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書房是一個人精神世界的物質呈現,通過書房,我們可以感受到一個人的內心風景。在2020年「世界讀書日」之際,建投書局和澎湃新聞·翻書黨聯合推出「書房裡的世界觀」系列文字專訪,我們將陸續邀請學者、詩人、作家、音樂人、舞蹈家與讀者們分享他們的書房與閱讀。本期嘉賓為學者餘世存。
學者餘世存
談書房:書房現在對我來說是一個起居室
曾經有人問過我說:你的書房是什麼樣子?我說我的書房是流動的。因為這麼多年一直處於一種——說流浪可能太嚴重了,但是確實有一種流浪的感覺,我搬家就搬了一二十次,每搬一次家都要丟一些書,所以這個書都是後來陸陸續續又補充了一些,兩三年前穩定下來才有了這個書房。
餘世存和他的書房
這個書房裡把我大學畢業以來的書都加起來,可能五千冊。書也是很雜,比如以前買的那種西方哲學美學的書,西方詩歌的書很多,後來有很多中國文化類的書,比如說書架頂上那一排都是商周時期的出土文物圖案的書,因為只是作為工具書用當然很少打開。我這樓上的這些書就是大部分是以中國文化為主,我樓下有一個書房有些是以前買的一些西方的書,但也是中國文化的書籍多。
我的書房利用率不是很高,它主要起一個收集的作用。我這幾年寫了有一二十本書,很少在書房裡面寫成。現在回憶起來大概只有《時間之書——二十四節氣》那本書,還有《老子傳》的修訂是在書房寫的。所以我每次去一些大學教授的家,就特別羨慕他們的那個書房整整齊齊。而且擺的參考資料查找都很方便。像我們這種稍微有點野生派的學者,就好像就完全是野蠻生長,所以書房我也很難說我利用得有多好。
書架
書房現在對我來講就相當是一個起居室。我的孩子玩的時候,他能夠在這麼一個的書房裡面。還有很多我的鄰居都知道,他們從這兒走過,都會從窗外看,我這兒有一排書架,他們就覺得好。用書裝飾家,有種特別的味道,所以我覺得我可能也影響了他們。這個書房雖然我寫作、讀書利用得很少,但休閒的時候特別方便。經常抽出一本書,又讓你覺得又能給你打開一個新的世界。
這個書房還有一些很神奇的事情發生過,我曾經想找一本書找不著,因為現在書堆得我沒有大概的分類,所以找書不太容易。有一次有個朋友送了我一本毛澤東的老師黎錦熙寫的《國語運動史綱》,半年之後我就發現找不著了,我要寫一篇文章特別需要那本書參考。因為那本書我讀過,而且我知道我要找的資料是在大概是書的前半部分還是後半部分,在左邊的頁碼上還是在右邊的頁碼上,我都記得很清楚,但是就找不到那本書,結果我在這個書房裡走來走去,走了大概有一兩天的時間,突然有一次,我就莫名其妙地,閉著眼睛走到一排書架那兒,然後我一睜開眼睛,它就在我眼前。特別神奇,後來我就寫那篇文章寫得特別順手,所以我覺得這個書房它給我的是很新的感受。比如說我以前很少讀古人的詩,但我後來發現原來書架上還有很多《唐詩別裁集》《清詩別裁集》。這些天隔離期就到院子裡面待一待也好,在書房裡面坐一坐也好,我打開古人編的別裁集,打開後一看,豎排的繁體字很有感覺,也很有味道,又能夠理解古人的那種心境。因為現在經常讀一些古人書覺得進入不了他們的世界,但是最近幾年突然發現,在自己的書房反而能夠接近古人的那種心理了,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感覺。
《唐詩別裁集》
談閱讀的意義:精神世界的豐富和牢靠,最主要來自閱讀
我當然對閱讀非常有信心,而且我覺得我這個人雖然在很多同學和朋友看來,前半生不太成功,但是到現在為止,可能大家還是會承認,我選擇了這條路雖然很艱難,但是還是走通了。就是通過閱讀來謀生也好,或者讓自己實現自己的理想也好,我覺得在這個意義上來講,我做得還算及格,我覺得這都是得益於我的這種閱讀經驗,得益於我的閱讀生活。
