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
「最讓我害怕的倒不是精神世界被撕成碎片,而是他們總是沒完沒了地堅持跟所有人,尤其是他們不能忍受的人,兄弟長兄弟短,姐妹這姐妹那。」讀過《背叛》的人,很難不哈哈大笑,但作者保羅·比第不承認自己是諷刺作家。作為詩人,這是他的首部小說便為美國拿到第一個布克獎。
《背叛》很像《第二十二條軍規》。
《第二十二條軍規》的內核是:在美軍,有精神病的飛行員可申請停飛;但提出申請,就意味著沒有精神病。
《背叛》的內核是:在美國,黑人已取得平等權利,個體不成功,只能怨自己;可作為黑人,你永遠無法成功。
《背叛》是一個漫長的個人獨白,主角從來沒偷過東西,從來沒逃過稅,也沒有出過老千。「我不曾逃票混進電影院,也不曾忘記把多找的零錢還給那些對商業規矩和最低工資標準都無所謂的雜貨店收銀員。我不曾入室盜竊,也不曾搶過什麼酒鋪」。
「成功」來自主角的父親,作為心理學家,他不斷拿兒子做各種心理實驗,比如電擊對心理的影響。他認為:「我兒子會成為一個文藝復興式的黑鬼。這傢伙會成為當代伽利略!」
父親是談判員,當犯罪的黑人與警察對峙時,他負責發出靈魂之問:你是誰?你怎樣才能成為你自己?
多數犯罪的黑人目瞪口呆,放棄抵抗。父親只失手了一次,讓主角得到200萬美元賠償。子承父業,可主角不善言辭,他不理解:為何當班的星期三,黑人犯罪案特別多。答案是:在黑奴時代,每周四是「鞭笞日」,歷史上大規模黑奴起義都在星期三……
上世紀60年代起,非洲興起「黑人性」運動,得到哲學大師薩特的支持。「黑人性」試圖建構「自己的歷史」,以尋求自我,可它常蛻變成白人歷史的翻版——用強調製度、器物發明以及文化獨特性,來呈現自己的「貢獻」。
在非洲,「黑人性」尚存基礎,可美國黑人怎麼辦?他們已被扭曲上百年,早已喪失集體的文化記憶,成為「僅用一隻手,學著爬,學著騎三輪車,蒙著雙眼玩躲貓貓,建構一套意味深長的精神理論」。
為挽救黑人小鎮,主角提出了切實的方案:種族隔離。那是他最切實的記憶了。令人驚訝的是,主角辦起白人學校後,人口增加了,治安變好了,學生成績提高了,連天氣預報也重新關注這座小鎮……
最高法院的傳票打斷了這次「社會變革」,主角因違反美國憲法,在華盛頓受審,可以堂而皇之地把車停到附近的街邊——這算是違規停車。在美國,黑人只有犯罪,才能找到自己,才獲得「解脫」。確實,美國出過黑人總統,出過鮑威爾、賴斯等高官,正是後兩人,推動了伊拉克戰爭。在作者看來,他們用高級犯罪,終於滿足了自己的「黑人性」。
《背叛》呈現出令人絕望的圖景:在政治平等、權力平等口號下,黑人正被異化,從而徹底失去自己,最終和本書主角一樣,成為「背叛者」。由此視角看「Black Lives Matter運動」,才能真正理解其內涵。它絕不是「黑命貴」,而是反抗後現代對個體意義的侵蝕,是在呼喚自我覺醒。
文學應有更銳利的目光,應更積極地幹預社會,《背叛》堪稱一個積極的樣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