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議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前言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是我在14-15年不停思索的一個課題,也是這個微信號名字的來源。有一天,這句話突然進入我的腦子。其後它便揮之不去,讓我不停地發問,「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到底有什麼意義呢?」「我為什麼要不停的想這句話呢?」這個期間的衍生創作,就是《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系列。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是一個隱喻。它是複雜的,因為它沒有表面的遮蓋: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是赤裸的。順過來倒過去都一樣,一個回文,一個巧妙的文字遊戲,這就是它存在的全部意義。它的表面如此一目了然,因此對這問題的追究就直指了意義的深層。它涉及到了重複,涉及到了意義的產生與再生產過程,涉及到了語言學和符號學,涉及到了虛無主義和存在主義。
我模糊的感覺到,上海自來水是發自虛無的。這追問將沒有回答。「問題是為了提問才誕生的,而不是為了回答才誕生的。」邏輯哲學論的結尾:「可以言說的應當言說清楚,不可言說的必須保持沉默。」然而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九個字已經說盡一切,因為世間真相不過是文字遊戲。
唯有14年的《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給了這個課題回答。主人公被隔絕在上海自來水中,言語道斷,心行路絕。一切的意義都失去了,一切的真理都黯淡了,只剩下一句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一句翻過來倒過去都一樣的回文,一句表意與實際不符的假命題。只剩下文字遊戲。而唯有14年的這篇自來水走出了存在主義的絕路。儘管它是不成熟的,也是無意識的,並且是在巧合下誕生的。但它極具啟示性,這是我為何喜愛這篇筆法極不成熟的小說的原因。
15年5月的上海自來水穿插在《我與良心》的對話體系列小說裡。這個故事分為三層敘事,第一層是「我」與良心,第二層是「我」講述的「我」與會長。第三層是會長講述的簡明二維文明史。這三層故事都是我的虛構,因此它們又具有了一層並置的關係,主題共通。這篇小說裡已經說完了我對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隱含意義的所有探討。它也給出了解決方案,但這個解決方案是方法論上的。它是正確的,但不是回答。
15年12月還有一篇上海自來水。與前作不同,這篇小說的探討離開了個人領域,涉及到了社會領域的符號鬥爭。它諷刺的是教條主義。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的確應該有更加廣闊的內涵。如果有機會,16年應該也會有一篇上海自來水,但它將僅是比喻,永遠都不會再是主要課題了。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是一個隱喻。這個課題是無意識出現的,因此我對它的闡明就是我對自己深層意識的解析。但是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這一隱喻本身,並沒有標準解析答案。這也是我為何搬運這一系列的原因。再次,作品一旦完成便脫離於作者存在。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到底有何意義,希望每個讀到它的人,都能有自己的答案。
這個系列的三篇將按照時間順序分三次搬完。那麼今天搬運的是這篇,2014年的小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PS:配圖又是康定斯基,沒什麼理由,just我想不到配圖,然後我喜歡康定斯基)
=
事情是這樣的,我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得只能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慘劇是這樣發生的。早上我背著書包去學校,我坐在座位上。小紅朝我露出一個微笑,我也朝小紅露出一個微笑。我後排的小剛和我打招呼。小剛和我說:
「早啊。」
我本想說「早。」然而我說出來的話卻變成了:「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小剛用甚為怪異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此時上課鈴響了,於是小剛沒有再說話。我並沒有意識到我自己說了什麼。直到上到第四節課的時候,英語老師叫我起來朗誦課文。我拿著書站起來,我看見那段課文,然後我嘴裡吐出來的確是: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全班先是一片沉默,然後哄堂大笑。我聽見他們在嘲笑我還沒有睡醒,念出了夢話。我感到非常羞恥,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念出這段話。和藹的英語老師也笑了。於是英語老師帶著鼓勵的微笑對我說:
「沒關係,現在清醒了就好。小明,來,再念一遍。」