我後來也確實發現跟我的同齡人相比,他們的知識儲備和思維方式還停留在大學畢業的那幾年,他們的知識沒有更新,我可能走得太快了。比如我年輕的時候,我們知識結構裡面是根深蒂固的西方文化為主體的,中國文化只是用的。但後來我發現,我的閱讀裡面不僅僅仍然有西方文化的東西,其實也有大量的中國文化的東西,而且我們的那種思想資源從單一的,比如說五四新文化運動思想資源、西方科學理性的思想資源,又轉向了包容兼容了中國文化的東西。我這些年寫的中國時間的三部曲,還有對易經文化、對中國的幹支紀年的研讀,其實都是一種大的兼容。
這種閱讀既使我能夠跟讀者更平和地交流,又能夠讓我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東西。說到閱讀對我的意義其實也具有勵志性,我從2000年開始就沒有進入任何體制,放棄了機關單位、媒體平臺,包括一些私人企業的邀請,完全靠閱讀寫作謀生,現在總算安定下來了,也還算比較滿意。雖然一再有人說時代不太好,寫東西很難。其實從閱讀的角度看,我覺得漢語寫作有太多的空間、有太多的東西可寫。
我們這大半生完全是受益於閱讀,我們也應該提倡閱讀也是一種成功,而不是說看著社會上流行的那些短淺的成功。我們也都知道,以前在我們看來很成功的人經過三五年之後,都因為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從我們身邊消失了,他們的問題,關鍵就是他們精神世界不夠豐富、不夠牢靠。這種精神世界的豐富和牢靠,最主要的是來自於有效的閱讀。寫作也好閱讀也好,它確實既是安頓自我的方式,也能夠有效地服務於周圍的社會。
餘世存
談理想的閱讀:如饑似渴的閱讀,本身就是青春的一種生命狀態
其實我年輕的時候也像現在的年輕人一樣有過焦慮和自我懷疑。但是後來我遇到一個老先生,是桐城派的一個大家的後人,原名叫方管,筆名叫舒蕪。這個文化大家其實沒有正規的學歷,也沒有上過大學,但是他跟說他抗戰期間在重慶,當時窮得每天只能用醬油泡飯吃。吃一碗醬油飯,就跑到書店裡面看書,頭髮一兩月都不理,長的要命。當時在書店裡面看到的都是一樣年齡的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都在書店裡面看書,今天看到多少頁,沒有錢買不回去,就記住頁碼,明天再來看。這種閱讀才是很多年輕人年輕時侯應該具有的一種生存狀態,他們不考慮哪年買房買車,或者說三年之後能不能買到房,他們只是考慮他們關心的:要如饑似渴地去從書中去尋找答案,甚至不一定去尋找答案,就是如饑似渴地閱讀,本身就是青春期的一種生命狀態。
因為這樣的一段時光,他們後來才能夠在社會當中脫穎而出。像舒蕪那代人,他文憑沒法跟西南聯大的畢業生們比,也沒法跟國統區的中央大學的畢業生比,但是他後來能夠在文化界中脫穎而出成為文化大家,用他的話都是得益於他年輕時候的那種閱讀。
年輕人不要懷疑,閱讀三五年的時間,甚至十年左右的時間,對你的未來的人生一定有幫助。就像我現在經常跟一些年輕朋友講的,不要大學剛畢業之後就開始立定你的物質目標,你需要有五年十年的遊學時期。這種遊學不一定去讀個文憑,而是要跟更多的人交流,去閱讀更多的東西,就是我們古人說的,讀萬卷書行萬裡路交四方朋友,我覺得這是年輕人需要取得的,進入人生大門的幾把鑰匙。青春期的閱讀,就應該是一種狂野的、如饑似渴的。
至於碎片化閱讀帶來的一些問題我覺得不需要多慮,只要一個人能夠真的進入了閱讀的門檻,他知道閱讀的樂趣,他自然會進入深度的閱讀。我曾經勸過很多人:如果你們喜歡,你就認真地去找其中一本書,翻來覆去地讀進去,那就會變成你自己的東西。我寫《老子傳》就是因為當時讀《道德經》的次數太多了,後來發現其實我可以寫那樣的書,所以我就寫了。同樣去年出《己亥:餘世存讀龔自珍》也是,為了那本書,我把龔自珍的年譜、龔自珍的詩集著、龔自珍的傳記看了太多太多了,後來自己儼然成了龔自珍的專家,我才能夠動筆寫書。但是首先剛開始的時候,你一定是出於興趣。
書房一角
談書店: 只有你進入了書店,你才知道世界之大
