來的朝霞將破舊的爛磚破牆照得略有生氣。我以為來臨的是一如以往那種讓我雖不開心但也不痛苦的日子。我以為一個噩夢之後,便可洗洗臉走出家門去承接那些難見人心卻很找錢的活。事實上不是。我醒來後發覺自己是在運動的,說準確點是在滾動。是在堆滿破磚水泥糰子的建築垃圾上滾動。我全身生疼,那不是瘡癤的癢疼,是皮膚被撕破了的生疼。我的頭、四肢和背部都有生硬的東西,如雨點擊來。睜開眼睛,一雙又舊又破的皮鞋踩來,幾乎將我的臉壓癟。
「你,你是,誰?」我呻吟著。
「是誰?你睜開狗眼看看我是誰!」回答我的是阿搏。阿搏收回腳,我身體上的雨點般的拳腳也停住了。我掙扎著坐了起來。有什麼糊住了我的臉,伸手抹了抹,全是血。再抹,不想越抹越多。止不住,我便抓起泥土往破爛的臉上掩。小時候在馬腹村,沒少受傷,就用這個來解決問題,知道泥土是世間最好的藥。血止住了,眼前清楚了些。我的周圍,站著幾個手握各種武器、氣勢洶洶的兄弟,估計剛才他們沒少下手。接著,就有人從我衣袋裡掏走手機。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就能跑掉?」阿搏開始教訓我。在這一點上,我在老家受到的教育可不少。父親經常告訴我,很久以前,祖上就有族訓:打殘手賠一頭牛,打殘腳賠一匹馬,打瞎眼賠一錠銀,打落牙賠一把刀。向上拋石頭,要小心自己的頭。我從不虧欠誰的。我結婚時,馬腹村的親友們每戶給我寄來一百塊錢的禮金,我回寄他們每戶三百塊錢的海鮮產品。阿搏前幾年來找我時,也是空手空腳。我給他吃,給他穿,有一段時間我們甚至同睡一床。我領他上路,給他從金沙江一帶弄來野生動物的路徑和辦法。他露了馬腳,被抓進派出所,要不是我及時協調,他可能現在還在監獄裡。這一段時間以來,他也掙了不少的錢。幾年前,馬腹村脫貧攻堅工作開始推進,村裡要求在外打工的,能回去的儘量回去,為家鄉的致富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他和我一樣,聽到這樣的話,哈哈大笑:「哈,那屙屎不生蛆的鄉旮旯,要脫貧?哄鬼!只有傻瓜才回去呢!」現在我欠他的錢,那是他通過我,交給賈二哥融資的。他和我一樣,窮怕了,目的是讓自己無錢變得有錢,小錢變成大錢,窮人變成富人。是想在沙城這個地方買房買車,想讓孩子上更好的學校。這些想法沒錯,換任何一個人都會有的。但不通過正當渠道,肯定就出問題了。我現在這個樣子,某種程度上說,也是他們所逼。因為錢,我由好人變成了壞人,由恩人變成了仇人。另外幾個人擠過來,朝我吐唾沫。也還有人躍躍欲試,想將高高抬起的腿再度踢過來。我制止了他們,站起來:「別打我了,我給你們唱首歌。」
「別用溫情來打動我……」
「這樣……如果唱得好,就手下留情,我們繼續談,往解決問題的方向談。如果我唱得不好,你們繼續打,打殘手腳也行,打死了也行。」
「你這樣摳我吃我,我們已經恩斷義絕。」阿搏說,「我母親住院,沒有錢,只好給農村信用社借貸。現在欠債都快二十萬了。」
既然這樣,我便無話可說。阿搏家窮,家裡又屢遭不幸,他爹早年為救一隻羊落崖而亡。母親是肺心病,常年蹲在火塘邊咳喘。一個妹妹不到十八歲就嫁到了江邊的村子裡,另一個妹妹外出打工,下落不明。這些我都清楚。
我還是想唱歌。前些年,不管是他被人欺負無法出氣,還是莎拉夜不還家我心頭煎熬,我們都會找家歌廳,抱來兩件啤酒,破聲爛氣地吼上一夜。我扶牆站起,抬頭看了看厚重的雲團縫隙裡透出的一線陽光,吼了起來:
也許我上輩子喪盡天良,
才遇見你,還不完的帳。
你是我八輩子輪迴的傷,
不能癒合,卻還在擴張。
我不要再想,
我要去流浪,
我要去那,有一條大河的地方,
讓河水,洗淨我的創傷,
讓溫暖,治療我的悲傷。
……
還沒有唱完,我早已淚流滿面。我沒有指桑罵槐,也沒有要教訓或者提醒阿搏的意思。那些年,我們隨時都在唱這首歌。一難受就喝酒,一喝酒就唱它,一唱它就醉。然後抱在一起,哭得像狗。阿搏應該感覺到了什麼,當另外幾個人的拳腳再次要落在我的身上時,他伸手攔住了。他們離開時,阿搏將手機扔在我的面前。
偌大的城市裡似乎有些不安,也許它身體的某個部分,也生了讓它難以忍受的疥瘡。這是我的直覺。我在路邊的一個房簷下小睡了一會,突然被驚醒。發現很多人在往城外的方向跑,而交通要道上,若干的車輛,只有往城外擠的,就沒見往回走的。一個扛著大包的女人從前邊跑來,又將從我身後跑去。我抓住問她:「美女,是怎麼回事?」那女人一邊甩開我一邊說:「快跑!」「為啥要跑?」我想,不可能人人都如我一樣,因負債而東躲西藏吧。「城裡遭瘟疫了!」怪事。有關瘟疫的故事,只有故事裡才有過,只有父親的歌謠裡才會反覆哼唱過,怎麼一下子就有了?我扶起一個被破磚絆倒的老年男人,問了他同樣的問題。他回答得很乾脆:「這是要死人的!」關於城裡有瘟疫的事得到了印證。我掐了掐臉,傷口生疼,這不是夢。我慌了神。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得把丹丹帶走,還有莎拉。我迅速撥了丹丹的電話,關機。再撥莎拉電話,通的,但沒有接。我攔住一輛計程車,好說歹說,用手機二維碼轉了兩千塊錢給他,他才送我回家。我回到家,家門緊閉,怎麼敲都沒有一點聲音。來到辦公室,辦公室的門鎖也被換掉。打電話給莎拉和丹丹,依然如故。而賈二哥和賈二嫂,也不接我的電話。就是曾經有過交往的生意場中朋友,他們的電話也都一致的無人接聽。我變成了孤家寡人。在沙城這個世界裡,我最親近的兩個人,瞬間遙遠而迷離。
