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笑著走來(8)
文|鍾宜淳 編輯|曾林
《討學錢》的張先生
除了《補鍋》的劉大娘是我最鍾愛的角色外,還有不少角色是與我相依相伴同到老的,如《討學錢》、《小姑賢》、《劉海砍樵》等。這是幾棵經久不衰的常青樹,至今還在受到湖南人民的熱愛。今年7月,我收到女兒從美國發來的依妹兒,她說:「昨天與朋友們去很遠的沙灘邊玩,晚上又在一起吃中國餐,十分開心。沒想到這些湖南的朋友個個熟悉花鼓戲,可以將《打銅鑼》,《討學錢》的唱詞倒背如流!還十分想得到一張DVD或是花鼓戲的唱詞……」
和我同演《討學錢》的張天相,是一位頗具特色的鄉土演員,他來自劉少奇的故鄉—寧鄉,他出生在偏僻的農村西衝山,那裡的山山水水孕育著他的成長,使他從小就吸吮了生活的乳汁,接觸過眾多的勞動者,因為他嗓子好,唱得巴釅的花鼓調,特別是寧鄉正調唱得獨具風格,讓人聽得入醉,他在業餘劇團施展著他的文藝才華,1956年不知是誰發現了他這塊藏在深山的閃光礦石,將他吸收到了我院,他帶來滿身泥土氣息,在我院成了惹人注目的另類演員。
《三裡灣》張天相飾演袁天成
他飾演了《討學錢》的張先生;《三裡灣》的袁天成;《楊立貝》中的楊立貝等都非常成功,特別是《討學錢》中的張先生,演得尤為精彩,他操著一口地道的寧鄉話,他頭戴瓜皮帽子,拖著長辮子,身著長袍子,外套馬褂子,滿臉堆著憨厚的笑,上場向觀眾深深地一鞠躬,幾句上場詩,一段坐場白,被他說得聲有色,立即將觀眾緊緊地吸引。他表演輕鬆自如,絲毫也不做作,遊刃有餘,恰到好處,將個私塾先生給演活了,他擺起私塾先生的架子,搖頭晃腦,吟詩作對,自鳴得意,但白眼字連天,如「日進千香寶」,他念成了「曰進千香寶」,「妙哉!妙哉!」他念成了「沙哉!沙哉!」笑話百出,寒嗆中帶幾許酸澀,他將一個不學無術誤人子弟的私塾先生刻畫得活靈活現。
我和張天相幾十年來同演這齣戲,配合十分默契,在對待付不付學費的問題上,潑辣機靈的陳大嫂和幽默寒酸的張先生展開了一場妙趣橫生的爭吵,全劇貫穿著喜劇色彩,有迎逢吹捧的笑臉,也有拍桌打椅的怒罵,張天相的表演影響我,刺激我,常使我更準確地投入到陳大嫂角色創作中。自從接手演這齣戲時,我就對它產生了興趣,我不斷地對陳大嫂這一角色進行精益求精刻畫,同時還對劇本進行了潤色和修改,比如以前的劇本有這樣一段對白:
陳大嫂(白) 張先生,一向冒看見你到我家裡來,你好像老了一點啦!
張先生(白) 陳大嫂,那我老是不亂老的,有古詩一首。
陳大嫂(白) 什麼古詩啦?
張先生(白) 呃,陳大嫂請聽:(有腔有調地哼了起來)「記得少年騎竹馬,看看又是白頭翁……」
陳大嫂(白? 哎呀,真是出口成章啦!
張先生(白) 陳大嫂,你講我老了,你也比不得以前了。
陳大嫂(白) 唉!先生咧!我講得你聽羅,毛伢子不肯讀書,桂妹子不肯繡花,我屋裡陳大鬍子呀,一天到晚不是說媒咧,就是做中,我那家裡,裡裡外外的事情都要我一個人操心唉,愁都愁老了咧!哎喲,過硬老得不像一個人了。
張先生 呵哈哈,(白) 不老不老,陳大嫂,我又幫你韻了一首詩。
陳大嫂(白) 什麼好詩羅!