我這些年其實逛書店比較少。我記得大學剛畢業那段時間經常去書店,我原來在一中教書,鼓樓那個地方離三聯書店、中國書店很近,基本上每個周末都往那邊跑。所以我覺得逛書店應該是成為年輕人,包括讀書人的一種類似於朝聖之旅。因為只有你進入了書店,你才知道這個世界之大,知道人的思維和智慧的豐富。而不要覺得自己讀了一本書、寫了一本書,或者對一本書有特別的思考,就覺得自己可以秒殺天下了。因為年輕人容易狂妄,進書店就能夠讓自己的心理狀態得到某種校正。所以我還是建議要去逛書店。
實體書店它不可能消失,因為我們個人的閱讀或者購書還是需要實體書店的體驗。這次疫情雖然對實體書店的衝擊很大,但是我希望全社會都來關心,大家共同幫忙,讓實體書店更好地生存下去。
我覺得書店人,他應該首先是心態要更從容一點,當然優雅也是其中應有之意。而且他對書要比較了解,他應該有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時間都是在閱讀和跟讀者、作者們打交道,這樣有利於提升他自身的生命的感覺和職業的感覺。書店人應該有一種驕傲、榮譽感,他賣的商品跟社會一般的商品是不太一樣的,在這個意義上講,我們的書店人應該有一種身份的認同感和自豪感。
一家好的書店首先讓讀者進去能夠坐下來賴著不走。所以我覺得書店對買書人來講應該很舒適,他進去覺得很溫暖、親切。他願意本來說我想好了今天要買一本什麼書,但是進去的時候發現其實吸引到我的是其他更多的東西。所以我本來只想花一百塊錢買兩本書,但是我進去反而買了三百塊錢五六本書,而且很開心。我覺得讓讀者有這種體驗就比較好。
談書與人: 大半生閱讀發生過很多奇特的故事
我有幾年跟舒蕪先生交往很多,我就到老先生家去借書,借過一本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因為書是三聯書店剛剛出的,舒蕪先生很快就讀完了,而且他讀那本書劃了很多線。我拿回去讀,但是沒有讀完我就發現那本書丟了。舒蕪的女兒後來跟我講,她說我爸爸接到你的道歉信非常不高興,老先生說我做了那麼多筆記,本來想抄成卡片,結果就把書弄丟了。老先生一個星期吃飯都吃得不香,我特別內疚難過。後來我回老家,去我二姐夫家發現,居然我二姐夫把這本書順回老家了。我後來把我二姐夫批評了一頓,我說你拿我的書也沒告訴我,而且你應該知道這本書是我借別人的書。特別特別可惜。因為這件事讓我後來寫了一篇《我的世紀的華宴》。
我們大半生閱讀其實有很多類似這種很奇特的故事。因為喜歡穆旦,打開了一個世界,我們認識了穆旦的夫人穆旦的女兒、穆旦的朋友們。有一次在新街口等公交車的時候遇到鄭敏的女兒,鄭敏是北師大的教授,也是「九葉派」的著名詩人。然後我們就談起來了,我說我比較喜歡穆旦,她就問你喜歡穆旦的哪一句詩,結果我們不約而同地把喜歡的那句詩讀出來了,而且是一樣的。那句詩叫「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人的生活」。這句話,當時對我們的觸動特別大,我覺得這也是讓一個年輕人走向成熟的一個比較好的詩。我沒想到,跟一個詩人的女兒在一起交流,這句詩居然能夠引起這樣大的共鳴。
可能越來越多的苗頭和傾向表明我們人類文明會住進移動網際網路,書的電子化不可阻擋,所以傳統的紙質閱讀反而會變得更有價值,以後我們讀紙質書,可能更有藝術欣賞、生命參與的感覺。有些工具類、參考類的書,可能更多地以電子書的面目呈現,但有些特別好的書,它既可能是電子書,也更應該是更為精緻、更為講究的紙質書。這樣我們對書的閱讀和觀感會更為豐富,不僅僅是一種把它當作功利性的來使用對待,而且確實是像中國古人講的要敬惜字紙一樣,有一種敬畏之心。當我們翻開那些書的時候,就有一種莊重感。我覺得這也是一種閱讀的一種很好的體驗。
談理想生活:我的理想生活,就是閱讀、抄書
我的理想生活,就是閱讀、抄書。抄書特別好玩,我也見過有些前輩學者,他們抄讀書卡片的勤奮程度,我們是難以想像的。看錢鍾書的讀書筆記,你沒想到他抄那麼多。