不能再等,我決定回馬腹村,可麻煩的確不少。機票沒有了,我就找高鐵票;高鐵票沒有了,我就找輪船票;輪船票沒有了,我就找長途客車票;長途客車票沒有了,我就找計程車。我的想法是,能走出一段算一段,能離開一點算一點。以前我的出行,都是阿搏給我安排的。別說機票,就是洗臉毛巾、修鬍刀、充電器,全都會給我準備好。如果我不帶上莎拉,他還會往我的包裡塞些保險套,或者壯陽藥什麼的。如果是更為私密的出行,一切準備工作,都是莎拉來完成。我不太熟悉,現在臨時下載APP來搶這些票,肯定就費勁。費勁沒事,關鍵是白費勁。一票難求,我洩氣了。而就在這時,兩個滿臉英俊的小夥子堵住我,輕而易舉地將我的手機拿走。估計是我這樣子嚇到了他們,連手機是否捆綁銀行卡他們都沒有問,就迅速離開。他們剛一轉身,我就連忙往反方向奔逃。要是他們發覺我手機裡還有點錢,一定會折回來要密碼的。
沒想到跑不了幾步,又有人擋在我的面前。是阿搏。他比我年輕,如果動手,肯定難以勝他。「沒有錢。要命有一條。」我說。有錢能使鬼推磨,無錢便作推磨鬼。我已無奈,乾脆閉上眼睛。
阿搏沒有要我的錢,也沒有要我的命。阿搏抓住我,給我口袋裡塞了幾張鈔票:「夠路費了,你快走吧,我們的事,回老家再說。」他怕我死掉,或者失蹤,所有的債務便將一筆勾銷,這種想法還算高明。我知道,災年給你肉吃的,不一定是富人,但一定是兄弟。但這時阿搏給我錢,肯定就羞辱了我。我果斷地將手一揮,那些錢便隨風散開。阿搏滿臉失色,低頭奔跑著,努力要全部揀回。我感覺到了自己的瀟灑,開心一笑,大步離開。既然當年我可以身無分文地從幾千裡外的馬腹村來到沙城,現在我也有能力身無分文地溯流而上,回到故鄉。
四
那年,我沿江而下,四處輾轉,到了沙城的砥嶼社區,在賈二哥的屋簷下,找到了吃飯的碗。眼下我沉痾積病,又溯流而上,是想在這人間活下來。一路上,我遇上不少視我為怪物、窮鬼的人,他們有的捂著口鼻驚恐逃離,有的以為我是強盜或流氓,試圖以非常手段將我清除;還有數隻惡狗,想在我破爛的大腿上再撕幾個傷口。可想不到的是,我一轉身,恐怖的面目倒將他們或者它們嚇得屁滾尿流。當然,我也遇上如我父母一樣慈祥的老人,一如丹丹一樣純潔的孩子,他們給過我煮熟的土豆、炒熟的花生和溫熱的茶水,給我指出更加節省時間的小路,甚至還讓我在存放農具的工棚裡躲避寒夜,睡上一夜。
就有那麼一個傍晚,我走到長江邊的一片沙灘上。西斜的晚霞落在江面上,落在沙灘上,落在我的身上。在一個小小的水灣裡,我脫掉滿身的破爛,試探著走進水裡。圓滑的鵝卵石硌到我的腳掌心,清澈無比的江水淹沒了我的腳背,我的大腿,我的腰,我的胸口,甚至脖頸。這水多好啊,我小心地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前所未有的舒服瀰漫了我的全身,甚至內心。淚水奪眶而出,我哭了。我一步一步地往江心走,往深處走,往河流洶湧的地方走,那裡面有一股不可遏制的力量在牽引我,在誘惑我。就那麼一瞬間,三兩隻鳥從高處飛過。我知道,是野生大麻鳽,之前丹丹畫過。我突然看到一個女孩的臉,滿臉憂鬱的臉。她突然叫我爸爸。我一驚,連忙往回鳧遊,洶湧撲來的波浪嗆得我差點昏厥。要是慢一步,我倒真在江水中永生了。
天地一團墨黑,我回到了馬腹村。可以想像我當時的狼狽:衣服破爛,頭髮汙長,鬍鬚雜亂,臉色汙髒,雙目失神,還有滿身瘡癤致使的身心的不安。這麼多年,我一直咬著牙賭咒發誓要衣錦還鄉,榮歸故裡,讓固執的父親和看我笑話的村裡人對我刮目相看。想不到事與願違,我居然以這樣一種方式回來,仿佛天報。我內心無限的矛盾和痛苦,任何一個男人都懂。「也許我上輩子喪盡天良,才遇見你,還不完的帳……」淚水打溼了我鬍鬚蓬亂的臉。
馬腹村在烏蒙大山的深處。站在高處,就能聽到金沙江耕牛一樣的喘息。路還是那樣的路,哪裡有個彎拐,哪裡有個橋洞,哪裡有懸崖,我都曉得。只是路上鋪了水泥,走起路來,腳不再被稀泥陷住。村子裡苞穀草、蕎麥草堆上一段時間後,散發出久漚過的味道,這於我是非常的熟悉。我深深地吸了一口,不錯,是年少時候的味道。
猶豫了無數次,我還是伸出了手,推了推曾經推過無數次的院門。「吱嘎」一聲,院門在澀滯中推開。一個黑物閃電般撲來,將我摁倒。它的鼻子在我身上嗅了嗅,尖利的牙口瞬間將我的喉嚨鎖住。我叫喊,卻說不出話。我掙扎,卻手酸腿軟。絕望中,我全身緊縮,伸出雙手,想蒙住自己的臉,卻摸到兩隻毛茸茸的利爪。天吶,我是不是逃脫了魔窟,又進了狼口?
