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自去年中期參選以來就處處大放厥詞,可民調支持率卻一路躥升,被一些觀察家無奈地戲稱為「川普現象」。對此,人們不禁問道,川普何以如此受人追捧?誰在熱捧?「川普現象」又反映出美國社會的什麼變化?其深層根源是什麼?
要想弄清「川普現象」產生的深層社會背景,還得把時光撥回到1960那個全美上下民權運動如火如荼的年代。該運動系統地衝擊了美國此前的政治與社會文化傳統,並確立起一整套新規範——「政治正確」的原則。很快,它所衍生出的規範與禁忌超越了女權運動的範疇,延伸到構成美國政治正確原則主體的「四項基本原則」——
不能冒犯女性;
不能冒犯同性戀;
不能冒犯少數族裔;
不能冒犯不同的信仰或政見持有者。
它們雖並非法律,但早已成為整個社會的不成文法則。每個人,尤其是政客、名流,都在其凝視之下對言行進行「自我審查」。
當然,首先我們應該肯定這些原則的進步、積極意義。作為美國60年代以來民權運動的結晶,其初衷正是保護弱勢群體利益,促進社會公平。但事物的發展往往也有兩面性:
正如有學者談到的,儘管美國政府沒有類似的機構負責「專業刪帖」,但其整個社會在言論自由的旗幟下正一板一眼地追求政治正確,這本身就在一定程度上代替了專制體制下的言論審查的部分功能——大人物在檯面上謹言慎行,頗有潔身自好的樣子;而老百姓和各類NGO、民權組織、志願者、學院派則充當「紅衛兵」、「言論糾察隊」。
事實證明,無論是在什麼「主義」、制度下的國家,以特定原則及其衍生出的龐大「禁忌」系統對整個社會的言論進行審查和實際控制,只要走向極端和偏執,都會損害社會的活力、創造力,同時侵害公民自由發表觀點的權利。長此以往,對整個國家社會的最大傷害將莫過於限制其自我反思和改革的能力。
最近幾年美國社會層面的新變化最能說明以上問題。
高校作為自由派,即美國的左派大本營,向來是「政治正確」原則的模範實踐場。但這些原則本身的模糊性、缺乏可操作性,以及對年輕人言行過多的束縛,反過來成為被嘲諷的對象。譬如,有流行的「高級黑」故意把「胖子」說成「水平方向受到挑戰的人」,罪犯是「社交隔離者」,精神病叫「精神探索者」,「窮人」改叫「經濟上還沒有準備好的人」,「騙子」成了「創造性運用事實的人」等。
這些校園禁忌本身的內容仍是反歧視,形式上卻恰與民權運動興起時「反傳統、破禁忌、求解放、爭自由」的精神背道而馳,並形成了某種「政治正確」外衣下的新暴政。這些黑段子懾於「政治正確」原則而不敢登大雅之堂,卻真實地反映出民間的反叛傾向。而今,由川普這個大嘴巴說出來,說出了一部分人想說而不敢說的心聲。
比段子手更棘手的問題是,當「政治正確」的原則涉及到美國政治與社會重大的實質性問題時,比如男女平等、貧富差距擴大、國家安全威脅等敏感議題,其褊狹與過度敏感往往會在咬文嚼字、粉飾太平的同時,妨害問題本身的解決。
以男女平等為例,激進的女權主義者往往熱衷於創造、推廣「政治正確」的新名詞,卻忽略了婦女問題的複雜性——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是:男人打鐵,女人同樣也打鐵,但這未必就是真的平等和善。對此,我們中國人是有教訓的,當年為了「多快好省力爭上遊」而幹男人幾倍活兒的「三八紅旗手」們,在晚年訪談中,摸著一身的傷痛和病根,臉上的呆滯與懊悔就足以說明一切。
再說收入與貧富差距問題,「政治正確」同樣治標不治本。因為不同群體間懸殊的技能、教育等背景以及由此產生的不同市場價值是客觀存在的。光說好聽的新名詞,卻無法從根本上提高弱勢群體在就業市場上的競爭力,不僅對弱者無濟於事,而且讓中產階級,美國自以為傲的「橄欖形社會」的中流砥柱倍感失落。
對此,美國企業研究所的CharlesMurray研究員指出,即使川普未能最終獲勝,其「主義」也不會消失。因為他喊出了夾縫中的「白人工人階層」的憤怒心聲。回顧過去半個世紀的平權運動,它要求美國將其人民放在不同的群體中加以考慮。其結果是,保持「結果公平」的訴求勝過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基本原則。於是,照顧特定群體的政策不斷被炮製出來,而它們反過來又鼓勵更多群體要求類似的「優惠政策」。
這種惡性循環最終既損害社會公平,又降低國民經濟的總體效率。當經濟開始衰退,蛋糕越來越小時,要求自己必須多分一塊蛋糕的人群越來越多,於是矛盾總爆發。川普不過趁勢而上罷了。
最後來說安全問題。此前的艾哈邁德.穆罕默德(AhmedMohamed)風波就是一個明證。這個穆斯林小男孩做了一個裝在箱子裡會滴答響的時鐘帶去學校,卻被老師誤以為是炸彈而報警。最後真相大白,但事件持續發酵,歐巴馬、希拉蕊、扎克伯格等政要名流紛紛聲援小男孩。而輿論場中僅有的微弱質疑之聲卻很快因其「政治不正確」的「反動性」而遭輿論圍剿。
正如有美國學者所分析的在這起事件中,一眾名流在第一時間紛紛站出來表態支持小男孩,究竟有多少是出於真心,有多少不過是想「站好隊」,以強調自己並未將穆斯林與恐怖分子天然掛鈎的政治正確性,是值得懷疑的。
作為對照,另一個時常被援引的案例是,此前發生在加州的恐襲案:兩個穆斯林極端分子的鄰居很早就發現他們擁有大量武器,由於懼怕歧視不同族群的指責而不敢報警,最終導致大量傷亡。由此觀之,川普類似「限制可疑穆斯林極端分子進入美國」這種明顯「反動」的言論,正代表了那些平時因畏懼社會壓力而隱匿的民眾心聲。
綜上所述,我們就不難理解這一整套「政治正確」的體系是如何讓很多人噤若寒蟬、敢怒不敢言。保守主義的右派認為,「政治正確」的文化不過是馬克思主義在經濟社會的變革走到山窮水盡之後,試圖從文化上腐蝕美國言論自由的立國之本。而自由派、左派,有時候對「政治正確」也並不「領情」,反而斥責這種文化不過是統治階級、保守派們為了蒙蔽人民、緩解階級緊張關係而放出的煙霧彈。其理由正是前文筆者所分析的——好聽的新名詞並未解決社會的實際問題。
可見,美國確實生病了。川普作為一個「說破皇帝新衣的孩童」勇敢地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可是他會成為一個合格的大夫,治好「美國病」嗎?恐怕未必,因為他自己也是個病人。
奈(JosephNye)在觀察「川普現象」時就曾表示,「真正的危險不在於川普入主白宮後會否踐行他的諾言,而在於他力求入主白宮時拋出言論所造成的損傷。」奈最擔心的是,美國人身份意識與政治文化中最偏狹、自私的一面被川普喚醒和放大,到最後即使他無緣總統寶座,其思想對美國精神的損害其實早已發生。畢竟,說破「皇帝身上的新衣」只需勇氣即可,但給皇帝縫製一件新衣,是需要智慧與勇氣兼備的,川普能做到嗎?恐怕未必,至少尚待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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