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柯南·道爾看到 2012 年 BBC 製作的《神探夏洛克》會作何感想,但負責管理柯南·道爾作品版權的柯南·道爾基金會一度為福爾摩斯形象的使用設定了一些規則——早在 1942 年授權環球影業開發一系列福爾摩斯電影的時候,他們就要求「電影直接取材於柯南·道爾的作品」。這意味著他們希望對於福爾摩斯的改編越忠實於原著越好。
隨著福爾摩斯的形象逐漸進入公開版權的領域,已經沒有人再過多理會柯南·道爾基金會的要求了。因此,毫不意外地,你能在市面上看到各種各樣的福爾摩斯形象,他們之間的差異大到,遮掉「福爾摩斯」這個名字,你可能根本不會意識到他們所指涉的是同一個虛擬人物形象。
《神探夏洛克》中由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扮演的「福爾摩斯」與其說是福爾摩斯,倒不如說更像是一個偵探版本的謝爾頓。他傲慢自負、情商為負,與小說原著中的福爾摩斯相差甚遠,要知道在原著中華生幾乎是一見面就喜歡上了福爾摩斯,福爾摩斯還和「那位女士」艾琳·艾德勒有著一些相當特別的情愫。
2015 年上映的《福爾摩斯先生》中,伊恩·麥克萊恩扮演了一位 93 歲的福爾摩斯。在電影裡,福爾摩斯的記憶力衰退,蒼老而無力。這樣的福爾摩斯並不多見,在原著小說中,僅有《獅鬃毛奇案》一文中提及了退休的福爾摩斯,當時的他顯然還很硬朗,就像小說中福爾摩斯口述的那樣,「不分冬夏,他堅持遊泳,由於我也愛遊泳,所以時常遇上他。 」
而最顛覆性的改編則來自於小羅伯特·唐尼出演的《大偵探福爾摩斯》。在那裡,福爾摩斯不太像刻板印象中的那種英國紳士、甚至還會一點詠春拳,用唐尼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感覺像回到了自己戰士的那一面」。英國《電訊報》則直接稱這一個版本的福爾摩斯實際上是「維多利亞時代的 007」。
從福爾摩斯這個虛擬人物第一次在《血字的研究》這部小說中登場至今已經有 130 年的時間了,這當中各種不同的福爾摩斯形象已經多到難以考證。IMDB 上羅列了 76 部福爾摩斯電影,金氏世界紀錄則認為至少有 70 多名演員出演了 200 多部福爾摩斯電影,這還不包括舞臺劇、廣播劇等一系列其他藝術形式中出現過的福爾摩斯,可以說沒有一個角色能夠有這樣豐富的演藝形象。
柯南·道爾本人可能需要為此負上很大的責任。雷蒙德·錢德勒,另一名偵探小說大師,曾經這樣評價福爾摩斯這個形象,他認為福爾摩斯這個形象不外乎幾段令人難忘的對話、以及一些奇怪的習慣,包括炫耀式的邏輯演繹法、拉小提琴和濫用藥物的習慣:「與其說福爾摩斯是一個完整的角色,倒不如說是一些有吸引力的習慣的結合體。」
在所有對於福爾摩斯描寫的段落中,最豐富也最詳細的段落來自於《血字的研究》第二章《演繹法》。從華生的視角來看,福爾摩斯是這樣一個人:「不難相處」、「為人沉靜」、「生活嚴謹而有節制」、「工作時精力旺盛」、「偶爾也會整天一言不發、一動不動、茫然若失」、「六英尺多高,身體異常瘦削」、「目光銳利、顯得格外機警、果斷」、「是個非常有毅力的人」。
從寫作的角度來看,這最多只能算是形容詞的堆砌、或者說塑造出來的人物平面化、臉譜化。好萊塢著名編劇羅伯特·麥基曾在《故事》一書中寫道,人物的塑造需要依靠選擇和內心的矛盾。這些東西在柯南·道爾筆下的福爾摩斯中都幾乎從未出現。
這是柯南·道爾自身的局限所造成的。在他創作《血字的研究》的 1886 年,偵探小說還遠遠沒有成為一個成熟的類型小說。他能夠參考的作品僅有美國作家埃德加·愛倫·坡的作品,他筆下的杜賓偵探成為了福爾摩斯最好的原型。
「即使柯南·道爾那個時期的信件和日記中沒有記錄這一點,從他的故事裡也能很清楚的看出他是直接受益於這兩位作家的,他用了和愛倫·坡一樣的故事結構,幾乎一樣的角色,他抄襲、模仿和剽竊了他覺得有價值的一切。」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先驅的福爾摩斯研究者在 1987 年發表的一篇文章中這樣寫道。理察·格林
與此同時,柯南·道爾也看到了愛倫·坡作品中的一些不太好的地方,過於冗長、繁複、充斥著矯揉造作的情感。柯南·道爾因此選擇將偵探小說類型化,突出偵探小說的謎面和謎底,也就是犯罪本身以及破解犯罪的過程,並且弱化主線以外的劇情。
