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熟悉的墓碑前望著墳頭的青藤發呆,只覺陽光溫暖,照在青藤上頗有湖面金光之感。
墓碑後是外婆。我似乎看見她站在那兒輕拍著臂膀,嘴中叨著節拍音律或某種口訣。你永遠不知道老人到底會多少種口訣,關於節氣、關於時令、關於風水,或神佛命運。外婆的口訣無論哪種都很像搖籃曲,音色輕軟悠長、音律和緩、有固定節拍,像留聲機在夏日長滿葡萄藤的庭院裡小聲播放《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的聲音。
青藤金光、香火鞭鳴,我又隱約看見另一位外婆。單瘦身板,皓齒櫻唇,精緻的黑色小皮鞋。她向我走了,踏著輕快乾脆的步子,那種舞蹈家輕若乘雲的步子、門球高手果斷巧妙的步子,向我走來,對我長久地微笑著,鼻息夾雜了微弱的哼哼聲。她在高興。身旁的外婆將兩顆人參果裝點在墓碑旁,有種母親為閨女穿戴黃花的感覺。她的粉色毛衫與跋涉後微微泛紅的臉頰相襯,遠看竟像極了一朵著墨桃花。她喚我「寶貝」,喜歡與我擁抱,喜歡「搖頭晃腦」地與人分享快樂,喜歡給晚輩打電話卻什麼也不說。她臉上有兩顆蘋果肌,粉撲撲的,像染了胭脂的棉花骨朵。我喜歡她的蘋果肌。他人言行、自我反省、命運的巧合機遇、時空的交錯印記我坐在木板凳上,望著面前被乾柴託起的橙紅火堆,聽長輩白話。話國運農事、兒女相好。坐在我對面的是兩位體態豐腴的婦人,手中揉搓著糯米糰子。在老家,油炸糯米糰算不上主菜,卻也是頓頓少不得的。金黃的糯米糰像碩大的稻籽,像舊時的金元寶,像憨態可掬的大孫子,一顆一顆盛滿了人們的殷切企盼,頓頓少不得。
封閉的小屋裡,我坐在年夜飯桌旁看長輩慷慨陳詞,觥籌交錯。此時,封閉小屋繽紛的色彩充盈,祝詞高昂的火紅、菸草魅惑的幽藍、酒香醇厚的金黃一齊將人的情緒推向陣陣高潮,或許是人們逐漸高漲的情緒讓小屋更加重彩濃墨,抑或相得益彰。這便是一年中眾多情感蜂擁而至、相互碰撞的制高點了,是煙花最響亮絢麗的時刻,是魚在深海裡所能呼出的最大泡泡。
而這以後,五彩小屋歸於空白,生活又歸於平靜,人與人的聯繫歸於虛擬。
事實上我們中許多人都逐漸與曾生長於其中的文化割裂,我們不知自己從何而來,應去向何處,只是頻頻感到自己面對龐大社會的焦慮與恐懼。交往通過冰冷的屏幕,購物也不再僅僅為了溫飽,而是為追逐品牌與潮流;人的標準更趨於單一,幸福標準、審美標準、能力標準。
人在不可避免地被物質與符號吞噬,逐漸失去人性。
在尋找人性的道路上我走得實在不遠,為數不多的發現之一便是回歸真實的生活,感受真實的愛的衝動。
麥色臉頰透出的點點紅暈與屋內的五顏六色糅合成燦若梵谷《星空》的美麗畫卷然而衝動過後必有平靜,人應如何克服並安於衝動後的平靜呢?馬東曾說悲涼是他的底色,但事實上,底色悲涼的人往往容易為衝動所滿足。他們善於觀察真實生活,熱愛生活而非生活的意義,愛具體的人而非抽象的人,如此便不會患得患失。
從淺來講,做自己是不乏主觀能動,不輕易為外界所動搖。至于越來越多的人將「做自己」與「任性」混為一談,在我看來二者最大的區別在於前者為己而為,是內化的過程,後者則為他人而為,是一種為掩飾內部空虛的被動外化。知己之人自控心動,任性之人因(衝)動而動。
從深來講,當我們讀一本書或看一部電影時與其中的某個角色產生了共鳴,或其身上某種品質/精神對我們產生了強烈的感召,我們便是在自我發現。人很難能在黑暗的角落找到自我、認清自我、接受自我,反而應該走向開放的世界,多讀、多聽、多看、增長見識,尋找自己的邊界。找尋自己的過程中人會忘記空虛的衝動後平靜,而待真正尋得自我,便也無需再依賴外來衝動生存了。
我不信輪迴,但信因果。萬事皆有因,人情世故、功名利祿,因此我便也有些好追究責任與衝動,並希望自己做個敢於為責任與衝動負責的人。我想成為一個清醒清白的人,一個因五彩泡泡而喜卻不被束縛、不因空白平靜而悲卻敢於面對的人,一個即便懂得命運規律也仍然努力拼搏的人。一個有人性的人。
我愈發懶惰了,偶爾發呆時想到一些或虛或實的東西,今日索性把零碎統統拼湊起來,邏輯似有似無,道理似有似無。
很久沒寫東西了,多少有些瞻前顧後、畏手畏腳。這樣不好,有悖責任,有悖初心。偶然看見羅翔老師的一段獲獎感言,是我此時極想表達的,便引用於此:
願順遂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