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範志忠
責任編輯:楊天東
版權:《當代電影》雜誌社
來源:《當代電影》2020年第2期
據報導,《葉問4》自2019年12月20日公映以來,連續11天蟬聯單日票房冠軍。截止2020年1月11日,總票房已突破10億元,一舉成為中國影史上最賣座的功夫電影!
《葉問4》票房火爆,有其深刻的原因。影片敘述的是20世紀60年代葉問在北美闖蕩的英雄傳奇。這是一個「冷戰」的時代,「經由約瑟夫·麥卡錫參議員炮製的『紅色恐懼』,負載、傳輸美國冷戰政治的歇斯底裡與偏執妄想心理。」(1)中美關係在「冷戰」時期的博弈與對峙,意味著影片主人公葉問的北美之行,註定充滿了一種矛盾與衝突。
耐人尋味的是,《葉問4》出品和上映,卻又恰恰處於後全球化時代。「未來的歷史學家也許會說:2016年是自由貿易遭遇重大挫折的一年,甚至是最新一波全球化進程終結的開端之年。」(2)在經貿摩擦此起彼伏的背景下,中美關係益發複雜動蕩。恰如法國哲學家福柯所謂的:「重要的是講述神話的年代,而不是神話所講述的年代。」因此,在後全球化時代,《葉問4》該如何敘述一個發生在冷戰時期的武者神話?
《葉問》系列始於2008年,至2019年《葉問4》完成,這一電影系列的熱度足足持續了十餘年。
在中國電影發展史上,特定的武俠功夫電影系列,熱度能夠跨越這麼長的時間,可謂屈指可數。1928年,張石川、鄭正秋拍攝的武俠片《火燒紅蓮寺》,激發了中國電影史上的第一次武俠電影熱,三年內連續拍出了18集,1935年,香港拍出了第19集《火燒紅蓮寺》。此後,武俠功夫電影系列最成功的則是《黃飛鴻》系列。該系列電影始於1949年《黃飛鴻傳上集之鞭風滅燭》,2018年仍有新作《黃飛鴻之南北英雄》。近七十年,《黃飛鴻》系列一共拍攝了一百餘部。其間,徐克、洪金寶等知名導演先後執導多部影片,產生了廣泛影響。
我們認為,在中國武俠功夫電影史上,《葉問》系列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但是,與上述系列電影並無明確的結局不同,《葉問4》以完結篇命名,意味著這部長達十年的電影系列,將在2019年上映後戛然而止。
《葉問4》之所以宣告這個系列的完結,有其內在的敘事邏輯。從歷史上看,葉問出生於1893年,因病去世於1972年。《葉問4》所敘述的故事,發生於1964年,此時主人公不僅年近古稀,而且身患頭頸癌;影片的大結局,葉問從美國返回香港,不久就溘然去世,從而宣告了《葉問》這一系列影片不可抗拒地走向了完結。
當然,《葉問4》的成功,在於不滿足於簡單敘述這種自然生命的生死輪迴,而是巧妙地把這種生死輪迴升華為對葉問這最後一個武者的輓歌。眾所周知,功夫武俠作為華人世界獨有的英雄神話,可謂淵源流長。《莊子》的「說劍篇」、《史記》的「遊俠」、「刺客」兩傳,以及唐傳奇所演繹的「其言必信,其行必果」的壯志豪情,都構成了海內外華人渴望救贖的想像共同體的重要內涵。但是,功夫武俠畢竟只是人治社會的英雄傳奇,在工業、後工業文明的現代社會,孕育於農耕文明冷兵器時代的功夫武俠,註定成為時代的「落伍者」而成為最後一個英雄神話。
在人類發展的歷史上,尤其是農耕文明向工業文明的轉型歷程中,這種「最後一個」的現象無疑具有深刻的典型意義。諸多在農耕社會中勇立潮頭的傳奇人物,猝不及防地被拋到現代工業文明的語境中而遭遇文明的衝突與裂變。原來傳統社會的引領者,在現代社會中卻不得不淪為落伍者。無論他們如何堅守過去的傳統,無論他們如何用自己的力量來抗爭,但是,個人的力量難以與時代洪流抗衡,無論他們如何堅守過去的「樂園」,在時代面前難以阻止一曲「輓歌」的唱響。
很顯然,《葉問4》著力塑造了最後一個武者的形象,無疑就具有了一種輓歌的性質。
父與子的衝突,是諸多影視文藝作品喜歡表現的母題。
