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熟悉的聲音,正漸行漸遠,有必然,有無奈;叫人惋惜,叫人懷念。
以前在外面讀書,下了火車,從坐上回家的輪船那一刻起,一站又一站,人往人來,船裡的鄉音越來越濃,此時便知道,家就要到了。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鄉音,越來越淡。如果現在還有輪船,在下船上船中,光憑乘客的言語估計已辨不出是否快到家了。
生產、生活方式的變化,說「老底子閒話」的人越來越少,鄉音不斷流失。
鄉音,大多源於生活和勞動。我們小時候做客,主人會說:「嘸啥鹹酸吃出來,自家夾點過過。」「鹹酸」是指菜餚,我曾想了好久,為什麼有「鹹酸」一說。我們的祖祖輩輩,在冬天要踏一大缸的鹹菜,稱之為「鹽齏菜」。這一缸菜從臘月吃到下一年的清明腳邊,是農家飯桌上的主打菜。臘月的鹽齏菜是最好吃的,但是開了春,天氣逐漸轉暖,鹽齏菜就不再可口了,而且還有了酸味。清明的「鹽齏菜」是又鹹又酸,這豈不是「鹹酸」?我不知道這是否是我的歪解,但「鹹酸」一詞,體現了勤儉,也透著清貧,在過往的農村用以指代菜餚很是貼切。
小孩子坐在位置上動來動去的,大人會說:「坐沒個坐相,像只調窠雞娘。」母雞孵化雞蛋出小雞需要3周的時間,這期間每晚要給母雞放食,就是把母雞從雞窠裡抱出來餵米、餵水,母雞很乖,吃飽喝足了再拉一泡屎,這時候就可以把母雞抱回窠裡了。母雞回到窠裡以後,會不斷地調整姿勢,確保每個雞蛋能在它的腹下或翅下。小孩子在座位上動個不停,是否像調窠雞娘? 80以後的年輕人,已經沒有多少人看到過母雞調窠,自然是聽不懂更不會說了。
就像我們現在看到「和合二仙」,不知道什麼意思,為什麼這麼寫?然後就要去尋找答案:這是掌管婚姻的喜神,一位持盛開的荷(和)花,一位捧有蓋的圓盒(合)。以後那些已逝的鄉音,也要當作故事來解釋了。
有的鄉音是頗具哲理的,很值得玩味。我們的前輩常說「種田不會看上道」,這是再樸素不過的道理了。「種田」用書面語來表述就是「插秧」,下了田以後不會插秧怎麼辦?就看前面的人是怎麼插的,也即要善於學習。
看到小男孩調皮,老人常說「寧可生個拆牆拆壁,弗可生個隑牆隑壁」,說明小孩子活潑聰明很重要。多有智慧的總結,而且說起來朗朗上口。
有不少鄉音,曾經是聽而不聞,如今回憶起來卻是滿滿的溫馨。那時,常常見家庭主婦手持小簸萁,往天井裡一站:「喔—篤,喔—篤,喔—篤、篤、篤、篤……」,如此一呼,頃刻間應者雲集,公的母的、大的小的,所有的雞都圍了過來,場面好不熱鬧。在餵貓的時候,只要學一聲貓叫「喵—嗚」,唰的一下,可愛的貓一下子躥到了貓臺子上。
當然也有不是真心實意要餵雞的時候,那便是客人來了,要招待。有句老話:「走到街廊,肩胛拍拍;走到鄉下,殺雞殺鴨。」說明農村人的淳樸好客。此時的呼雞,是個陷阱,有一隻雞要成為盤中餐了。
有一個稱謂,叫人矢志不渝,舍他其誰的,是鄉音裡面的「彎鑽」,書面語為「蝦」。這實在是一個畫面感極強的稱謂,一聽到「彎鑽」,活蹦亂跳的蝦呼之欲出。曾聞兩人吵架,其中一位逼急了,發狠地說:「吾要倷只『彎轉』紅!」把「彎鑽」稱為蝦著實是去藝術化了。
讀詩經,有不少詩不看註解讀不懂。詩經多直白,之所以不懂,是因為有許多古漢字,在現代漢語中幾乎不用;或者,古今異義;或者,有的器物現在已經不用了。如今,隨著鄉音的漸行漸遠,有更多的字越來越少用了。雨過後,竹園裡、桑樹拳頭上會長出菌類,老人們稱之為「蕈」,比如「桑樹蕈」;表述一個人短距離來回不停地走,會說「踅來踅去」……有許許多多我不會寫的字,以後連音也要聽不到了。在農村曬菜曬蘿蔔乾,蠶房裡養蠶等非常普遍,用途廣泛的「匾」,現在還能看到;隨著拆遷小區的增多,「匾」迅速減少,以後看到的也許就是匾額的「匾」了……
賀知章有「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感慨。如今,老大回的人依然鄉音無改,笑著相問的兒童卻是未必用鄉音。
普通話的推廣在一定程度上打擊了方言。