我朝英語老師報以感激的微笑。於是我清了清嗓子,對著那段課文大聲念到: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全班再次哄堂大笑。年輕的英語老師臉上的微笑變成了尷尬,我也羞愧萬分。我傻傻的站在那裡,什麼都不知道的看著英語老師。然後她掛著勉強的笑容叫我坐下了。下課後新來的英語老師把我悄悄的叫了出去。
「小明,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
我惶恐的搖頭。我還挺喜歡這個新來的漂亮女老師的,千真萬確,儘管我恨英語。
「那你為什麼要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英語老師問我。
我惶恐的想要解釋我不是有意的。然而我卻說: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英語老師用恐懼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的心一沉,我更慌張了,於是我說: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英語老師的臉色更不好了。她匆忙的離開了,神色非常慌張。後來我就見到了教務主任。
教務主任坐在辦公室裡,他的左手邊是一盆盆栽,右手邊也是一盆盆栽。我站在辦公室裡低頭虛心接受批鬥,身後擠滿了看熱鬧的同學。教務主任語氣和藹的對我說:
「小明,你最近過得怎麼樣?」
我點頭表示我很好。
「你是不是對老師有什麼意見?」
我搖頭表示我沒有。
「你是不是感到壓力很大?」
我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那你為什麼要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我想說我也不知道,於是我開口了: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教務主任的臉色嚴峻了起來。他問我:
「你是不是不想上學?」
我焦急了起來。我說: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教務主任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你冷靜下來,慢慢說。」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我冷靜下來說道。
教務主任搖了搖頭。看來他認為我已經沒有救了,於是他打起了電話。此時小剛說:
「我早說過他是神經病!」
我的心裡萬分悽涼,我也想表達,我也想好好說話,但是不知為何我說出來的話全都變成了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而我既不知道這句話有什麼含義,也不知道這句話中什麼邏輯。我聽見教務主任對手機說:
「喂,醫院嗎?我們這裡有個學生……」
這句話頓時讓我感到大事不好。小紅此時在我身後推了我一把。「快跑!!他們要來抓你!」
於是我拔腿就跑。我低頭俯衝,在中午打飯的人群裡橫衝直撞,一下就跑出了校園。我的人生在這個中午四分五裂,我既不敢回家,也不敢回學校,我只好跑進網吧。我脫下校服放在椅子背上,不料墨菲定律不幸的應驗在我身上,我的校服成為了一個顯眼的靶子,一下就碰上了教育部在抓未成年人上網。當時我正在打飛機發洩我鬱悶的心情,就在屏幕上的飛機一輛一輛擊落,我已經戰無不勝的時候。一雙手輕輕拍在我的肩膀上。我回頭一看,看見了一個和藹可親的中年大叔,嘴唇上的猶如塗了唇油一般發亮。大叔笑眯眯的問我,我聞見他的口裡有熱乾麵的味道。
「小同志,哪個學校的?」
此話讓我頓時感到不妙,我意識到我可能遇上了傳說中的抓未成年人上網,如果他們把我帶回學校,那教務主任就會繼續聯絡醫院,我就永無自由之日。於是情急之中我大聲喊道: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這句意料不到的答案讓他們所有人都愣了一下,我當然不會放過這一秒空檔。我跳下椅子拔腿就跑,校服外套都沒有拿。我在前面跑,他們在後面追。我拿出了吃奶的力氣跑,一出門就向左拐進小巷。為了我的生存危機我跑的十分之快,這個速度去跑校運會八百米一定能夠奪冠。我在小巷裡做加速直線運動,結果迎頭撞上一個有著三七分髮型的小青年。他慌張的看了我一眼,接著就跑走了。我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決定越過他繼續逃跑,要不是我的前方傳來越來越響亮「抓小偷!」我一定會繼續做直線運動,但是這句話讓我愣住了,我的理智告訴我此刻跑出小巷十分不妙,於是我只好掉頭和那個小青年一塊往回跑。此舉讓他十分莫名其妙,他問我:
「你他媽跟著我幹什麼?!」
我很想回答我他媽一點都不想跟著你,可是我說的是: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他更加莫名其妙了,就這樣我和他一塊跑了出去。我們後面是兩隊人馬,一隊是抓未成年人上網的,一隊是抓小偷的。可是抓未成年人上網的中途一半跑累了,掉頭回家了,於是後面就只剩下了抓小偷的。叫囂抓小偷的那個婦女也早跑累了,現在在跑的都是後面加入的。這下可萬萬不妙,我也成了抓小偷的了。後面我也跑累了,於是我就進了警察局。
警察問我:
「小朋友,你為什麼要偷人東西?」
我想說我沒有偷人東西,可是我說出來的是: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警察哥哥和警察叔叔對視了一眼,然後用和藹的語調說:
「小同志,你的家長在哪兒?」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我說。