我和我的同學在大學期間發現了穆旦,但是穆旦當時在國內還沒有出版,所以我們只能從圖書館裡面找以前的老版本,借來之後就把他的詩全部抄下來。所以後來穆旦的詩我還是大段大段會背誦。因為抄的過程就有一個記憶的過程,用最原始的辦法、用笨辦法抄下來,這樣它變成你的東西的概率才會大一點。這個特別值得提倡,筆墨紙硯也好、鋼筆也好、毛筆也好,抄一抄,會特別有樂趣。
我曾經很無聊的狀態下抄杜甫王維的詩、抄五言的詩,抄了很多很多,後來發現抄的過程中你就進入了狀態,而且你抄下來的東西其實也是變成自己的一種小文創產品,可以送給朋友都很好。
當然除了抄書,還有一個很好的讀書方法是劃線還有折頁。有些朋友說不會給書寫讀後感和書評,我說其實是你讀的過程中,你就應該留意你心動的那個東西。觸動到你,你就給它折下來。如果一本書有一二十處你折過的東西,你再回看,這本書大致的內容你又溫習了一遍。還有你寫書評也好、給別人複述也好,這些折過的地方就是很重要的一個段落。如果你再把它抄下來,就相當於你的書摘。你把這些書摘再按起承轉合轉化一下,就可能是一篇很好的讀書報告。
談寫作: 作為身兼「知識分子」的作家
身為知識分子,讓我的作品跟一般的作家相比,它有一些思想的脈絡,尤其這種思想的脈絡一推動我,把現代西方以及古典中國能夠打通。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我不是大家以為的純文學意義上的作家,而是一種更廣意義上的作家。可過去的士大夫的那個士,或者說談現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可能更接近於這兩個詞語,是這個意義上的作家。
我的目標和追求,一是要回答中國文化的走向問題,第二是希望能夠給個人找到一條能夠安身立命的道路,第三是能夠為大家尋找一套人如何跟自然和諧相處的方法。特別是後一個,我覺得在疫情期間其實也是顯得更為重要。雖然我們文明這麼強大,但是我們都能夠被生物界的小小的病毒深深地影響,這就說明我們人類還是要把學會跟自然相處當作一門功課來對待。
談「我最想推薦的一本書」
穆旦和艾略特的詩對我年輕的時候影響比較大,這些年影響比較大的是莊子、易經這樣的書。今天早上我還看到我的微博上有個湖北省的一二十歲的年輕人向我求教怎麼去讀《易經》。因為他認為他對人生社會的思考轉移到時間和空間上來了,所以他認為除了物理學的知識以外,他需要中國易經方面的書。這些讓我覺得特別的有意思,我沒想到這麼小的年輕朋友對於中國的古老文化這麼有興趣,所以我也覺得讓我更有信心,覺得中國這些經典還是有一種歷久彌新的價值在,所以我也願意推薦《易經》這樣的書,讓大家來讀。
餘世存先生手抄的《冥想》
《冥想》
——穆旦
1、
為什麼萬物之靈的我們,
遭遇還比不上一棵小樹?
今天你搖搖它,優越地微笑,
明天就化為根下的泥土。
為什麼由手寫出的這些字,
竟比這隻手更長久,健壯?
它們會把腐爛的手拋開,
而默默生存在一張破紙上。
因此,我傲然生活了幾十年,
仿佛曾做著萬物的導演,
實則在它們長久的秩序下
我只當一會小小的演員。
2、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裡,
我只覺得它來得新鮮,
是濃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勞作、冒險。
仿佛前人從未經臨的園地
就要展現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對著墳墓,
我冷眼向過去稍稍回顧,
只見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亙古的荒漠,
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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