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晚清理手機相冊，翻到抖音上用紅薯偽裝成燒傷的惡搞照片。
想起上周租房跟我媽冷戰的事，為了緩和氣氛，我腦子一抽風就轉發這張照片騙她說自己燙傷了。
想著她很少回消息，我再抬眼看手機已是40分鐘後，勿擾模式的屏幕上堆滿了未接來電。
最後一條微信是段53秒的語音，嘈雜的背景音裡，傳來了我爸沉悶的聲音。
後來我才知道，當晚爸媽在外看電影。
放映廳環境很暗，媽媽收到「我燙傷了」四個字的瞬間，連圖片都沒來得及放大，直接崩潰了：
她拽著我爸的手，越過密密麻麻的大腿和腳跟，說了無數句「對不起，借過一下」，連滾帶爬地跑出電影院，蹲在臺階上和我爸兩人輪番給我打電話。
「我早發現照片是假的了。但你媽媽怎麼也不信我，她一定要親自跟你通電話才行。」
在聯繫不到我的這40分鐘裡，同時收到消息的，包括我在杭州的幾個同事、大學閨蜜、房東和我的前男友。
晚上10：05，焦頭爛額的媽媽，終於在聽筒那頭等來我愧疚不已的道歉。
連責備的力氣都沒有，她只是抱著在走廊抽悶煙的老爸，無聲地哭了。
1
我在三亞搶限量款
我媽在泥地裡穿著35塊的橡膠雨靴
臨出門前，我反覆催她換雙鞋，她卻一臉無所謂的樣子說：「我女兒漂亮就好了。」
新學校旁邊有個爛尾工地，經過泥巴路的時候，我媽歡快地跨著步子，喜滋滋地說：「雨鞋多好，要是你也穿雙雨鞋出門就好了。」
要我怎麼跟她解釋，就在入學前一晚的朋友圈，我剛發過9張暑假在三亞購物潛水買限量款的照片，收穫了新同學們30多個贊。
又要我怎麼開口，那天她在人群裡幾次喚我名字，我都只是佯裝聽不見她.
還記得中學時代，所有人都穿校服，唯一彰顯性格的只有腳上的鞋。
我著了魔似的逼著月薪幾千的媽媽給我買了雙正版Nike，如今4、5個年頭過去，鞋帶磨得稀巴爛，鞋面看不出是灰是藍，款式早淘汰了好幾輪。
我媽卻在上季度收拾房間的時候，翻箱倒櫃地把那雙鞋找出來，美滋滋地套在腳上說：「跳舞正合適，只是我穿小了些。」
你們總說那些穿著名牌鞋的中年父母多違和。其實我早已見怪不怪。
他們每個人的背後，都藏著一個像我這樣的孩子。
2
外婆去世兩個月後
我媽抱著我說：媽媽沒有媽媽了
從接到消息，到趕飛機回四川，再到辦完整個喪葬，誰都沒看出她臉上有幾分難過。
那時候我以為是她自小被外婆拋棄，母女情義不重，外加她本就是個冷血的女人，便沒怎麼安慰。
直到外婆去世2個多月，家裡收到舅舅從老家寄來的一包臘腸。煮熟切開，肉泥裡嵌滿了花生仁。
菜端上桌，我媽一言不發。她撇了一眼裝臘腸的鐵盤，如往常一樣悶頭扒飯。
飯吃到一半，她猛一仰頭，我順著她的動作看過去，又大又圓的一顆淚，直僵僵地從她的眼眶掉進了飯碗裡。
後來我在帖子裡看人說：
「至親離去的瞬間，通常不會使人悲傷。真正讓你悲痛的，是打開冰箱的那半盒牛奶、窗臺上隨風搖曳的綠蘿、安靜摺疊在床上的絨被、還有那深夜裡洗衣機傳來的陣陣喧譁。」
那頓飯，我媽把鐵盤裡的臘腸吃了個精光。
冷冰冰的她第一次坐在我的床沿，沉吟很久後緩緩抱緊我，小聲地說：
「媽媽沒有媽媽了。」
3
媽媽只在我朋友圈活過一天
我卻在她朋友圈裡活了365天
我媽給我買的那些衣服鞋子，被打包進舊紙箱，成為了我的「斷舍離」。
那些她從老家寄來的瓶瓶罐罐，榨菜開始發黴，醬肉的油脂都已乾癟。我捂著鼻子，廢了半天勁把它們丟得好遠。
後來我媽詢問好不好吃，我直言不諱地頂撞說：「別寄了，寄了也沒人吃。」
可我媽呢，還是孜孜不倦地物色著好吃的食物、「漂亮」的衣帽，在下一個雨季到來前，用保鮮膜裡三層外三層地郵寄到我的公司。
更頭疼的是，她的朋友圈充斥著微商產品。
我連同她一起屏蔽的，還有微信裡那些賣假藥的、和一天到晚借錢的老朋友。
忽然有天我一時興起，點開她頭像，想翻翻她的近況。
才發現她不知從哪兒得知了我的公眾號，從上個月我開始寫推文起，她一天不落地轉發了我所有的文章。
他們說，孩子是母親發射向宇宙的一顆衛星。
脫離了家的引力，丟棄了母親掛在身上沉甸甸的行囊，在無邊無際的太空尋覓，圍繞著目標行星轉花了眼睛。