「你多大了?」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你為什麼要一個勁的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警察叔叔不耐煩的問我。
問得好,我也想知道我為什麼要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其實我本來不想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可是你們聽起來不巧就是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這樣下去誤會越來越大了,我只好閉嘴不言。此時戲劇性的一幕又發生了,那個被偷東西的中年婦女來到了警察局。警察指著我問她:
「他有沒有偷你的東西?」
中年婦女看了我一眼,我隱約在這句話裡看見了一些奇妙的神情。接著她說:
「偷了。」
「多少?」
「一個錢包,裡面有四千。」
這句話讓我萬萬沒有想到。我想張嘴反駁,可是我只能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於是警察說:
「他身上沒有錢包。」
「一定是他藏起來了,或者交給了同伴。」中年婦女非常肯定的說。
於是我遭到了搜身,可是我身上根本沒有錢包。
「小同志,你的那個同伴在哪裡?」警察叔叔問我。
我想說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我說。
我深知自己要完蛋了。後面發生的事情也證實了我的猜想。我被帶進了一間屋子裡,但是我還是隱約聽見了他們說話的聲音。我聽見話題從錢包跑去了本市的毒品交易大頭,還有這其中錯綜複雜的千絲萬縷聯繫。這些都讓我深感惶恐。我一個人坐了很久,後面又有人走進這間屋子裡來。
「你的那個同伴在哪兒?」
我惶恐的搖頭。
「你倒是說話啊?」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我說。
他們一拳把我打在地上,我的臉頰被揍的生疼,下巴狠狠的磕在了地上。火辣辣的疼痛在我的全身蔓延,而他們只是揪起我的頭髮,問:
「你到底說不說?」
這下我生氣極了。我冷哼了一聲,朝地上啐出一口帶血的碎牙。我開口了,儘管我的臉頰已經因為毆打改變了形狀,而我依然狂放不羈的說那句我一直在說的話: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這次一拳打在了我的肚子上,讓我痛的蜷縮起來。「這他媽到底是什麼意思?!」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我捂住肚子,艱難又堅定的說。
審訊我的人十分生氣。於是他們關上鐵門揚長而去,把我一個人留在冰冷的地面上。我在地上過了一夜。第二天又來了一個人。這是一位十分優雅知性的女性,帶著鑲著金邊的眼鏡。她請我在有著扶手的靠椅上坐下。她說:
「你好。」
我朝她點頭示意。
「你能告訴我們,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我很想告訴她,然而我自己卻也不知道答案。於是我只是說: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你一直在重複這句話,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她扶了扶眼鏡。「我們查閱了很多資料,最終也沒發現這句話有什麼意思。它唯一的特點就在於,這句話倒過來順過來說都一樣。」
我認為她說的很對,於是我一個勁的點頭。此時她說:
「可你為什麼要一直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呢?」
這個問題讓我非常莫名其妙。我都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也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到底是什麼,更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變得只能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問我有什麼用?於是我莫名其妙的說: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女士搖了搖頭,看來她對我也已經失望了。我很惶恐的試圖補充什麼,我想叫她等一等別走,於是我說: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女士嘆著氣,離開了。我又一個人寂寥的回到了房間。不知道還會有什麼降臨在我的身上。我只好思考起了那個所有人問我的問題: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到底是什麼意思?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可是,為什麼是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呢?要是是一種外星病毒感染了我,讓我變得只會說這樣一句話,為什麼是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呢?這句話為什麼被選中了?為什麼是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我沒去過上海,我也不知道那裡的自來水到底是不是來自海上。就算它真的來自海上,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為何要一直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呢!
