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外眼中的中國,一直是個有趣的視角。
東方與中國,對外國人來說都具有神秘的吸引力。從國門大開的那一刻,他們就漂洋過海來到中國,到這裡發掘題材的富礦,新聞、文學、影像等各種作品紛紛出爐。
身在其中的人們看不見的那些奇情異趣,通過「另一隻眼」被發現和放大。
透過外國人的視線,我們才知道,原來中國和我們是這樣的模樣,而有些寶貴的歷史瞬間,也成為難能可貴的歷史原片。
如果再把時間界定得更窄一點,整整一百年前的中國,是個什麼模樣?
單從歷史書和故紙堆裡想像,所有的描述都不盡相同,這個時候不妨交給影像。
1908年-1932年,有一個美國人先後四次來到中國。
5000張黑白底片,幾百幅手工上色的玻璃幻燈片,30盤16毫米的電影膠片,他用了將近25年的時間建立起一部關於中國百年前的影像檔案。
對這個叫作西德尼·D·甘博的人,我們應當致以感謝。
這是他鏡頭中的中國。
所有第一次看到甘博照片的人,都會驚訝於他眼中的中國。那些中國現代史中重要的歷史進程,甘博都在現場。
1918年11月14日,北京基督教青年會的會員在青年會大樓前進行集會遊行,標語上寫著「為世界,造和平,為人類,謀幸福」「世界大同」「公理戰勝」「當仁不讓」等。
恰逢美國傳統節日感恩節之際,北洋政府邀請各國駐華外交使團在故宮太和殿召開大會,慶祝「一戰」的勝利,並舉行了盛大的中外軍隊閱兵式,場面極為壯觀。在故宮內舉辦閱兵式,歷史上應該是絕無僅有的一次。
1918年11月28日,這天是世界和平慶賀日,時任民國北洋政府總統的徐世昌在「一戰」勝利慶典上致辭,向出席慶典的各國外交官致意。
1925年3月12日孫中山逝世,甘博記錄下了孫中山葬禮——孫中山遺像以鮮花環繞,擺放在靈車後面的一輛馬車上,由中央公園社稷壇出發前往碧雲寺。遠處公園圍牆上站滿了送葬的人群。
1919年, 五四運動爆發後,福建學生積極響應 ,遭到日本商行的圍毆。北京的學生、市民於11月29日遊行示威,聲援福州市民。
甘博並不是一個專職的攝影者,他的本職身份是一位社會主義經濟學家。
他的鏡頭首先對準的,是社會學和人類學的研究對象——人。
甘博前後四次來到中國,他的足跡遍及了中國多個省份和城鎮村落,而帝都北京更是他考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他用鏡頭凝固了那些早已消失的過去,但在今天看來是那麼親切。
這是我們大多數人想像中的北平,不是嗎?
這是1918年時候的前門,前門大街車輛行人來來往往,十分熱鬧,有人力車、馬車、獨輪車,還有一輛掛有241號大牌照的汽車,很可能是當年北京的第241輛上牌的汽車。
甘博照片中的大理石門,即圓明園的石龕式噴泉建築群,俗稱大水法。
西直門外五塔寺的金剛寶座塔。到了民國初年,原先規模宏大、有著兩百餘間殿宇房舍建築的五塔寺院已蕩然無存,只有這座金剛寶座塔倖存下來,一塔兀立於一片瓦礫之中。而現在我們只能從照片覓得它的真容。
老北京都知道,哈德門即崇文門,是原位於北京市東南的一座城門。哈德門又稱文明門、海岱門,歷經元、明、清三朝近800年歷史;諧音又稱為「哈達門」,官方稱呼為「崇文門」;因為是才子趕考必經之門,被稱為「幸運之門」;又因明清時期在此設立稅務司,又被稱為「財富之門」,是京都九門之中的名門之一。
甘博 1924 年拍攝的北京源興齋掛麵莊,門前是正在晾曬的掛麵。
在北京的時候,甘博的目光並沒有只是像新聞攝影那樣盯著歷史大事。
一個人類和社會學家的眼裡,胡同巷子裡的市井生活,才是理解一個國家的起點和終點。
於是,甘博鏡頭下出現了很多的北京人,他們的生活有歡笑,也有苦難,卻在平實之中巧妙地反映著時代的更迭。
《閱兵慶典上坐在香爐上的貴婦》,1918年11月28 日,紫禁城。
剛剛成立不久的中華民國政府,為慶祝停戰日而在昔日的皇城中舉行總統閱兵典禮。照片上的貴夫人身著絲綢,顯然是為了休息一下站累的小腳,而坐在大銅香爐臺上小歇。她嘴上叼著一根長菸嘴,兩眼從半架在鼻梁上的無邊眼鏡上方觀看著慶典儀式。站在她旁邊的女僕和她形成鮮明對照:女僕身著布衣,為主人拿著一個暖手的炭爐。觀者不可避免地立即被甘博畫面的成功組合所吸引:照片融新老、窮富、純樸和狡詰、平民和權貴於一體。