院門上的白熾燈無聲地亮了。一個披著披氈的老人,提著一把鋤頭,推開瓦屋的正門,走了出來。看那樣子,像是來打狼。他打開手電筒,強烈的光線刺得我睜不開眼。他看了看我的臉,又看了看全身。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得我全身發怵。
他是我多年不見的父親。
「唉!」父親嘆了口氣,對那黑乎乎的動物說:「黑虎,回屋,別髒你的嘴。」
父親的話像一股冷風,讓我的心頭髮涼。黑虎是父親養了十多年的看家狗。它不情願地將我放開,狺狺叫了兩聲,回到爹的身邊。
「爹!我是烏斯都。」我掙扎著站起來,回過頭對黑物說,「黑虎,忘記我了?」
黑虎搖了搖尾巴,黑眼睛炯炯有神地盯著我,好像是在說,你這慫樣,我怎麼會記得?
我說:「爹,我冷。」
「哐啷」一聲,父親扔掉手裡的鋤頭,往回就走。
我嚇了一跳,蹣跚著跟去。正要跨進門檻,父親果斷地作出拒絕的手勢,我只好停下來。掐指算來,已經整整十五年沒有回家,父親居然不讓我進屋。不聽父言誤行十片幽谷,不聽母語錯走五座山嶺,父親真的把我開除了。我舉起頭,看看天空,天空像口黑鍋罩來,暗得不見一點星光。回頭看院門,一陣寒風灌來,刮骨地疼。
「烏斯都,你不能進正屋的!有祖靈在!」母親一臉張皇地奔出來,將我攔回院子。大約她也知道是我回來了,從睡夢中爬起,不得不面對我這個忤逆的兒子。
馬腹村每家每戶的正堂屋的上方,都供有祖靈瑪都。祖靈面前,不可有汙髒的行為,也不可有汙髒的物體,這是誰都不能侵犯的。一旦違反了,會給村裡帶來厄運,村裡人都會來吐口水,一致決定要開除家族。不管活著或者死去,都無顏面對祖宗。
「先過入門儀式!」媽媽抱來木柴,放在地上點燃,火焰慢慢升高,照亮了院子的一部分,也照亮了母親蒼白的頭髮,和皺紋堆疊、驚慌失措的臉。母親讓我圍著火堆,正繞三圈,反繞三圈。我便正繞了三圈,反繞了三圈。小時候,我要是在外面與人打架或者發燒什麼的,回到家裡,父親就認為我孽障附身,都是這樣給我除孽的。
父親大聲喝道:「還不夠!六六三十六圈!」
六六三十六圈是更重的除孽方式。我一隻手捶打後腰,另一隻手撐著腿,努力地走圈。我猜想我夜半三更的這個樣子,肯定和鬼魅沒有什麼兩樣。父親發話,我肯定得聽。父親端著一盆黑豆,我走一圈,他就撒三把,還一邊念念有詞。據說,這些黑豆會在父親的咒語中化為神兵,與看不見的䝚貀①搏鬥。父親非常在意這一點。要知道,當年紅軍長徵時,父親的爺爺那一輩,就有好幾個參加過紅軍,有的戰死疆場,有的成了部隊裡不大不小的幹部。父親剛滿十八歲那年,就積極報名參軍。可事與願違,因為我們家從爺爺一直往上,都是馬腹村一帶的祭司。那個年代,如此家庭成分是個硬傷,是一個阻礙他走向部隊的不可逾越的鴻溝,就是遠在祖國各地的幾個親人分別與地方徵兵辦聯繫過,父親的夢想也沒有實現。那以後,父親一直耿耿於懷,每做一件事情,都會想得比村裡人更遠。他雖然沒有當上兵,但國家大事,關心的倒是不少。眼下村裡的脫貧攻堅,上邊每次來人,不管提什麼要求,他一概不拒,全力支持。
那些豆驟雨一樣落在我的身上,我感覺有些舒服,仿佛身上的瘡癤,在不斷地被打擊中,緩緩消逝。仿佛虛弱的身體裡,突然增添了雄兵無數,腳步也更有力些。父親又吩咐母親從屋裡拿來幾個渾圓的鵝卵石,小心地放進火中灼燒。父親像是在屋裡準備什麼,過了一會,父親出來了。他左手端一盛有柏枝葉和鮮綠松毛的木瓢,右手端一碗清水。母親用火鉗小心地將通紅的鵝卵石拈出來,放到父親的木瓢裡時,父親將清水一點點地往木瓢裡倒,一邊圍著我轉,一邊念念有詞。
也不知道轉了多久,父親喝令我停下來。父親將木瓢裡的東西倒在院門外,跺了三腳。父親指了指離正屋二十米外的關牲口的廄,「第一間。」便回屋了。我知道,第一間是豬廄,往後幾間是牛廄、馬廄和羊廄。我如此沉痾,沒有資格進正屋,這是族規,我不能逾越,我懂。但讓我進豬廄,卻在我的意料之外。柴火漸漸燃盡,天空中偶爾落下幾粒雪米,我雙腿顫抖,上下牙猛磕。我站立不安,這並未引起父親的半點憐憫。倒是母親,擦著眼淚,打開豬廄門,抱上些木柴進去,將火燒了起來。
「要過年,廄裡的豬殺了好幾天了。白日裡,你爹將糞草全都鏟乾淨的。你進去吧,先烤烤火。我給你做點吃的來。」