媽的,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到底為何要一直重複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我只好想像,在遙遠的五維時空裡,生活著一群智慧生物。在人類的語言裡,他們被稱為拷涔堟椂鍊欏紑人。他們的生物形式是基於一種叫做錕斤拷的元素。關於它們的一切我們都無法理解,因為他們是超越我們所有常識和想像的生物。四維時空的我們無法用我們的語言描述這種生活在第五維裡的生物,也無法破譯他們的語言,因此我也不知道錕斤拷和拷涔堟椂鍊欏紑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們的四維時空在第五維裡並不佔據什麼重要位置,它們瞧不見我們的文明。但是儘管無意,偶爾高維文明也會對低維發生一些難以言說的影響。比如它們的病毒洩露到了四維空間,會徹底改寫一個人的語言能力,讓感染它的人變得只會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而我們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這句話到底有什麼意義。我陷入了維度的暢想中。我聽見科學家發表了一項最新研究成果,聲稱他們已經解明了五維時空的智慧生命的存在。他們贈送了一條信息來證明他們的存在,這句話就是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可世界上除了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外,還有京北輸油管油輸北京,有山東落花生花落東山,有黃河小浪底浪小河黃。為什麼偏偏得是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為什麼是上海?為什麼是自來水?!為什麼是來自!?為什麼海上?!
我在地板上躺了一夜,靜靜思考人生。直到第二天我的父母不知為何找到了警察局,抓未成年人上網的人也來了,我的教務主任也來了,誤會解開,我離開了。但是我讓他們所有人都很失望。因為我無法解釋這件事,只能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後來終於有人想起來應該給我一支筆讓我寫下真相。於是我如實寫下。但是他們又會問我一個問題:
「但是你為什麼要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我他媽怎麼知道我要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我怎麼知道!為什麼是上海?為什麼是自來水?為什麼是來自?為什麼是海上?!我又怎麼會知道!
從那以後我學會了裝啞巴。這多少為我爭取了一點寬容。我裝啞巴裝的十分成功,只是由於我啞的太突然,因此他人還沒有適應。儘管這是一項很艱苦的工作,但是我還是堅持了下來。很快就沒有人再對我說什麼了。這件事的後續是我的英語老師丟掉了飯碗,我的學校喪失了省重點的招牌,因為我們的地方媒體將這件事描述為了某某學生因為學習壓力過大竟然一日失語。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就這樣從主角上退位,真相則依然隱藏在沉默之中。
十年裡我一直閉口不言。但是說話的欲望一直在我心中。十年來我一直思考著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的含義。但是我至今依然沒有明白。這句話顯然毫無意義,但它卻很不幸是我的人生全部。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對鏡子說出那句話。我說: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說完我流淚了,我的淚水和海上自來水一樣鹹。
下
從那個我突然變得只能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的夜晚後,已經過去了十年。十年來我不斷的思考那句話的含義,可是到今天我也依然沒有找到了一個答案。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這句話有什麼意義呢?顯然它一點意義都沒有。它倒過來說是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順過來說也是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這只是一個文字遊戲。可悲的是這句話儘管毫無意義,卻是我的全部人生。我的一切言語就凝結在這樣一句話上: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為什麼是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我一點也不知道為什麼是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上海不是上海,自來水也不是自來水。它們只是一個符號。這句話的意義和上海自來水毫無關係。它們只是湊巧可以構成這句互洽的句子。我們每個人都靠一些符號去和別人交流。這些符號本身毫無意義,也沒有共同的價值。我相信如果全人類都只能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我們依然可以在這七個字的基礎上發明一套新的意義體系進行溝通。而不幸的是我只是一個人變成了這樣,所以我隔絕於人世外,隔離於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中。