在家的母親太掛念這顆衛星，只好私下打探它的行蹤，它卻總是失聯、忙音、接收不到訊號。
母親奔向荒野，靠撿拾衛星發射留下的碎片聊以慰藉。年復一年，她一點點拼湊，憑著記憶想還原衛星的影子。
直到有天，衛星任性的掐斷了與她最後的信號源。
萬籟寂靜，世界息聲。只剩母親坐在漆黑的房間裡，守著一屋子的碎片。
4
「我送我媽的LV，是淘寶399買的」
「那時候不知道是高仿，就覺得好看，買給我媽媽背。」
直到我升職加薪，有了第一臺車，和別人生了小孩有了新家庭，她還在背那個包。
有次我和老公回家探望她，無意發現她手機的屏保是款限量版香奈兒。
看我盯得久了，她把手機拿近了點，指著屏幕上的包說怪好看的，也不知道是什麼牌子。
我張口就說：「你買得起，也背不起。」
哪怕立即發現自己說錯了話，我還是撞見了她一點點黯淡下去的眼神。
回屋後我跟老公悄悄說，要不改天給咱媽買個一模一樣的算了。結果第二天，我再去翻媽媽手機的時候，發現她已經把壁紙換了。
5
「為了男朋友，我把我媽趕出了家門」
「剛畢業那會兒，和男朋友同居，媽媽說了十來次要看我，都被我婉拒了。」
那段時間為了「愛情」，一年回不了兩次家。就連春節，我都是等到整座城都空了，才悻悻地往老家趕。
跟我媽發生激烈衝突，是因為某次她的不請自來。
當天她臨到站了，我才收到了她發來的三條一模一樣的簡訊：「女兒，別怪媽媽，媽只是太想你了。」
怎麼辦？我只好硬著頭皮把我媽接回家，硬著頭皮聽她囉嗦，硬著頭皮讓男朋友暫時住在兄弟家，硬著頭皮面對她一臉的褶子強顏歡笑。
到最後，男朋友實在沒臉繼續搶佔兄弟的地盤，狂發消息問我什麼時候能騰出床位，我也是腦子一熱，就扯著嗓子趕我媽走。
爭吵聲越來越大，偏偏我媽也壓了一肚子委屈。兩個人從客廳吵到廚房，又從廚房吵到門口。
最後，氣急敗壞的我把媽媽沒收拾好的衣服鞋子一股腦丟在了門外，聲嘶力竭地對她說了最殘忍的那個字：「滾！」
我媽明顯愣住了，嘴張合了兩下，想開口說些什麼又咽了回去。
她垂著頭髮，彎下腰緩慢地收撿一地的狼藉，留給了我一個異常倔強的背影。
半晌，拎著行李箱的她上前一步，撫弄了兩下我額間的頭髮，用一句話刺穿了我的心臟：
「你長大了，以後有人替媽媽照顧你，媽也放心了。」
6
「別忘了，媽媽也曾是個小女孩」
小時候，我家樓下就是菜市場，我常會在放學後撞見扯著嗓子跟菜農討價還價的我媽。
那時我覺得丟臉，就總對她視而不見。
有次，我遠遠就看見我媽正在吃一根碎碎冰，是我哭鬧許久也沒買給我的口味。
炎熱的天氣裡，隔著那麼遠的距離，我仿佛能看見她嘴唇上溼漉漉的絨毛。
又累的又渴我怒氣衝衝地站到我媽旁邊，將書包往她挎菜籃的那條胳膊上猛地一甩，一手奪過她吃了1/3的棒冰，氣鼓鼓地跑回了家。
回家後，我瞅見沙發上熨好的、前陣子媽媽剛買的粉色嵌花裙子，想也沒想，用大剪刀咔嚓幾下，就把裙子上的花全剪了。
那時候我想：媽媽怎麼能吃我喜歡的冰棒，媽媽怎麼可以喜歡粉色帶花的裙子，媽媽怎麼可以貪圖享樂，媽媽怎麼可以這麼臭美呢？
媽媽是個大人了，她怎麼能霸佔我最喜歡的東西呢？
直到我媽50歲生日那天，外婆給媽媽慶生。她扯著洪亮的嗓門開口就嚷：「我最乖的寶寶，祝你生日快樂。」
我稍稍一愣，琢磨著「寶寶」這個詞彙是否恰當，卻發覺滿屋子人沒有一個有訝異的神情。
生日宴席散後，我收拾著碗筷，忽然想起小時候與她之間的種種，想起她被我奪走冰棒愣在原地的窘態，想起她收拾破洞裙子時心碎的眼神，想起她每次衝我撒嬌被我生拉硬扯開的模樣. 淚倏地就落了下來。
原來，從來都是我錯了。
是我幾度遺忘了：我媽還不是我媽的時候，也曾是個小女孩。
7
情竇初開的時候，喜歡讀王小波。
把那句：「你要是願意，我就永遠愛你；你要是不願意，我就永遠相思。」在筆記本上謄寫了無數遍，覺得這就是頂好頂好的愛了。
殊不知長大後在老家書架的抽屜裡再翻看這本筆記，眼神落在忙前忙後的母親身上，竟發現這句話安置在所有母子身上，也同樣適用：
你要是願意，她就永遠愛你；
你要是不願意，她就永遠遙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