這是甘博在北京一家作坊附近拍攝的兒童照片,兒童是作坊主人的孩子,生活比較殷實。這個世界的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有貧富差距。可愛胖墩兒呆萌一笑的瞬間定格成為永恆,穿透歲月時光。
《通州鞋匠》
微笑的鞋匠看上去六十多歲,他直視著照相機,手上拿著針線在衲鞋底。鞋匠臉上歷經風霜的皺紋,結實的雙手,破的不能再破的衣衫,以及簡單的補鞋工具,這一切造就的不僅是一個北京通州的普通鞋匠,而是勤勞貧困的中國人民的縮影。
華北協和女子大學為中國第一所女子大學,前身即美國公理會的貝滿女子學校,1905年在貝滿女中的基礎上成立華北協和女子大學。1919年,該校與其他兩所大學合併成立了燕京大學。甘博拍北京姑娘的照片不多,這一張還是遠景。
做煤球的工人彎著腰,雙手把住懸空掛在繩子上的篩子的邊沿,將切割成小方塊的煤塊用力搖動,就成了圓煤球,然後曬乾儲存銷售。拍攝地點在景山附近,遠處是習禮亭和大高玄殿牌樓。上點歲數的人都知道,很多家庭以前都有自製煤球的習慣。
1926年在北京街巷上拍攝的化緣先生。這名年長的苦行僧用一根鋼針穿透面頰,這種折磨肉體的苦行化緣方式往往容易觸動人們的善心。
1917 年在北京街頭拍攝的老人騎著對槽驢出行的情景。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
甘博對中國人民的宗教生活和風俗非常感興趣,這某種程度上可以歸結為他自己的信仰選擇,也被認為是來自於對社會學和人類學的關切。
他儘可能詳細地記錄了那些今天已經消失的宗教儀式和風俗習慣,對他來說,這是認識中國的一個通道。
他從不願意向中國人民宣揚自己的教義,他的長女科倫夫人說,甘博的興趣在於了解和研究中國人民的生活和存在,而不是去改變他們的信仰。
這張照片攝於1919年舊曆五月初五的端午節。布老虎在中國廣大地區,尤其是農村仍舊廣泛存在於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 , 戴在小孩頭上,穿在小孩身上,套在小孩腳上,枕在小孩頭下,一直綿延至今。
京城三月初三蟠桃宮廟會,照片中的看客正圍著一名雜耍者,被引逗得開懷大笑。
北京胡同中正在行進的婚禮樂隊,由四隻敲大鼓的開路,後面跟著吹嗩吶的,再後面是標有「狀元及第」的旗幡,然後是花轎。
葬禮隊伍中左右各有一塊高舉著的方牌,右邊寫著「同順幀壽」,左邊寫著「齊內小街」。
雍和宮每年於農曆正月三十進行「打鬼」,循例為大願祈禱法會的一部分。「打鬼」為老北京的俗稱,喇嘛稱為「跳布扎」。這是甘博1925年拍攝的雍和宮打鬼序幕第一場「跳白鬼」,照片中是四名扮演白鬼的小喇嘛,頭戴白色骷髏面具,著白衣、白褲、白繡花鞋。
作為進入中國的首批美國攝影師,甘博以一個社會學家的自覺,深知城市並不是中國的全部。
他和自己的小夥伴們帶著相機啟程,去了中國的西南地區,走到了鄉村和集鎮。
在那個外國人甚至被當做怪物的年代,甘博記錄下了從清代末期到民國初期的兩個不同時代的中國,也將中國人真實的面貌展現在世界眼前。
《坐在桌前的兩個男人》
甘博在四川西北部拍攝了這張照片。兩個包著頭巾的羌族男人,坐在鄉間小飯館的桌子旁沉思。畫面對焦準確,構圖巧妙,令人深思中國的文化和社會。
這幅照片描寫的是一個在妙峰山行乞的老婦。有評論寫道:「從她那宛如水手海圖一樣皺紋的臉上,你可以讀到整個中國歷史。」
《車水》 安居場 1917年
車水時,幾個人同時踏板,帶動中間的轉輪,將水從低處帶到高處。
《13500個銅錢》 去石佛場的路上 1917年
銅錢貶值,物價上漲,購物時要背上幾十斤重的銅錢。
《風水先生和拐杖》 1918年
婚喪嫁娶,選擇新房基地或墓地,要靠算命先生看風水。
人們常常會覺得,從外界進入中國的異族眼光,多少帶著獵奇的性質。
他們的觀察和記錄,也大多帶有固執的偏見 ,並不能如實反映一個國家真正的歷史。
