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旖旎,白狗蒼雲,風雲流轉又是一年。承蒙飛芒讀書厚愛,寄來一套丁酉雞年的檯曆明信片,很喜歡。
十二個月份,十二幀相片。南國之塔巍峨聳立、日照金山白雪皚皚、浪濤拍打在天涯海角的嶙峋沙石、玫色餘暉塗抹離離原上草……
讓我一見傾心的的是這樣一張:弄堂深處,一扇年老色衰的木門,打開在那裡,門口倚著一把小竹椅,小小院落青磚白牆,青青牆邊草,枇杷樹靜悄悄站在院子中間的空地上……
這種種生活元素,一起掀起童年記憶。現實與它之間的差異讓我想起愛登堡的廣告語——世界再大,也有牽掛。
我把這張明信片發到朋友圈。有人回,這樣的門口能坐一下午;有人回,這小椅子好親切,感覺記憶中也有一把;也有人回,一覺睡醒坐在門口等媽媽,好溫馨,好懷念……
我自以為,是偷得浮生半日閒的悠然之情,卻沒在意到,攝影者給這張相片設定的主題是一個字:等。
等誰呢?
誰在等誰呢?
睡眼惺忪的孩子在等媽媽騎車歸來,車籃裡載著糖果?
懷有春夢的青年在等姑娘撐著油紙傘莞爾走過,散發丁香氣息?
還是像你我這樣,囿於塵俗,有時手上做著一件事,嘴上說著一樁事,目之所及耳之所聞,全然無法打消你對一個人的消息的等待?
關於等,張嘉佳的一篇小說裡有這樣一段話:
有些人藏在心裡,有些人脫口而出。也許有人曾靜靜看著你:可不可以等等我,等我幡然醒悟,等我明辨是非,等我說服自己,等我爬上懸崖,等我縫好胸腔來看你。
興之所至,在夜裡將《胭脂扣》重溫了一遍。
張國榮演繹的十二少與梅豔芳扮演的如花姑娘,相識不過半年,為衝破現實阻礙永遠在一起而雙雙殉情。在講求現實的人眼裡,多少魯莽衝動了些。木心有句話也說,一流的情人永遠不必殉隕。
可這就是青春的燎烈。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大抵如此。
最終,痴情女子如花命赴黃泉,富家少爺苟且偷生留於人世。她在奈何橋頭苦苦等了五十年,終於耐不住,來到陽間,到之前與對方約定的地方尋找。
是那般堅辛險阻,又是那般期盼忐忑。人,最終找到了,卻是讓她意想不到的結局——當年的十二少並沒有和她一起赴死,如今的十二少雞皮鶴髮佝僂如乞。她摘下脖子上的胭脂扣,歸還到年邁的十二少手裡,冷冷說了一句,謝謝你還記得我,我不想再等了。
想必,如花說出「不想再等」四個字時,人是醒的,心是冷的。
涼風有信,秋月無邊,怎奈思君的情緒度日如年。
五十年,在一個地方排排徊徊,流連顧盼,只為等一個當初起誓一定會來最終又食言的人,其中的期待與失望、甜蜜與辛酸,起起落落,足以讓燦爛之心在瞬間死去,繼而冷卻成灰。只不過,等待的過程足以替代被等的那個人,完成一場愛情。
李碧華這樣評說愛情,言辭尖刻,然而符合事實:
大概一千萬人之中,才有一雙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為蛾、蟑螂、蚊子、蒼蠅、金龜子……
我要說:斜風微雨中雙飛的燕子,要勝過獨自在懸崖邊上展覽千年的野百合。
無獨有偶,也是一位風塵女子,也是一場五十年的等待,不過這是一個真實故事。殘忍又美豔。
1945年,二戰結束,日本投降。
年輕的西岡雪子和大部分日本民眾一樣,失去工作,難以生存。陰差陽錯,也是命運之手的撥弄,面容姣好又會講英語的雪子被騙進一家俱樂部,實則是當時日本政府專為美軍設立的慰安機構。
就這樣,雪子在不知真相的情況下淪為一名妓女,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為她所在的國度贖滔天之罪。
很多年去過,回首前塵往事,已步入晚年的西岡雪子說,當一天接客55人,就再也沒有做人的感覺。
這不是她自己的選擇,然而在命運的捉弄之下,誰能逃脫?即便如此,她依然堅持著一個看似可笑且無謂的原則和底線——只出賣肉體,不出賣靈魂,也就是說,那些客人可以蹂躪她的肉體,但不能吻她。
有一天,她遇到一位美國軍官,並且與之相戀。對方說,要娶她。
1951年,美國開始召回駐留日本的軍隊。這位軍官不得不離開這裡,回到自己國家。他說,他會回來,找她,娶她。他還買了一枚翡翠戒指,送給她作為定情信物。在送別的碼頭,有人看到從不與人接吻的西岡雪子,與一個男人擁吻。
自此之後,雪子一直在橫濱站街。不管外界滄海桑田,不管世間星移物轉。
這一站,就是半個世紀。
為了生存,更為與軍官在街頭再次重逢。
為了方便軍官認出自己,她將自己打扮成引人注目的模樣:白色蕾絲裙,白色蕾絲手套,煞白的臉龐,濃厚的眼影,妖豔的唇膏。
戲劇化的打扮,戲劇化的人生。風餐露宿,四海為家。有人垂憐她,有人唾棄她。
無論世界怎樣改變,世人報以怎樣的目光,她只按照自己意願一如既往地站街,接客,默默等待。直到2005年,離開人世,西岡雪子也沒有等到那位美國軍官。那枚翡翠戒指一直戴在她的手指上。
有點巧,前幾天在一檔脫口秀節目中也看到關於西岡雪子的故事,作為講解者的鄭智化,語氣中顯然帶著同情和無奈。也許他沒在意到,或者說沒有讀懂雪子遺書裡的一段話:
我愛過笑過哭過,滿足過失落過,
我毫不羞愧,
因為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活著……
這些年我過得很完整,
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活著。
短暫一生,猶如蜉蝣。
還有什麼,能夠比用自己的方式度過完整的一生更值得滿足和驕傲的呢?
相形之下,軍官最終是否到來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憑藉一份等待,在愛情裡穿行人間。
西岡雪子的一生,卑微而純粹。
在太平洋彼岸,跟西岡雪子同一時期的作家杜拉斯,同樣獨立特行,同樣驚世駭俗,也同樣度過傳奇的一生。
如果我不是作家,會是一個妓女。很多年前讀到杜拉斯的這句話,也是她對自己的定位時,被她不顧世俗、隨心所欲生猛而活的膽量深深驚豔。
關於愛情和等待,一生陷於情慾之中的杜拉斯寫過這樣一段話:
在自己面前,應該留有一個地方,獨自留在那裡,然後去愛。不知道是什麼,也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如何去愛,也不知道愛多久,可是這種等待,就是愛情本身。
不管是曾經相遇一度繾綣的過客,還是江湖相忘明日重逢的歸人,在這萬事皆如捕風的世間,有些等待,就是一場愛情。
那麼,且愛,且珍惜;且等,且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