《葉問4》也涉及了這一母題。影片的開端就暴露出葉問與兒子葉正的矛盾衝突:葉正喜歡習武,並因此闖禍而被學校退學;葉問卻偏偏希望葉正繼續上學,並為此不辭辛苦、漂洋過海來到美國舊金山,千方百計想為葉正謀取一份就讀美國當地學校的推薦信。父子的衝突因此愈演愈烈。影片多次出現葉問從美國打遠洋電話而葉正拒絕接聽的鏡頭,準確地渲染了葉問面對正處青春期的兒子叛逆行為的無奈與苦悶。
值得注意的是,《葉問4》中關於父與子的衝突,不僅存在於葉問父子之間,而且也存在於舊金山中華總會的會長萬宗華和他的女兒萬若男父女關係中。與葉問不贊成他兒子葉正習武相反,萬宗華卻一心希望女兒萬若男能夠繼承祖傳的太極拳功夫。在美國長大的萬若男,顯然喜歡的是諸如舞蹈、啦啦隊之類的運動,對萬宗華強迫她學習的太極拳則存在明顯的牴觸情緒。
《葉問4》作為功夫武俠類型片,卻用不少篇幅來敘述父與子兩代人的矛盾,固然表明編導有意在這部類型片中雜糅了家庭倫理的敘事因素,以期更好地拓展受眾群的共鳴;但更重要的是,編導恰恰通過東西方兩個華人家庭圍繞子承父業習武這一話題展開的衝突,深刻地表明了在社會現代化轉型的語境中,功夫武俠業已存在著無可避免的代際衝突。因此,在《葉問4》的鏡像話語中,父與子的衝突,其文化意義大於家庭倫理意義,父與子的矛盾,業已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現代化轉型焦慮的語義場。
耐人尋味的是,與萬宗華希望女兒若男學習太極拳而產生矛盾不同,葉問的父子矛盾,卻在於兒子葉正一心想跟隨父親習武,不料遭到身為父親的葉問的強烈反對。葉問因此隻身漂洋過海,來到美國謀求為孩子求學的資格。我們認為,編導之所以將葉問的父子矛盾賦予這種反向的衝突內涵,其目的在於表現主人公葉問對社會文化的現代性裂變有著一種過人的敏銳和洞察。年逾七旬的葉問,顯然清楚地知道,屬於自己的時代已經消逝,曾經輝煌的功夫,在未來的社會發展中可能會被取代或是被歷史遺忘。因此,葉問強烈地反對兒子習武,根本的原因在於在他生命的晚年,開始對自己曾經堅守的東西產生了深刻的懷疑和否定。因此,在現代工業文明社會中,再把功夫這種傳統的「遺風」和「絕技」,傳承給自己的下一代,是否還有價值?
美國學者阿瑞夫·德裡克在《現代主義和反現代主義》一文中指出:「啟蒙運動既成為使人們從過去解放出來的工具又是對民族的主體性和智慧的否定;而過去則既成為一種民族特性的源泉又是加諸現在的負擔……諸如此類的矛盾無窮無盡;它們在不同的社會視野裡以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但是它們都屬於現代性的矛盾。」(3)因此,《葉問4》開篇,葉問與兒子之間的矛盾關係,折射的其實就是在現代社會轉型過程中人們對傳統文化矛盾與焦慮的複雜心態。《葉問4》致力於表現這種複雜性,使得該片不再只是一部功夫類型片,而具有了一種對傳統功夫武俠的反思意味。
反轉是類型電影情節敘事常用的一個技巧。一般認為,反轉的內在敘事動力,來源於情節向相反情節轉化的過程;反轉的外在表徵,則體現為人物身份或命運轉變前後的二元對立,即人物身份或命運的出發點為A,但是隨著劇情的演變,其最終的結局卻走向A的對立面B。類型電影的情節敘事,之所以偏愛反轉的敘事手法,其目的就在於通過對人物身份、動作和命運的意料之外的敘述,製造出扣人心弦的懸念,以強化影片劇情的戲劇張力。
《葉問4》整體的劇情設計,無疑是採用了反轉的手法。影片破題,圍繞葉正被退學之後何去何從,葉問與葉正父子間發生了激烈的爭吵。葉問堅持己見,只身前往美國,試圖為葉正謀求在美國求學的資格,父子關係因此走向了對立;影片大結局時,從美國歸來的葉問,認同了葉正的習武要求,葉正則在獲悉葉問身患癌症之後明白了父親的一片苦心,父子二人終於冰釋前嫌,走向了和解。
在這個意義上,《葉問4》敘述葉問從香港前往美國的歷程,其目的就在於表現葉問何以最終認同兒子立場的歷程。葉問前往舊金山當地學校溝通的時候,無意中目睹了美國當地校園發生的針對華人學生萬若男的校園霸凌事件,諸多白人學生因為不滿萬若男擔任啦啦隊的隊長,對她進行圍毆。雖然葉問出手制止了白人學生針對萬若男的霸凌行為,但是這種明顯的種族歧視,無疑極大地動搖了葉問送葉正前來求學的初衷。