父親既是祭司,又是馬腹村有名的老中醫。小時候我倒是見到過,誰家的馬丟失了,誰家的孩子肚痛,院子失火了,村裡人都要悄悄將父親請去,看雞卦,打木刻,燒羊胛骨看紋理,以此分析事物的前因後果。每年春天乾旱,秋天洪澇,莊稼沒有收成,村裡人都很焦慮,沒有辦法了,就要在節氣裡祭水、祭火、祭谷、祭天地日月。在這樣的大型活動中,父親是主角。每每遇上這樣的年辰,父親就會很辛苦。做這些事父親一向很小心的,他怕。他只應承村族人的請求,村外一概拒絕。有人來找,他就躲,躲不了,就說:「別聽那些人傳言,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沒進過學堂,睜眼瞎。書上那些螞蟻腳跡,我可是一知半解。」有人明白父親的意思,便不提那些神神鬼鬼的事,只說請父親看病,只說請父親幫助找些草藥。那樣,父親便會高興地應諾下來,不遺餘力地給予幫助。後來日子好過了,風調雨順,家家吃不完,穿得暖和,娃兒都有書讀,生病能在醫院得到更準確的醫治,父親就失業了。但失業的父親每到農閒,都會在陽光下翻曬他的藥書,整理落滿灰塵的祭器,有時還一個人嘟嘟噥噥念上半天。村裡人都說:「吉薩老爹呀,家家不愁吃不愁穿,衛生所都修到村裡了,䝚貀都下十八層地獄了,你還忙乎啥!快去領孫子吧!」父親笑,不肯定,當然也不否定。但我敢斷定,父親醫術是真,其他的,就不好說了。因為我多次看到,他將連下馬都要攙扶的人醫好,笑眯眯地走路回家。但就從沒有看到他捉到過一隻長著四個腦袋十六隻眼睛三十六隻腳的䝚貀。
「一進臘月,要債的人就像是樹上的麻雀,叫得歇不下來。先是讓你爹告訴你,欠債要還錢。後來乾脆要你爹賠。」母親揉著眼淚,「兒呀,你到底在外面幹了些啥?為啥會欠這麼多錢?咋個會有恁多的苦坑?我們這樣的人家,就是翻遍家族的譜碟,也沒有人會幹這樣的事,你爹他能順心嗎?這麼多錢,山上的樹葉也沒有這麼多。就是還三代,也還不清吶!這個罵名,就是再洗三代,也洗不清吶……」
母親從沒有見到過那麼多錢,她一生得到最多的錢,就是當年他們要到沙城幫我帶娃,無人照管,便一次賣了十隻羊、兩頭牛、一匹馬的所得。要給母親講清我這些年的事,我一時還難以表達清楚。對於母親,我欠的實在是太多。據說,母親當年挺著大肚子,還上山割蕎。割甜蕎時,我沒有動靜。割苦蕎時,我卻掙扎著鑽出了母親的肚皮。母親的鐮刀把還握在手裡就昏死過去。她醒來時,卻見到一匹狼,張著通紅的大口,將尖牙利齒向血淋淋的我伸來。母親一聲尖叫,使出全身力氣,將手裡的鐮刀砍過去。那隻餓狼猝不及防,受了傷害,眯著一隻流血的眼睛,慘叫著逃進叢林。自我出生以後,家裡就一直窮,一直苦。後來我長大了,書讀不下去了,爹就給我一匹馬,讓我以此為生。我哪裡耐得住這種清苦,我沒有去馱土豆蕎麥,沒有去搬磚抹牆,而是偷偷地捉野雞、野兔到鎮上去賣。可沒多久,就被鎮上林業派出所抓到,罰了我一筆錢。在派出所蹲了三天。爹找了人,把我保了出來。
「你跟我學學吧!馬腹村幾千年來留下的藥方,對你會有幫助的。」父親說。可面對那些散發出陳舊氣息的書卷,我一點激情也沒有。那些文字,像麋鹿一樣在奔跑,像山雞一樣在飛翔,像野蛇一樣蜿蜒……它們老在我眼前晃動。我坐不住了。在小飯店喝悶酒時,老闆免費給我加了一碗坨坨肉,湊在耳朵邊告訴我,穿山甲更值錢。要弄到穿山甲,對我來說是小菜一碟。我們馬腹村背後的山林裡,這貨還不少呢!我曉得它們啥時候覓食,啥時候打洞,啥時候生孩子,還知道它的肉啥時候最肥美。但是沒多久,我再一次被拘進了派出所。接著被判了一年零六個月。出獄後,爹不理我了,甚至不讓我進那屋子。我四處流浪,到處打短工。我沿金沙江順流而下。我走過路,騎過馬,坐過船和大貨車,陰錯陽差來到了沙城,有了家,生了丹丹,還買了一套二手房。
記得那個時候我好開心,我總算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我曾回過家一次,那次我是預備去接父親和媽媽來住一陣。他們活了大半輩子,從沒到過大地方,連縣城都很少去過。沙城這種在全國、全世界都有一席之地的地方,他們根本就想都沒有想過。據說,沙城現在的位置,原來是一片汪洋,只因年年海浪推來的大量的沙,越積越寬,越堆越多,成了陸地。水主富嘛,這裡立即吸引了無數的外地人,甚至是外國人。他們有錢的出小錢賺大錢,有力的出笨力賺養命錢,有想法的呢,就靠會旋轉的腦瓜子、能說會道的嘴皮子賺淨錢。我是想接他們去,看看比烏蒙山還高的樓、比馬腹村的動物還多的動物園什麼的。父親根本就不理我,嘴皮說破了,他都不吭一聲,只是咕嚕咕嚕地喝罐罐茶。當然母親也就不跟我走了。村子裡幾個讀書沒長進的小夥子,聽說我回來了,跑來聽我講外面的稀奇。再後來,莎拉懷上丹丹,要生了,我好說歹說,父親和母親同意去幫我領孩子。剛到的那天,父親就從他大大的旅行包裡小心地掏出一堆東西來,有發黃的經書,有羊皮鼓、鑼、鐃、鑔等,甚至還有不少的草根樹葉。那些根葉散發出的味道,讓躺在臥室裡的莎拉嘔吐不止。
暮色蒼茫,城市的燈火閃閃爍爍。父親將門窗緊閉,拉上窗簾,擺開架勢,要為即將出世的孫子祈福。還說要請來家裡的祖靈,為我們消災。按照馬腹村人的說法,每個人身上都附有這幾位神,它們分別主宰著命運、決定家庭的吉祥、註定一個人的貧富、幸福、生育和溫飽。此前在馬腹村,我對這些一點都不感興趣。經過些磨難之後,我可以接受這些東西了。殊不知莎拉看到這個場面的第一瞬間,突然轉身進了臥室門,將門猛地撞上,不再出來。父親一臉尷尬,連忙將那些東西收藏起來。父親是個閒不住的人,很快,他又從那些草根樹葉裡揀出一些來,用砂鍋煲湯,說是保胎,他先前看到莎拉的氣色不對,認為有必要喝上兩碗。