正如柯南·道爾自己在某一個版本的序言中指出的那樣,「人物的塑造必須受到主題的限制,為主題服務」。在這種情況下,柯南·道爾選擇強化福爾摩斯身上的某些標誌性的特點,並將福爾摩斯這個人物標籤化。最明顯的一個標籤就是邏輯演繹法,福爾摩斯可以通過人物的外表和一些細部特徵推斷出這個人物的職業、性格等方面。過於強化福爾摩斯身上這些標籤性的性格特質,也就成了福爾摩斯的形象顯得有些單薄的一大原因。
但這反過來讓福爾摩斯這個人物本身充滿了魅力。「福爾摩斯形象的模糊和不完整反而讓它成為一個不可抗拒的流行符號,每一個人都能在其中投射出自己的理解。」Charles McGrath 在 2010 年的一篇報導中這樣寫道。
「福爾摩斯在電影上的形象,取決於人們的選擇,並被人們的選擇所豐富,」在《電影改編和它的不滿》一書中,Thomas Leitch 這樣寫道,「(這些選擇包括)人們選擇哪個文本進行改編、哪裡需要修改、哪裡可以完全忽略。」
這就造成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福爾摩斯的形象並不完全是由柯南·道爾本人塑造的,而是古往今來幾乎所有藝術家共同的結晶。
回想一下福爾摩斯的形象,你可能會想起一個戴著獵鹿帽的福爾摩斯(順便一提,這個形象也是《名偵探柯南》中柯南扮成福爾摩斯的樣子)。獵鹿帽被很多人看作是福爾摩斯的經典裝束,然而在柯南·道爾筆下,並沒有任何一處提及了「獵鹿帽」,最多只是在一些涉及到鄉村的場景中寫著福爾摩斯戴了一頂帽子。
將獵鹿帽和福爾摩斯聯繫在一起的是西德尼·佩奇特。他是一個插畫家,從 1891 年開始為福爾摩西系列創作插畫。根據她的女兒回憶,只是佩奇特個人非常喜歡戴獵鹿帽,因此順理成章地把這種帽子戴在了福爾摩斯的頭上。這一裝束隨後被美國舞臺劇演員威廉·吉列發揚光大,他在舞臺劇《夏洛克·福爾摩斯》中戴著獵鹿帽,從而奠定了這一裝束的「權威性」。
西德尼·佩奇特的另外一個主要貢獻則是福爾摩斯的形象,他將自己的弟弟華爾特·佩奇特作為福爾摩斯的面部原型,因為他弟弟長得比較英俊。柯南·道爾後來在《回憶與冒險》中承認,「出於吸引女性讀者的考慮,這一做法也許是正確的。」
正如佩奇特的這些插畫所展示的那樣,儘管柯南·道爾個人對於改編作品的態度在這幾年裡有所反覆,但總體上來說他對此仍然持一個較為開放的態度。
1899 年,最早的非小說形式的福爾摩斯故事出現了,正是上文提到的由威廉·吉列改編的舞臺劇《夏洛克·福爾摩斯》。在創作過程中,威廉·吉列曾經問柯南·道爾是否允許他將福爾摩斯的婚禮作為結局。儘管這一設定與小說中的設定大相逕庭——福爾摩斯只對艾琳·艾德勒一位女性有特殊的感覺,而且持有不婚主義的態度——但柯南·道爾仍然對威廉·吉列說:「你可以讓他結婚、或者殺掉他、或者對他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而在柯南·道爾的默許下,這齣舞臺劇也在事實上極大地豐富和改變了福爾摩斯的形象。在連續演出了超過 1300 多場之後,威廉·吉列本人的形象取代了佩奇特插畫中所繪製的形象,成為了標準的福爾摩斯。一個有趣的故事是,當威廉·吉列第一次帶妝出現在柯南·道爾的面前時,柯南·道爾感覺自己見到了真的福爾摩斯。
此外,威廉·吉列還創造了那句經典的臺詞:「這很簡單,我親愛的華生。」 (Elementary my dear Watson.) 時至今日,還會有人在網上發帖驚訝地表示,「我才知道這句臺詞並沒有出現在小說當中。」
「威廉·吉列,僅僅是通過將自己與角色緊密地聯繫在一起,就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影響了福爾摩斯的樣子,長到超越了他暫時的演出,並為未來演員的表演方式確定了一個樣板。」Ashley Polasek 一位福爾摩斯的研究者在她的博士畢業論文中這樣寫道。
有一件事情值得再強調一次,威廉·吉列的舞臺劇出現的時間還只是 1899 年,此時距離《血字的研究》發表才過去 13 年的時間。儘管柯南·道爾仍然年輕,並還將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繼續創作以福爾摩斯為主角的小說,但是正因為福爾摩斯本身性格的模糊性、再加上柯南·道爾的開放態度,福爾摩斯這個角色已經明顯呈現出一種極強的可塑性。