真正讓葉問改變想法的,是他在美國遭遇種族歧視之後對武者功能和意義的重新認識。在異國他鄉,舊金山中華總會裡的華人抱團結社,採取一種不與外界來往以求自保的防禦型姿態。中華總會會長萬宗華反覆告誡自己的女兒不可逞強,凡事能「忍」則忍,但是,即使如此,若男依然無法逃脫校園霸凌。中華總會舉行的中秋晚會,也慘遭當地海軍陸戰隊空手道教官哥連的挑釁。萬宗華則被移民局以莫須有的罪名羈押,隨後又不得不接受海軍陸戰隊軍官巴頓的挑戰而被打成重傷……種種忍無可忍的屈辱,終於激發了作為一個武者的葉問的絕地反擊。因此,葉問自己曾這樣定義武者的內涵:遇到不公義之事,一定要站出來,這就是練武者的初心。
縱觀電影《葉問》系列,其實無不貫穿著主人公葉問作為一個武者決然毅然地接受他者的蠻橫挑戰而捍衛人間正義的初心。在《葉問》故事系列中,其敘事空間不斷拓展,從內地遷徙至香港,從東方輾轉至西方,其對手也分別來自日本、英國和美國等發達資本主義列強。很顯然,《葉問》系列在故事設計中,隱喻著葉問所面對的挑戰日益艱難,體現出整個故事系列日趨強化的戲劇張力,並以此彰顯著主人公葉問始終不改、老而彌堅的武者初心。
歷史學家阿諾德·湯因比認為,歷史發展「必須有一種把受到挑戰的一方由平衡狀態推入不平衡狀態的衝力,使之暴露在新的挑戰面前,因而激勵它做出以進一步的平衡為形式的新應戰,而結局卻是又一次的不平衡,實際是一種潛在的無止境的進程」。(4)
從歷史發展的角度看,任何挑戰本身固然對現狀構成了衝擊,但如果把這種衝擊的挑戰轉化為自我變革的動力,就可以打破傳統文化心理中的封閉思想與惰性,實現新的平衡,並推動歷史的發展與進步。只有從這一歷史邏輯出發,我們才可以理解,《葉問4》文本內部所存在的諸多矛盾與悖論:如萬宗華雖然口口聲聲拒絕把中國功夫傳給外邦異族,自己卻移居美國,女兒也就讀於美國學校。影片的主人公葉問,一方面用詠春拳抗衡來自異邦洋人的歧視和欺凌;另一方面又積極鼓勵自己的弟子李小龍將詠春拳翻譯成英文,教導洋人學習中國功夫。影片最意味深長的,則是葉問最大的挑戰來自於美國海軍陸戰隊的軍官巴頓,但影片的結尾卻打出這樣的字幕:「美軍自70年代起,廣邀唐人街師傅作客席教官,教授中國功夫。2001年,海軍陸戰隊正式編定中華武術為必修課程。」我們認為,《葉問4》這種貌似矛盾的敘述,恰恰體現了創作者超越了簡單的非敵即友、兩極對立的思維方式,力圖在堅守民族話語的同時,又不失開放與包容的立場與心態。近代以來,中華民族之所以能夠浴火重生,恰恰就是在頑強抵禦外侮的同時,又積極學習西方的先進文化與技術,在與西方的對話與交流中,推動民族文化自身不斷走向發展與強大。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葉問4》就以這樣的鏡頭語言,在後全球化時代展示了最後一個武者的永恆背影。
注釋
(1)丘靜美、朱曉曦《類型研究與冷戰電影:簡論「十七年」特務偵察片》,《當代電影》2006年5期。
(2)魏城《全球化死亡之旅始於2016?》,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70407/weixinloginarchive。
(3)轉引自藍愛國《解構十七年》,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25頁。
(4)[英]阿諾德·湯因比《歷史研究》,劉北成、郭小凌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1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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