「我這草藥,治好的人不少。」父親說。
母親用肯定的目光看著我,點點頭。我知道父親在這方面的能耐。我在老家時,經常看到有不少的村民來找父親,求的就是這味藥。我好說歹說,莎拉總算開門。但當我把熱氣騰騰的藥碗端到床前,莎拉嗅到那藥味,立即臉色大變,一揮手將藥碗打翻,嘔吐不止。莎拉又哭又鬧,不休不止。
莎拉的態度決定了我們一家的未來。第二天一大早,沒有等我起床,父親就悄悄出門。等我發現到處找尋時,父親打電話來,說他進入機場,已經登機了。母親也待不住,她待不住的原因是莎拉對她的苛刻。比如地沒有拖乾淨啦,說話的聲音大啦,炒菜裡的油太多啦,等等。丹丹滿月後,媽媽也離開了。此後,我也就再沒有見到父母。我給他們寄了些錢過去,父親也很拒絕。「米黑吃得,錢黑吃不得。臉黑要得,心黑要不得。你翅膀毛硬了,好自為之吧!」每每逢年過節,母親就會在電話裡悄悄對我說:「你爹又在給你們一家祈福了。」
「你爹說你遭䝚貀了,不能進正屋的。」母親又說,「你哪裡會!我們家族上數十代,也沒有哪個遭過。他死腦筋一個,我得好好勸他。」
我遭䝚貀了,這可是件麻煩的事。在馬腹村的傳說之中,䝚貀是個奇形怪狀的物種,帶有一種怪病,橫行人間,禍害無窮。所到之處,遇水水汙,逢人人病。馬腹村人不怕惡人,不怕豺狼虎豹,甚至不怕刀槍劍戟,但就是怕䝚貀。據說,早年金沙江兩對岸打冤家,每個家族各有所長,互不買帳。但各路土司最不願意惹的,就是馬腹村了。馬腹村地勢險要,兵強馬壯,但馬腹村人也有自己懼怕的東西。是啥?就是䝚貀。䝚貀來臨,開初只有一個人生病。病人頭昏眼花,皮膚潰爛,毛髮脫落,相貌難看,生活難以自理,很難治癒。這病一旦惹上,不加以控制,它就會無休止地泛濫。它會發瘋,威力奇大,危害範圍更廣。據說,一個家庭,一個山寨,一個鄉鎮,甚至一個縣城或者更寬泛的地方,都會遭災遇難。這個我知道,我身上發癢、生瘡,以至於潰爛,西醫說是溼疹,中醫說是溼瘡,我不認為它是䝚貀。我內心還有善良,我不可能遭遇䝚貀的。
豬廄裡儘管還有豬糞的遺臭,但暖和得多。看我一身的衣服,又髒又破,母親就把父親的衣服找來,讓我換上,另外還有一件羊毛披氈。母親還給我端來溫水,讓我清洗。我脫開衣服時,母親手裡的水盆,「哐啷」一聲掉在地上。
「兒!你前世作了啥孽!」
除了臉部,我的身上全都潰爛了。頭髮叢裡、背部、腹部、四肢,就是腋窩裡,都是讓人恐怖的瘡癤,都在流著膿水。這幾天的逃亡,無法護理,因為我不停地抓撓、掐捏、搓揉、捶打,瘡癤氣勢洶洶,在不停地蔓延、擴張。我哪裡是人!簡直就是一堆腐肉。我把自己嚇呆了。現在想來,莎拉避開我,經常夜不歸宿,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媽媽,你出去吧,我會處理好的。」我是母親身上的肉,當年從母親身體裡生出來時,肯定是潔淨的,可愛的,沒有一絲雜質的。幾十年後,她看到我這個樣子,不知道內心是何等的痛。
母親離開,又很快跑來。她給了我一袋中藥粉。估計是她向父親求來的。我曾親眼見父親給牛馬治過跌打損傷。他的藥靈得很,敷上一天,傷處就收口,三天以後,傷口就長新肉。七天以後,骨頭就開始還原。我洗掉身上的髒物,把那些藥粉小心的塗撒在瘡面上。一陣灼心的疼痛後,瘡面上的癢弱了許多,黃色的膿水奇蹟般地幹了。
五
簷後的鳥叫聲把我吵醒。這是久違的聲音,我已經多少年沒有聽到了。我試圖站起來,湊得更近一些,去聽聽,去看看。一動身,骨骼酸疼,散了架一樣,討厭的瘡癤像被驚醒,惡癢起來。我掙扎著,用藥再把身上的瘡面擦了一遍。外面一陣嚷嚷,好像來人還不少。
「把烏斯都叫出來!」
「在沙城找不到他,原來躲在這個旮旯裡!」
「就是只穿山甲,也要把它挖出來!」
是討債的來了。叫得最響的就是曲比。阿搏呢,站在旁邊不吭氣。曲比是阿搏的舅子,有些蠻樣。此前他也是在沙城打工,是阿搏領去的。他脾氣比阿搏還烈。在沙城沒有捉到我,就一直追回老家來了。記得早年阿搏和我搭上線後,曲比也就是捉了兩口袋蝙蝠過去,就此有碗飯吃。他融資的錢是五萬塊錢,現在反目為仇,真是人心隔肚皮。缺了錢就會缺少恩情,這是我在他身上看出來的。另外兩個呢,是他的什麼遠房親戚,去年才認識。我請他們吃過幾次燒烤,談過幾次人生,收購他們不少的山貨。
這個時候了,我也沒啥可怕的,便推門要出去,不想門是反扣著的。
「叫啥叫?」我相信我的威風並沒有跌減,「想打人呀,朝這裡來!」