我就這樣頹廢的度過了我的青春。儘管我沉默寡言,但是好歹世界上也有不說話的工作。一周六天我戴著口罩去工廠工作。我的父母已經對我沒有指望,我自己也無法解釋這荒唐的一切。如果說出來又有誰能夠相信呢?一個人竟然一夜之間突然變得只能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在沉默中,我靠書寫來交流。但是書寫卻不能代替語言。我渴望說話。我是能說話的,只是沒有人知道我在說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然而儘管沒有意義,我依然要說。我每周日都去中山公園,在那裡一個人大聲喊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本來我在山花公園做這件事,可是那個公園太小了,這麼做太醒目,我很快就承受不住視線的攻擊,換了地方。後來我就坐地鐵去中山公園,在最炫民族風和小蘋果的音樂中朗誦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那裡的廣場舞聲音夠大,可以把我的聲音蓋下去。我已經掌握了韻律。我可以用傷不起的旋律朗誦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也可以用雪蓮花的旋律朗誦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可以是搖滾的,也可以是民族的。它可以是抒情的,也可以是歡快的。它可以是金屬的,也可以是柔和的。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沒有任何意義,因此它可以套進一切歌曲中。我日復一日站在中山公園,在那裡念誦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我沿著中央廣場的噴泉一圈一圈的散步,身後是載歌載舞的人群。這是我一周最快樂的時候。
我日復一日的重複著單調的生活。直到一天,一個女孩子出現在我的面前。她忸怩的朝我搭話。她說: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我抬起頭來,愣愣的看著她。她看起來十分不安,於是她又問了一句: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我的嘴巴長大了,我試圖說點什麼。我隱隱約約意識到了這件事的意義。我支支吾吾了起來。最後我說: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她點點頭,把垂下的頭髮撥到耳後。「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我的心狂放不羈的跳動了起來。我惶恐了,我激動了。我小心,謹慎,試探性的說道:「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她卻只是笑著對我點頭。「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我的心炸裂了。我的心浮遊而搖晃,在上海自來水裡沉沉浮浮。
我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她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我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她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我驚呆了。世界上竟然還有第二個人,和我一樣只能說這句話!!竟然會有這樣的事!這世界上,居然會有這麼一個人,和我一樣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我流淚了。我搖晃著手臂,試圖傳達我的心情。然而我能說出來的也只是這樣一句毫無意義,令人迷惑的言語。這句話既看不出有任何意義,也看不出來有任何邏輯。但是我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重複道:「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進行徒勞又無意義的交流。可她也一樣。這是多麼幸運的事啊!我們就像世界上最後的兩個人類,聚在一起抱頭痛哭。上海呀!自來水啊!來自啊!海上啊!上海來自上來自海上!為什麼是你?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為什麼是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我流著淚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她侷促的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我狂喜的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她欣喜的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世界上竟然會有這樣的事!世界上竟然會有這樣的事。我竟然還能遇到第二個和我一樣的人!