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寶》開演的半個鐘頭裡,我懷疑編劇團隊聘請了瓊瑤,不然怎麼解釋涼薄又灑脫,連認識母親未來丈夫都沒興趣的姜喜寶女士,會搖身一變成為痴情母親的守護者,父女第一次相見,就抓著流氓爸爸的肩膀大喊「你害死了他」?
再過一個鐘頭,看過她與勖存姿戀愛,那些無釐頭的遊車河、寫長信、送玫瑰,就曉得這片和瓊瑤女士絕無半點關係。
瓊瑤寫忘年戀,情感脈絡清晰可感,人物心理扎紮實實。想想費雲帆能和幾代觀眾見而又見戀而又戀,就知故事的情感魅力。她怎麼會寫出少女目睹老人殺人抑鬱半年後,見對方莫名心臟病犯就立即撲到他身上大喊「我不走了」的怪東西?
錢和愛,都是很有邏輯的東西,這部片的編劇團隊大概沒見過,所以不知道。
原著小說裡,喜寶性情寒涼外殼之下,是對愛的渴望與懷疑。從小與母親相依為命,家境寒酸,讀書用的課本都需要母女倆找親朋百般求告才能借來。
母親節衣縮食也要給她買紗裙,送她去貴族學校,教16歲的她,如果有人將錢扔在她腳下,自尊不算什麼,要一張張撿起來。於是她懂錢的好,沒有愛的話,錢是很好的替代品。
豆蔻年華就懂讓男生埋單,聰明、漂亮、肯讀書、有野心,只帶三百英鎊和一張機票去英國,也順利讓人送她讀劍橋。
她的人生目標有兩個,一個是掙錢,擺脫寒微,另一個是享受被愛,遠離孤獨。前一種好懂,她全力以赴。後一種難度高,她似懂非懂,覺得被滿足、被需要就是愛,於是編織牢籠,也常常捕風。
而當兩者混在一起時,年老的愛人又是強勢的債主時,她內心的卑微感、權力欲,依賴與對抗、孤獨與恐懼全被激發。
電影將她與勖存姿的感情,改編成一種純情的忘年戀。她會給他寫長信分享生活點滴,他也動不動一副深陷情網的模樣——「我怕失去你」,彼此耐心又貼心,仿佛羅密歐與朱麗葉。
小說裡她與勖存姿的關係,可不是什麼成全與滋養。固然有那麼一點吸引,但更多是控制與馴化,喜寶情感、需求、自由意志,全要交付出去,換暴君的庇護。
勖存姿會因為她的一句無心的話,將她打入冷宮三個月。會派無數眼線密切監視她,因為嫉妒,當她面槍殺她的摯友。城堡、財富、權勢,是乖順的金絲雀的牢籠,也是暴力威脅——如果違逆陛下,輕則流落街頭,重則橫屍荒野。
捕獲獵物,進行馴化,是暴君愛的遊戲。一些人被馴化成生育機器,一些人則被馴化成玩物,即便對最在意的子女,他也時時是拿衡量工具的標準衡量其價值。
勖存姿內心有殘缺,需要在徵服遊戲裡發洩。喜寶內心有殘缺,才會抱著僥倖,以為能對暴君進行反徵服。
勖存姿對喜寶的偏愛,其實是亦舒內心的投射。在意美麗外表、玲瓏心竅和倔強反骨的是亦舒,所以喜寶那點機智才能換來暴君一點點特殊照顧。
但亦舒也清醒,喜寶能免於體外的災難,是因為機緣——勖家恰好敗如山倒,勖存姿恰好早早去世。即便如此,在物質圈養和精神戰爭的摧殘下,喜寶也早就內心灰敗了。
人最珍貴的,是生活的動力,是對找尋自身價值的執著。她對勖存姿的懷念,是一場斯德哥爾摩後遺症,和士兵懷念戰場同樣讓人悲傷。
看電影時,我就琢磨,如果真是瓊瑤來寫,故事會是怎樣純愛的走向?
大概喜寶會執著地要很多很多愛,在勖存姿掏出支票想買下關係時,慷慨激昂地撕掉支票,對自己的人格做一番闡釋,「比起你的錢,我更愛你眼珠的顏色和下巴的輪廓」。勖存姿被觸動,對這貧弱孤女刮目相看,與她交心聯手,學習什麼是愛。勖家不會倒,會因為遇見愛而煥然一新。
同樣的困境,亦舒和瓊瑤依賴的策略不同。在同一個困局裡看出什麼,是作家的天賦之一。而篤信什麼策略能破局,則由作家自身特質決定。
亦舒生活在經濟騰飛時的港島,教育良好的女性不缺就業機會,可以賺錢買花戴,可以與男人比拼拳腳,於是她強調女性的聰慧與品位,篤信瀟灑的人兒,能教男人與女人都高看一眼。
亦舒
瓊瑤出生在抗戰時期,母親是為家庭犧牲事業的家庭婦女。愛是她的缺失,也是她的戰場與武器。她懂那些渴望、誘惑、缺失、恐懼、善意和陰暗,懂怎樣將它放大,怎樣敲入人心。
瓊瑤
她們對人性的解讀,都帶著各自經歷的烙印和局限。但她們的故事,在自己的價值觀裡能自圓其說。有過度的偏執,但也有細節的真實,組合起來能打動與她們觀念相似的人。
但這部電影呢?我看不出編劇有什麼價值觀,從喜寶最後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張美元來看,她似乎是篤信愛的,那些涼薄的臺詞為什麼又能用氣若遊絲的語調,說得坦坦蕩蕩?
編劇篤信的,大概是「觀眾肯定看不出我們當他們是傻子」吧,就像道具師傅,準備那麼一顆塑料感十足的十克拉鑽戒時,心裡也肯定想著「沒關係,觀眾肯定連水晶玻璃都沒見過」,這些話大概一遍一遍在導演、演員、打光師、攝影師腦中振屏,不然何以能解釋一部電影能差勁到這麼好氣又好笑。
看電影之前,我重溫了一遍小說,感慨亦舒離張愛玲的距離,就在眼光突破不了時代與階層,抵達不了本質。
張愛玲看喜寶,會看出父權的、拜金的社會如何吃人,看出勖存姿們如何前僕後繼,看出喜寶的矛盾虛弱,看出姜喜寶和勖存姿都是一模一樣無可救藥的可憐人,錢救不了,愛救不了,最後健康也會被毀掉。
還以為觀念前行,喜寶能在這屆電影人手裡掙扎出精神牢籠,以真正的自愛來自救。結果,哦豁。
兩個鐘頭的電影讓我最感慨的是師太的不凡。瓊瑤大約就是怕出現這種場面,所以將作品的改編權牢牢抓在手上,連演員都要自己看過。但你看亦舒,多麼瀟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