幾個人就噼裡啪啦地走過來。我操!他們每人手裡都拿有要置人於死地的武器。曲比手裡是一把伐木的斧頭,另一個扛著鍘馬草的鍘刀。還有兩個,手裡捏的是松樹棒,手臂粗的那種。阿搏卻空著手。
「躲在豬廄裡,你算啥漢子?你出來,把欠下的錢,都給我們。明天就大年三十了!再不給,就搬你家來過年!」曲比怒火中燒。
「你告訴我爹吧,他把門鎖上了。」我把頭從窗洞裡伸出去。靠前的曲比嚇得連退兩步,臉色蒼白。
「你怎麼了?」阿搏問。
看曲比那樣子,我暗自想笑。我現在全身骨骼酸疼,皮肉奇癢,心裡像無數隻貓在抓撓,臉色肯定不好。和他此前在沙城看到衣冠楚楚、精神飽滿而又高高在上的老闆派頭相比,肯定判若兩人。
「別裝孬了,我看你是躲不了就裝可憐!我這斧頭可不是紙糊的。」曲比舉起斧頭,就要砸門。
父親從屋裡走出來。曲比輕蔑地說:「吉薩老爹,為躲債,把烏斯都藏在這個地方,也不怕影響你在馬腹村的名譽!」
「曲比賢侄,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大過年的,有話好好說。」父親從來都是條漢子,在我印象中,從長這麼大,他就從沒有欺外瞞內,從沒有欠債不還,哪怕是一分錢,或者一碗米。
「他欠我五萬。」曲比說。
其餘兩個,一個說三萬六,一個說一萬塊錢。我知道,他們說的只是本金,利息都沒有說上。父親嚇了一跳,手裡草藥掉在地上。父親彎下腰,慢慢拾起,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父親有些顫抖,他側頭看來我。
我說:「是真的。」
「蝨多不咬,債多不愁呀!這些年你都幹了些啥?你是賭了?嫖了?還是毒了?」父親吃蕎麥、喝土酒的嗓門,粗糙得像石頭滾落。
我幹了些啥,父親永遠都不會曉得。往事多如螞蟻,我搖搖頭。曲比從簷下扯了一根棕繩來:「捆到派出所再說。」看曲比要弄真格了,阿搏走上前說:「讓他出來吧,我們需要好好談談。」「他不能出來。」爹說。「你包庇他?你這是犯法的。」曲比說著,又要砸門。阿搏說:「曲比,我好像有些頭昏,你扶我一下。」曲比扶著阿搏走到院門外,嘀咕了一陣,曲比回來說:「那,你用手機,通過網銀,或者微信,把錢轉過來。」「手機在路上被……」我說,「被弄丟了。」曲比懷疑地看看我,掏出他的手機來撥了個號。曲比說:「是關機了。會不會是你故意關了,這些天你一直都這樣。」我說:「真丟了,五天前。」幾個人又湊在一起,嘀咕了一會,阿搏說:「好辦,我買一個送你。」
「打電話給你老婆!」曲比又出主意。
是的,現在非常有必要和莎拉對話了,但不知道她會不會接。當我用曲比的電話打過去時,她居然接了。「喂,你誰呀?」「聽不出來了?老婆,我是烏斯都。」「哦,是你呀!你不是躲到世外桃源裡了吧?」莎拉輕輕咳了一聲,「你還想得起我來?」莎拉反打一耙的本領不錯,她的話裡常常帶刺。「你感冒了?要保重。」我說,「你幫我看看,我的銀行卡、身份證是不是在你那裡?」
莎拉一下子很警惕:「你要幹啥?」
「我得還債,我的那個卡裡,好像還有點錢……」「哪個卡?」莎拉說,「眼下正好用錢,昨晚到現在,我的嗓子也有些不舒服……」「村裡阿搏,還有曲比,他們現在急需……」我話還沒說完,莎拉手機掛了。不一會兒,莎拉打電話過來:「這裡有五個卡,密碼是多少?以前你給我的三個密碼,都不是。」給她密碼,等於把最後一點錢都給她了,我才不會這麼傻,這些年,我都傻透了。最後一次,我不能再傻。與其給她,我倒不如給阿搏。阿搏是我多年的好兄弟,阿搏生活得好不容易,他現在母親有難。
不能再等,我讓父親開恩,讓我出去。父親猶豫了一下,用燃燒的艾草在我身上轉了幾圈,讓我喝了三大碗藥湯。阿搏用摩託車帶上我,趕到鎮上的派出所戶籍管理處,辦理了臨時身份證,拿到電信營業廳,補辦了手機卡。阿搏給三百塊錢,買了一個最便宜的智慧型手機。再到銀行,辦理銀行卡的掛失。阿搏找到他在銀行工作的表姐,幫我查了所有卡裡的餘額,五張卡裡的錢加起來,不到兩百塊錢。
錢都給莎拉轉走了。阿搏失望了,曲比失望了,我也失望了,大家都失望了。一時無語,一些人看著天空,一些看著腳背。
「讓我想想。老表們,」我說,「我烏斯都只要有一碗飯,另一半是你們的。」這話我早年說過,現在只是重複了一下。