但對於甘博的攝影作品,人們卻很少得出這樣的觀點,對他的評價大多是這樣:
甘博的女兒科倫夫人的回憶也佐證了這個事實。
她在陪同父親訪問印度時,發現父親能夠很快地和當地普通老百姓融合到一起。
「他一下飛機就帶著相機到街市上遊逛。即便語言不通,他也能打聽出小販賣的是什麼,能賣多少錢,能賺多少錢。隨後,他便為他們拍照。」
將人文關懷融入攝影之中,甘博1918年在北京的文字記錄裡,就曾無意中顯露了這一點:
我覺得在校學生,尤其是大學生,應該找機會密切接觸一下他周圍人們的生活。我本人在大學期間接觸到社區、勞教團和社會救濟,對此我非常慶幸。如果學生們在校期間接觸不到任何社會問題,畢業後可能再也沒有機會。他們一旦走出校門,踏入社會,往往沒有可能也沒有興趣再去考慮社會問題。於是,他們對「另一半」人是如何生活的會一無所知,而沒有這種知識,他們不會有興趣去關心周圍人民的生活。
這種超出常人的胸懷與專業的社科背景,讓甘博的作品也從一眾國外攝影師裡脫穎而出。
他的業餘也不再被當作軟肋,而是被認為達到甚至超越了專業攝影師。
1989年,甘博攝影展在美國開幕時,紐約《新聞日報》評論員亞美瓦樂赫 (Amei Wallach)寫道:「當甘博忘卻控制自己對人生戲劇的激情時,他的作品就象狡猾的魔術師亨利·卡爾·布列松 (Henri Cartie Bresson)一樣出色。」
別懷疑自己的眼睛,沒錯,這位評論員提到的就是你以為的那個布列松。
亨利·卡蒂埃-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
法國人,世界著名的人文攝影家,決定性瞬間理論的創立者與實踐者。被譽為"現代新聞攝影之父"。
不過,和所有的遺憾一樣,這種與布列松齊名的肯定,甘博在世時並未經歷過。
甘博的照片曾長期封存在自家的箱子裡,在甘博 1968年逝世的15年後才被重新發現,而它們此前被放在家中的壁櫥裡:
壁櫥裡有幾隻檀木盒子,裡面存放著幾百張人工著色的彩色幻燈片。另外的幾個鞋盒子裡裝滿了5000張黑白照片的底片,以及後來發現的三十卷電影膠片,是西德尼·D·甘博在1917-1932年的三次旅居中國期間拍攝的,其中一小部分是他隨訪日本、朝鮮和蘇聯的照片。作為一名一絲不苟的學者,甘博不僅為膠片和幻燈片編了號,而且標明了每張照片的地點、時間和內容。
1984年,甘博的照片被重新發現後,甘博的長女和其他家人於1988年向讀者推出了《1917-1932年西德尼·D·甘博拍攝的中國和她的人民》攝影集。
隨後,甘博中國研究基金會、紐約華美協進社和華盛頓史密森學院巡迴展覽部共同主辦了《兩次革命中的中國:西德尼·D·甘博 1917-1927年攝影展》,該展覽從1989年到1992年之間在北美的19個城市進行巡迴展出。
直到2013年,甘博的攝影作品才正式來到中國,並進行了第一次大規模的集中展示。
甘博留下的本人照片並不算多,這是他在山海關長城留下的工作照
甘博的照片精選書籍《風雨如磐——西德尼甘博的中國影像1917-1932》,於近日出版。錯過了展覽,又對甘博記錄的中國感興趣的讀者,不妨找來看看。
那時始終把這些照片當作科研輔助材料的他,難掩內心對攝影以及中國的熱愛,一生中走過的風景很多,難以忘懷的卻始終是這片土地。
最後,讓我們以甘博晚年的自述作為結尾:
甘博寫於普林斯頓大學1912級同學會五十周年聚會的紀念冊
還記得那個「大黑匣子」嗎?
當年它曾經是我個性的一部分,現在我已改用35mm的照相機,大多為我的孫子孫女拍彩照。
當年拍攝的許多黑白照片,仍在訴說著1912年普林斯頓大學的故事。後來的照片有在州立勞改學校拍的,有從威尼山巔鳥瞰鋸齒形山脊,有20000英尺高的克什米爾諸峰……此外,還有北京紫禁城裡的和平慶典,以及開闊的宮廷大院、大理石臺階、精美的古銅器和金瓦蓋頂的皇宮。
特別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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