這也註定了,在過去的 100 多年時間內,福爾摩斯將以各種各樣的不同狀態出現在觀眾面前,而每一個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演員也將為福爾摩斯注入完全不同的精神內涵。
既威廉·吉列之後,又一個「裡程碑」式的「福爾摩斯」來自於 Basil Rathbone,他在 1939 年到 1946 年間出演了由二十世紀福斯和環球影業出品的 14 部電影中的福爾摩斯一角。這一系列的電影在塑造福爾摩斯形象上有兩個突出的作用。
在 Basil Rathbone 之前,華生在福爾摩斯系列故事中幾乎沒有什麼存在感。儘管在《三個同姓人》當中,曾經出現過福爾摩斯因為華生被槍擊而著急的情節,但是柯南·道爾也形容過華生是福爾摩斯的一個「很蠢的朋友」。
Basil Rathbone 是第一個把福爾摩斯和華生之間的真摯友誼表現出來的演員,這部分是因為他個人與華生的演員 Nigel Bruce 是私交非常好的朋友。兩位演員生活中的友誼也被帶入了電影當中,從而讓福爾摩斯和華生的關係顯得與以往作品中完全不同。Nigel Bruce 也因此成為了第一位能夠和福爾摩斯拿到大致相當的片酬的華生。
Basil Rathbone 對此也十分自豪。在後來他個人的回憶錄當中,他也認為將福爾摩斯與華生之間的友誼表現出來,是他這個系列的福爾摩斯能夠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
在這個系列的福爾摩斯當中,環球影業也做了大量的題材上的創新。在將以往他們擅長的怪獸電影手法應用在影片之後,他們還大膽地讓福爾摩斯出現在了二戰當中。他們為英國政府服務,抓捕納粹間諜。這部電影就是 1942 年的電影《福爾摩斯:恐怖之聲》。
這很顯然就是二戰時期的一種政治宣傳產物。柯南·道爾本人也做過這樣的事情,在 1917 年,柯南·道爾自己就創作了《最後致意》,其中福爾摩斯也在抓捕德國間諜。而看 1917 年這個時間,這同樣也是柯南·道爾在一戰中為政治服務而創作的作品。
隨著戰爭愈演愈烈,環球影業在 1943 年推出了《福爾摩斯在華盛頓》,這個原創故事再次把主題放在了和納粹間諜鬥智鬥勇之上。
1984 年到 1994 年的電視劇被認為是最忠實於柯南·道爾原著的福爾摩斯版本,扮演者 Jeremy Brett 也被很多評論家認為是因為扮演福爾摩斯而喪失了自己的人。Jeremy Brett 甚至一度宣稱他需要讓福爾摩斯離開自己,以便自己能夠重新生活。
然而,即便是這樣一位演員,Jeremy Brett 也為福爾摩斯賦予了兩種新的內涵,幽默和性感。現在,這兩種內涵都不會讓人太陌生,在大部分人看來,這兩點已經成為一個「好男人」的標準配置了。在 Jeremy Brett 那個年代,這些改變都還剛剛開始,為了吸引觀眾的目光,他們也成了福爾摩斯所需要的品質。
當然,沒有哪一個時代能夠像現在這樣賦予福爾摩斯更豐富的內涵。《神探夏洛克》中「卷福」版福爾摩斯更像是一個怪咖、《大偵探福爾摩斯》中「鋼鐵俠」版福爾摩斯則是 007、而《福爾摩斯先生》中「甘道夫」版福爾摩斯則展現了一個老人。
「與其說福爾摩斯形象的變化是我們對於他的理解發生了改變,更有可能的事情是,福爾摩斯在改變僅僅是因為電影本身發生了改變。」 ,「我們對於他的欣賞現在需要放在電影史的維度來看。」Charles McGareth 寫道
隨著電影類型的多樣化,福爾摩斯作為一個最有標誌性的虛擬人物,顯然也在不斷被改編成各種各樣的類型片。而作品中也會加入許多新的元素來刺激觀眾們收看的欲望。就像《神探夏洛克》中福爾摩斯和華生若有若無的情感聯繫,編劇們絕對是故意為之。第一集中,卷福見到花生,就邀請他當室友。房東老太太見到他們張口就說:樓上還有一間臥室,如果你們想分開睡。
「福爾摩斯是從之前的許多角色裡進化出來的,但整體遠比每個個體要來得精彩得多。」正如理察·格林所寫的那樣,現在依然深受喜愛的福爾摩斯並不只是柯南·道爾一個人的創作而已,他是作者、演員、編劇共同疊加在一起的形象。
題圖來源:《神探夏洛克》《大偵探福爾摩斯》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