我們的鄉音,源遠流長,傳承千年,是吳越文化的活化石。不管身在何處 只要一聽到鄉音,親切感、歸屬感油然而生,所以鄉音承載著我們的歷史,承載著我們的情感。普通話的推廣有利於社會交往,減少不同方言地區人們的交流障礙。但普通話的推廣不是要消滅方言,普通話和方言不應該是對立的;兩者應該相互補充,和諧共存。可現實是,孩子們的方言能力在漸漸消失。現在的90後已經很少說方言,00後,10後更甚。祖祖輩輩說的吳儂軟語在走樣。
漸行漸遠漸無聲的是走村串戶的小商、貨郎的叫賣聲,70年代以前出生的人想必記憶猶新。那時有換糖擔子、修缸補甏、剃頭、捅煙囪、收鵝毛鴨毛、磨剪刀、修傘補套鞋……我們那裡有個小貨郎擔子,大家稱他為阿康擔子。最吸引人的就是他夏日裡賣棒冰的叫賣聲了。他背著一個長長背帶的木箱子,手裡握著一塊比手掌小一點的木塊,入村後,他邊走邊用木塊敲擊木箱側面,「嘭,嘭!」然後直起了嗓子喊:「棒冰!棒冰額!」待到有孩子圍上來了,他便席地而坐,箱子往地上一放,木塊就敲在了箱子頂部:「棒冰!棒冰額!」那時,4分錢一支的綠豆棒冰對農家孩子來說是奢侈的,所以常常是看的人比買的人多。
收鵝毛鴨毛的是蕭山人,那時蕭山還是比較窮的,來村裡收鴨毛、捅煙囪的基本是蕭山人。蕭山人嗓門大:「鵝毛鴨毛甲魚殼……」一聲又一聲,高亢洪亮。小孩子愛熱鬧,跟著學。所以,其他的蕭山話也許不會說,但是這一句吆喝60後、70後們都會,而且模仿得非常像,連那個韻味都學來了。如今的蕭山已經「高攀不起」,也沒有人出來收鴨毛了。
還有叫人難忘的一件東西是剃頭擔子裡的鐾刀布。那是用帆布做成的,接到生意後,剃頭師傅把鐾刀布往農家曬場的樹椏杈上一掛,剃頭刀正反快速地在布上噌噌地來回蹭個十來下,就可以開工了。到現在我還不明白,這鐾刀布能使刀口鋒利麼?或許還有其他的功效,是我沒看懂。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便是這世上不會再有比它更髒的布了,它油膩膩、亮光光、黑乎乎、硬邦邦。那時,農村窮,小孩子一件棉襖過一冬,沒得替換,常常穿得很髒。特別是男孩子,吃了飯,袖口往嘴上一抹;鼻涕留下來了,也用袖口一擦,所以袖口就特別髒。如果再在地上打個滾之類的就更髒了,這時大人就會批評小孩子:「倷看看,地廊廂幾何邋遢,袖子管像鐾刀布咧,還滾啊!」如今,小商小販的叫賣聲聽不到了,由這些貨擔衍生出來的鄉音也是沒有了。
漸行漸遠的還有大自然的聲音。
五月裡,收割了大小麥、油菜等春花作物的田野裡灌滿了水。入夜,白日裡的喧譁已經褪去,雞上棚犬歸窩,此時,蛙登場了。它們仿佛是有領頭的,在空靈的曠野中領頭蛙展示它洪亮的嗓門之後,其它的蛙爭先恐後地上場。蛙鳴聲迅速地由點連成線,繼而瀰漫成一片,響徹田野。五月的夜有點熱了,但是不蓋被子又有點冷;於是,把腳伸在被窩外,涼涼的,很是適意。伴著蛙聲一片,一夜好睡。
那時,平整水田用水牛。白天,勞作後的水牛在河裡小憩,經常放牛的河灘叫「牛落水灘」,寬而平坦,水由淺及深。淡棕黑色的牛毛經水的浸潤後緊貼著身子,鋥亮一片。水牛不常叫,倘若開口便是「哞—哞—」,那聲音沉穩、寬厚。常言聽話聽音,可以通過一個人的聲音來初步判斷他的性格。從牛的叫聲也可聽出牛的勤懇踏實,任勞任怨。
還有一種聲音,讓我至今也想不明白。在年代久遠的高地或竹園裡,有時會發出「訇、訇」的聲音,悶聲悶氣,而且有這種聲音的時候,天可能要下雨了。有的老人說那是「成了精」的蛇在叫,也有的說是石戇(蛙類的一種)在叫。不過,石戇我是看到過的,也聽到過它的叫聲,比起「訇、訇」,要響亮得多,也沒有這般沉悶。蛇會發出「絲絲、嗖嗖」的聲音,但似乎是不會叫的。到底有沒有成了精的蛇?誰也沒看到過,白娘子是個傳說。後來土地平整或竹園翻新,基本聽不到這種聲音了。但倘若現在重聽,我還是說不上名稱。
曾經聲聲入耳的,還有各種家禽家畜的叫聲。我最喜的是母雞下蛋後「咯咯噠、咯咯噠……」的叫聲,聽到後飛快地到雞窩裡撿起雞蛋,雞蛋還是溫的,有時還有絲絲潮溼。羊圈裡湖羊的叫聲則是布置任務來了。湖羊似乎特別會叫,餓了它理直氣壯地叫以表達訴求;但剛餵過不久,如果走近羊圈,它看到你也叫,讓你感覺不給它點吃的都不好意思。所以,湖羊叫了,就乖乖地背起草篰割草去吧。
一路寫來,思緒澎湃;熟悉的聲音太多,叫人不忍卒筆。往事如風,留存在腦海中的記憶,隨著時光的逝去反而愈見其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