張先生 (又拖著長聲吟起詩來)陳大嫂要說老來不算老,好比後背園中一樹棗,雖然老得皮起了皺……
陳大嫂 (突然臉一跌,扭過身去)
張先生 (發現陳大嫂生氣了,立即一聲長抽氣,大笑起來)陳大嫂哇!那你的資格子還是有蠻好子好啦……
陳大嫂 (突然轉怒為喜,哈哈大笑)
以上這一段我們演得絲絲入扣,柔韌有餘。還有一段:
(以前的臺詞是這樣的):
陳大嫂 (白)張先生咧!那又不是我陳大嫂自誇自,我那冒年紀的時候,在我們這路地方,有我這樣的相貌子那就冒得我這樣的路架子啦!
為了渲染陳大嫂對往日那份得意的回憶,我對這段臺詞作了一些加工,如下:
陳大嫂(白) 張先生咧!那又不是我陳大嫂自誇自啦,我那十七八歲冒年紀的時候,在我們這路地方,上十裡,下十裡,有我這樣的相貌子咧,那就冒得我這樣的衣架子,有我這樣的衣架子,那又冒得我這兩步路架子!哈哈哈哈……」
我用比較誇張的動作,運用了花鼓戲的二旦臺步,走路猶如風擺柳,若行若止,步子裡帶著風流俊俏,配合著鑼鼓點子,起風,然後一個梭步子衝向臺前,將腳高高地翹起,停住,突然想到自己老了,自言自語地感嘆著:「老了,老了,不行了。「然後急轉身撲向椅子,抖動著雙肩自我嘲笑。張先生端起眼鏡架欣賞著陳大嫂的那股自我欣賞的風採,這一段表演場場都能獲得滿堂彩。有人說我們合演的《討學錢》,達到了相得益彰、珠聯璧合的佳境。
1976年中央文化部調我們到北京,拍攝《討學錢》、《小砍樵》、《小姑賢》、《打鐵》四個小戲。決定由北京電影製片廠拍攝成電影,抵京後,我們立即投入了排練,《小砍樵》由張建軍和唐鍾璧主演,導演是陳懷愷,很快就拍攝完了。第二個戲是拍《討學錢》,我們已經完成了先期錄音。當天,謝添導演也來到了錄音棚,他說:「我這一輩子還有兩個心願沒有達到,一個是想排一個湖北楚劇,一個是想排一個湖南花鼓戲,可惜始終沒碰上這個機會。」說完他自告奮勇要為《討學錢》中配音做狗叫,我們心裡疑惑著:「大導演怎麼能為我們來做狗叫呢?」果然,他認真地排練了起來,汪汪汪,汪汪汪地叫得非常有趣,錄音師在裡面說:「謝導,能不能做兩隻狗叫,一隻老狗,一隻小狗……」謝導說:「行呀行呀,你再聽聽行不行。」他又叫了起來,無論是老狗和小狗都叫得很逼真,很快傳來錄音師的聲音:「行了。」我們大家為他鼓掌。
《楊立貝》張天相飾演楊立貝
那天湊巧崔巍也來到了錄音棚,這位曾任中南文化局的局長,電影《紅旗譜》裡的朱老忠,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偶像,沒想到他也出現在我們的面前,他問:「你們是哪個劇團的?」
「湖南花鼓戲劇院。」
「哦!你們那個小狐狸肖重奎還在演出嗎?她怎麼樣?……」
肖重奎曾以她甜美清亮的嗓音和樸素純真的表演唱紅了大江南北,她和何冬保雙雙獲得全國第一屆戲曲匯演的演員三等獎。為花鼓戲打開了新的局面,從此我們的花鼓戲走出了湖南,而且芝麻開花節節高。
崔巍曾經對《劉海砍樵》的排練作過不少具體的指尋,比如胡秀英在追趕劉海時,反手用兩把扇子轉向後腰抖動,達到飄飄欲仙的感覺,那就是他的設計。他還運用了戲曲的「蹦子」、「撲虎」、「探海」等毯子功為劉海的砍樵、找藤、破藤、捆柴等表演動作排練出節奏明快的舞蹈。還有一些具體的臺詞和調度都是他親自導演的。他說:「花鼓戲不錯,花鼓戲很有特點」。
《劉海砍樵》傾注了不少人的心血,像湘劇的王福梅為胡秀英的遊山和照鏡設計了不少舞蹈動作,常香玉也建議將紙扇改成羽毛扇,這樣,更加強了動作的柔美和飄逸。