估計父親那些草藥起了作用,我感覺好些。我想起了丹丹。丹丹一臉的憂鬱令我不安。這孩子過早成熟,過早地感受家庭、甚至更多的不幸。丹丹出世之後,莎拉氣走父母,我只好請保姆,莎拉還是不喜歡保姆,不管年長有經驗的,還是年輕充滿活力的,和莎拉相處不到三天就問題多多。截止到丹丹上幼兒園,我們一共換了八個保姆。莎拉經常和保姆慪氣,保姆的心情自然就不好,有的便會把不高興轉移在丹丹身上,那可是沒有辦法的事。有的保姆有可能當著我們微笑,轉過背就對孩子怒目,甚至暴力。她們會恐嚇孩子不準癟嘴,不準哭,不準告狀。丹丹第二天就要上幼兒園了,我抱著丹丹下樓,與最後一個辭退的保姆再見。她親了親丹丹的臉,說了一句:「有這個媽,是你最大的不幸。」事實上,丹丹還有一個讓她更不幸的爸爸。她這個爸爸,隱藏得更深。這些年以來,我單線聯繫,依靠阿搏等手下的幾個人,給我弄來大批的野生動物,我再把它轉給賈二哥,從中牟取一筆不少的利潤。當然,我也做其他的生意。如果紅木賺錢,我就販上一兩筆。如果普洱茶有利潤,我也會介入一下。但那些都是找上門來的生意,我並不深涉。我對外打的牌子是深海融資公司,我是總經理。那盤根錯節的生意中,就有馬腹村來的這幫弟兄。兔子不吃窩邊草,我記得這句話的,我也想在自己發財的同時,讓他們也沾點財運。但事與願違。將來,丹丹長大了,我還真難以在她面前講述這些事情。丹丹很少笑,她的笑,只有在看書讀到某個她非常喜歡的地方,牙齒才會露出來,才會有咯咯的笑聲。美術老師說她畫的畫很奇怪,總是違反常規。她的畫裡,天空的顏色總是黑乎乎的,動物的眼睛裡總是充滿驚恐,我的個子高不過板凳,還彎著腰。莎拉呢,身材不錯,可眼睛居然比兩個腦袋大。「我在你眼中,就是這麼難看嗎?」為此,莎拉把自己最好的照片給了丹丹:「我可是沙城並不多見的美女呢!」可即使是丹丹一筆一畫描摹下來的,莎拉的形象和《西遊記》裡的妖精沒啥兩樣。莎拉一氣之下,把調色板、畫筆全都扔進了垃圾桶。莎拉命令她,用透明紙蒙在標準的圖案上描摹:「不能多一毫米,也不能少一毫米!」莎拉要求她畫素描,甚至若干次用上了直尺和圓規。但這並沒有多大的改變,只要莎拉一離開,她的畫筆下的媽媽,還是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我看到她藏在書堆中間一張全家福,她站中間,可兩邊的我和莎拉,雖然於左於右牽著她的手,但眼睛卻是各看一方,變形的臉,幾乎扭得下水來。丹丹懂事太早,真讓人擔心。
看不到丹丹,只能給她打電話。能聽到她的聲音,也是件幸福的事。可她還是關機。我的心被擰得很緊。眼下我所牽掛的,唯一就只有她了。你不可能知道,她那麼小,比個玩具大不了多少;她那麼弱,似乎風一吹就會像蒲公英那樣飛起來;那麼嫩,熟透了的櫻桃一樣的小臉,只要輕輕一摸,就可能有汁液流出;她那麼善良,那麼聰明,那麼可愛,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這一生可真沒有啥盼頭。看她瘦得不行,我買過一隻土雞,預備殺了給她燉湯。不想她卻攥住我握刀的手,要我別殺動物,別傷害那小生命。我聽她的,放下了刀。趁她回到書房專心畫畫時,我把雞送到肉菜市場。當雞販子將鋒利的刀往雞脖子上抹去時,我閉上眼,小聲禱告:「雞呀雞,天神恩梯古茲作證,不是我殺你,是天殺你……」此後,我就常用這樣一種方式替自己卸罪消災。甚至有一次,莎拉陪賈二哥去大巴山深處考察,整整半個月沒有回家,也沒有給過我一個電話。我打電話,她不接。發微信,她不回。我在一家餐館,幫助殺一條菜花蛇時,我就暗地裡把「是天殺你」換成了「是莎拉在殺你。」或者「是賈二哥在殺你。」這樣,我的手就不再顫抖,用力更大,刀法更狠,殺起動物來更理直氣壯。
丹丹電話打不通,我就打給莎拉。可莎拉不接。莎拉另外有幾個電話的,但我記不得那麼多。我就想一個打一個。可那些撥出去的電話,要麼是空號,要麼就是沒有人接。其中有幾個通了,一個是男聲,低聲說他開會,在發言呢,過一會再聯繫,就掛了。另一個人是個老年的女人,鈴一響就接通:「兒呀,你爹他退燒沒有?他能挺過來嗎?」其中也有一個女人,乍聽是莎拉,卻又不是。她說:「老公,你還是去醫院看看吧,這次我還是沒有懷上……」唉,眼下這個時代,只聽聽,就能觸摸到另一類心臟的跳動。也許,這莎拉已經認為我沒有用了,對她沒有任何威脅了,早把我加入黑名單,正和某個臭男人在一起,幹那些他們喜歡幹的事。這女人慾望強烈,我們剛認識那幾年,幾乎每天都在要。不僅晚上,白天也是。有時甚至一天多次,我不得不弄些肉蓯蓉、淫羊藿、鹿茸、海馬什麼的,泡酒壯陽。後來乾脆吃藥店裡那些不明不白的、價格奇高但卻傷身的西藥。也不曉得,後來我身上起的瘡癤,和那些激素有沒有關係。因為這,莎拉嫌棄呀,她和我分床,都好幾年再沒有那事了。想想,我乾脆冒了一個險,把電話打給賈二哥。電話響到第二聲,賈二哥接電話了。他還是不急不躁。等我說完,他說莎拉前天離開他的,至於現在啥情況,他也不清楚。我讓他轉告莎拉,把電話打在這個手機上。賈二哥答應了,又說:「現在封城了,機票沒有,車票沒有,開車出城,給多少錢都打不通關係,走不脫。遇上這點事我都無法協調,我說話都沒有人當回事了……」我勉強笑了笑。他咳了一聲,突然清醒似地說:「你兔子樣的就溜了,是不是提前得到什麼消息?」我哪得到啥消息,不就是他不給錢,把我弄得生不如死,才有這個在十八層地獄走了一回的逃離嗎?