世界上竟然會有這樣一種病毒,叫我和她恰好都變得只能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我狂喜了,我流淚了,我耗盡了,我投降了。我們抱頭相擁,痛哭流涕。我就這樣和她一直說了下去。我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她也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我手舞足蹈的說,她手足無措的說。我疑問的說,她肯定的說,我歡呼的說,她流淚的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為什麼是上海自來水自來水來自海上!??什麼是上海?什麼是自來?什麼是水?什麼是來自?什麼是海上!?什麼是主語?什麼是代詞?什麼是賓語?什麼是介詞?什麼是我?什麼是你?什麼是他?什麼是過去?什麼是未來?什麼是時間?什麼是空間?什麼是進行?什麼是完成?什麼是主動?什麼是被動?什麼是韻律?什麼是文法?什麼是邏輯?什麼是結構?什麼是詞彙?什麼是句子?什麼是pronunciation?什麼是sentence structure?什麼是chronological order?什麼是outline?什麼是tense?什麼是meaning?是她呀!!是我啊!!是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啊!!如果她是上海,我就是自來水。如果她是來自,我就是海上。我們每個人都只能說出這麼一句毫無意義,不明所以的話,然而我們兩個人卻能合在一起組成一句完整的合唱。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她的聲音局限在上海和自來和水和來自和海上中,而我卻聽見她的靈魂中有一種有力的旋律,打破了上海,跨越了自來水,超脫了來自,凌駕於海上,直直指向語言尚未明晰之前,原始人看見的公元前一萬年地平線上的曙光。——這就是上海呀!這就是自來呀!這就是水啊!是來自!!是海上。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這句話難道還會有任何多餘的意義嗎?它便是它啊!我便是我啊!!難道還需要什麼別的嗎?!不再有了。我要說!!我要自由的說!!我要自豪的說!我要狂放的說!我要無畏的說!我要超脫的說!我要英勇的說!我要說,我要盡情的說!我要昂揚的說!我要激情的說!我要炸裂的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我聽見她的喉嚨裡發出這些聲音,和我言說的內容如出一轍。還需要什麼別的詞語呢?還需要什麼別的句子呢?還需要其它的表達嗎?還需要什麼其它的東西嗎?只要有上海!只要有自來水!只要有來自!!只要有海上!!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圓滿的幸福,更崇高的表白,更偉大的愛語嗎!?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我抱著她,不停的流淚。我們這樣一直抱著,儘管我們都只能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但我們互相都理解了對方的意思。此時她說:
「你好了點嗎?」
我的腦海裡突然有一個響雷炸起來。
「你能說話了?」
「什麼?」她說。
此時我突然發現我也能說話了。我詫異不已。「這是怎麼回事?!」我惶恐的說。
「什麼怎麼回事!?」她說。
「我還以為你只能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的呢?!」我說。
她疑惑起來。「是因為你一直在這裡重複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我才和你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的。你一直都在這裡重複這句話,好像一個孤獨的異鄉人。所以我想和你對話試試。對了,你為什麼要一直說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我突然梗咽了。
我已經全部的明白了。萬千感慨用上我的心頭。——神啊!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有那麼一個瞬間,我以為我已經超越了一切。我超越了語言,超越了社會賦予我的這具肉體,我超越了一切名詞,觸摸到了宇宙的核心,摸到了愛——是愛讓我超越了語言的隔閡!是愛讓人互相理解,而不是語言。愛能讓人超脫肉體的束縛!達成用七個字也能完成的心靈交流!多麼幸福的一瞬間啊!可這竟然只是一個可笑的,短短的荒謬不經的幻覺!
——可是一個人,一個人的一生中……只要有這短短的一瞬間,不也就夠了嗎?我還能夠奢求什麼呢?只要這一瞬間,也夠了……夠了!
我十年的疑惑已經得到解答了。我已經能夠說話了。為什麼偏偏是此刻我能夠說話?為什麼偏偏是此刻我也背叛了自己?多麼荒誕滑稽的一切啊!多麼錯綜離奇的人世啊。可是我已經得到解答了。我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她上來拍我的背說:
「怎麼了?」
「沒有什麼。」我流著淚說。「我太謝謝你了。」
我問了她的名字,交換了手機號碼。她陪我走到了地鐵站。我們並未再說一句話。交流的意義此時又被淡忘了。我們進站的時候,發現我們並不往一個方向去。於是我們揮手告別。我朝左走,她往右走去。
後來車開了。於是我回去了。
寫於二零一四年十一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