本來《討學錢》定在9月10號正式開拍的,但誰知9月9號毛主席逝世的噩耗傳來,我們的拍攝工作也就因此而告終了,在沉痛的日子裡,舉國上下都停此了娛樂活動,沒幾天我們全部人馬都回到了長沙。如果不是因為這一特殊原因,《討學錢》是能搬上電影銀幕的,人生總是會留下太多的遺憾。
張天相真誠厚道,樂於助人,誰有困難,他都會伸出熱情的手。李谷一曾經做過一個夢,說是要用12粒胡椒4個桔餅蒸雞蛋,吃了會生孩子,他居然照夢裡的要求做了這個單方給李谷一吃。他還曾因為那「鄉裡人形象」鬧過不少笑話,有次下縣城去演出,我們購買的是集體票,幾十個人都相繼上車入了座,驗票員唯獨不準他上車,張天相憨笑著解釋:
「我和他們是一起的咧!」
驗票員起了高聲:
「我一看就曉得你不是唱戲的,你怕我是三歲細伢子,好騙啊?」驗票員主觀地判斷他不是演員,將他攔在車門口,他仍然憨笑著說:
「我真的是演戲的咧!」
「想打冒炸?哼!你還冒出師,下去羅!」直到我們大家為他作證,驗票員才放他上了車,她露出了疑惑的眼光,自語地:
「何解一點都不像個演員囉!」
大家都笑了,驗票員這才露出一絲歉意,張天相一點也不生氣,只是一個勁地憨笑,他說:「冒得關係咧,我遇上這樣的情況早已不止一次了。」
《柯山紅日》張天相飾演洛卡土司
可不?在三年自然災害的那個年代,我院在洞庭湖畔的南縣演出,堤上是農貿集市,用糧票可以換雞蛋,換綠豆,但農民懷疑我們是幹部,以為是來抓他們這種違法行為的,見了我們就跑,唯獨張天相可以和他們搭上腔,而且有講有笑,他的形象能取得農民的信任,所以他成了我們的聯絡員,採購員。每天得為大家服務,一趟又一趟地上堤,為我們換回雞蛋和綠豆。
1991年春節,長沙電視臺要我寫一個春節聯歡節目,我想《討學錢》這齣戲很受廣大觀眾的熱愛,我何不將張先生再現於舞臺,讓這個人物在觀眾的心裡延續下去,經過構思,兩個人物已活靈活現浮動在我的心靈和筆端,激情湧來,一氣呵成寫出了討學錢新編——《張先生遊長沙》,內容梗概是時間已推移到了九十年代的第二春,陳大嫂的毛伢子飛黃騰達了,當上了某公司的總經理,學生不忘先生的恩澤,接張先生進城過春節,半路上巧遇陳大嫂,二人飽覽新城風光,新舊對比,笑語聯翩,我依然是用喜劇臺詞和喜劇手法來刻畫這一對人物,從頭至尾充滿著喜劇色彩,演出後很受好評,後來又由湖南電視臺推薦到中央臺播出。
1996年10月17號,張天相不幸因患癌症離開了人世,好多人為他的離去而悲泣,我與他同臺演出幾十年,深為痛失這位和諧默契的合作者難過,哀情更甚,他走了,以後我再也不可能和他同演這齣戲了,特寫了這首輓聯寄託我對他的哀思:
同唱《討學錢》,尚欠張先生學俸,卻已先逝,永留遺憾。
共演《三裡灣》,常憶袁天成革命,淡薄名利,藝德長存。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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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後仍在教學,一直活躍在戲曲教學一線以及電視螢屏上。主要生平事跡已被收入《中國藝術家辭典》、《中國華夏婦女名人辭典》、《中國文藝家傳集》、《中國戲曲、曲藝辭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