他當然不會聽我解釋,果斷地掛了電話。這是他的風格。再打,無人接聽。我正想求他給打點錢過來,現在又無法了。我現在仿佛小說裡的魯濱遜,陷入了無人荒島。沙城到底發生了什麼情況,我一點也不曉得。突然,我想起前些年給父親買過一個袖珍收音機。父親從沙城回去後,又多付出了一些錢,才將和他勝若兄弟的馬贖了回來。他天天上山放馬,有這樣一個東西,會少些寂寞。我給媽媽說了,媽媽回屋,不一會兒,她把那收音機給我。包裝還在,收音機根本就沒有打開。父親就是以這樣一種方式,將我開除,永遠不當是他的兒子。打開糊滿煙塵的包裝,收音機完好無損,一些地方居然還有著金屬光澤。我讓媽媽到村口的小賣部,去了半天,五號電池買來了。媽媽說,封村了。村委會主任專門安排人堵卡,駐村扶貧隊的同志連家也不回了,親自守在村口,不讓村裡人出去,也不準外面的人進來。特別是從沙城回來的人,一定要向他們報告。還有人說,這回的病毒是戴著皇帝的冠冕來的,厲害無比,超過天花、麻風、肝炎,超過前些年的非典……
真正的惡鬼䝚貀來了,我的心裡發抖。
「兒吶,你是不是……」媽媽突然問。
我把身上的瘡癤給媽媽看。「媽媽,幾年前就有的了。」
媽媽說:「我不是給你寄藥了嗎?你爹現在還不曉得呢!」
父親的藥是獨門子,只要用上他的藥,都有效果。但媽媽偷偷給我寄的藥,我用了幾次,沒有明顯的效果,後來就索性不用。一個時期,我甚至以為那些治牲口的藥,也許只適用於馬腹村,只適用於牲口,而到了沙城藥效就變了。現在才明白,是自己不忌嘴,貪吃,欲望害了我。
鼓搗半天,收音機裡有電磁聲,根本就聽不清。是信號的原因,我請父親允許我出去,我想在房後的山頂上找信號。但父親根本不理,相反還弄了一把鐵鎖來將門鎖住。正在這時,外邊的喇叭響起。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說的是這次的冠狀肺炎的危害、上級的高度重視,特別是對村民的行為作了非常嚴格的規定。這事兒大了,令人恐怖。喇叭裡也說,專家和媒體都一致把問題找在動物身上,先說的是蝙蝠,後來說的是穿山甲。如果是這樣,我倒真是罪大惡極。說不定,最早傳播病毒的那隻穿山甲,就曾經經過我的手。我舉舉手,又摸摸心。我對媽媽說,我是不是真這樣壞?媽媽搖搖頭,她也不清楚。媽媽從窗口塞進一捆幹蕎草,我接過放在火堆邊。躺上去,舒服得不得了。蕎子是馬腹村人的腸子藥,是救命藥。脫了粒的幹蕎草,就應該是救命草了。我很快睡去。夢裡的我老是往土裡鑽,老是嘴腳並用,在黑暗裡打洞,像只笨手笨腳的穿山甲。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電話吵醒。鄉街子上賣的手機,聲音大得像是在喊山,像是一個聾子在和一個不聾的人說話。分貝超過了村委會房頂上那喇叭聲。剛接通,又斷了。我打過去,通了。估計是聽我聲音有些不對,莎拉在那頭有些懷疑,問:「你是烏斯都嗎?」得到肯定後,她一下哭出聲音來:「你都到哪去了?找你幾天都找不到!」「怎麼了,莎拉?丹丹呢?丹丹怎麼樣?」我很焦急。
「丹丹不在,找了很多地方都沒有!」莎拉乾咳了兩聲,「賈二哥有些發燒,我剛送他到醫院,這裡亂糟糟的……」
前兩天,在溯江而上的逃亡過程中,我就聽說這該死的瘟疫,最顯著的特徵,就是發燒,就是咳嗽和嘔吐,而且會人傳人。剛才喇叭裡也是這樣說的,會不會……
「家門外還有一幫討債的,他們也生病了,說要錢去看病……」莎拉說。
「這……這該怎麼辦?」我語無倫次,「你趕快叫醫生,不要疼錢,要多少都可以。把賈二哥安頓好,快去找丹丹!」
莎拉好像要解釋什麼,我吼了起來:「「丹丹是你的心頭肉,你別弄顛倒了!」
「你到底在哪裡?你能不能回來?你下十八層地獄了不是?要是丹丹有個啥,我可饒不了你!」那頭的莎拉也火冒三丈。
「我……」話還沒完,電話斷了。我再打過去,關機。沒有丹丹的任何消息,我心如刀絞,又開始想丹丹。我靠著土牆坐下,任未燼木柴的火煙將我裹住。小時候坐在火塘邊,只要柴火的煙霧朝我漫來,母親就會提醒我上廁所時要把屁股擦乾淨:「看,你身上有汙穢了!火神在提醒你呢!」父親經常告誡我,是人就要做好事,暗中幹壞事的,地只能保三天,天只能保三天。隱藏得再深的人和事,三三九天後,必定暴露。還說天神恩梯古茲懲罰人的標準是,錯事做了三十三件要被虎噬蛇咬;做了六十六件要落崖溺水;做到九十九件,要遭䝚貀糾纏,甚至雷劈電擊。我做錯哪些事,一時還難以釐清。我做錯了多少件事,眼下也無法計數。我下了十八層地獄,即將接受道德的審判。
四下裡是光怪陸離的燈火,是各種各樣的人臉。紅眼睛、綠頭髮、黃眉毛,白色的舌頭,錐子一樣的眼光,刀鋸一樣的嘴巴……這分明是一個惡鬼的世界,分明是傳說的䝚貀地獄。我,身置其中,頭髮蓬亂,雙目流血,牙齒暴長,舌頭外掛,面容黑汙,全身潰爛,惡臭燻天……
(未完)
(本文發表於《民族文學》2020年第12期,編輯郭金達、程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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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丨@昭通日報 微信(ID:ztrbwx)
審核丨呂翼
特邀編輯丨朱鏞
責任編輯丨黃山敏
原標題:《群山 | 呂翼:逃亡的䝚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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