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01年7月,蘇軾在北歸途中,經過真州,他懷著欣慰的心情遊覽了金山寺,在金山寺的牆壁上,他看到了一幅自己的畫像,這是十年前有著名畫家李公麟為他畫的畫像。
經過多年的貶謫與艱辛生活,蘇軾的身體已經很不好了,他感覺到自己的生命走到了盡頭。在金山寺的畫像前,蘇軾一時間感慨萬千,他追憶了自己一生的經歷,於是他寫下了一首《自題金山畫像》的詩: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在這首詩中,蘇軾以自問自答的形式,將貶謫生涯視為「功業」,這有自嘲的味道,其實也寫出了黃州、惠州、儋州這三個地方在他的貶謫生涯中佔據的重要位置。
黃州、惠州、儋州,不同的地方,不同的風土人情,不同的仕宦經歷,這不僅開闊了蘇軾的眼界,增加了他的人生閱歷,讓他歷盡憂患,飽經滄桑,同時也升華了蘇軾的人生境界,對人生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和感悟。
黃州、惠州、儋州是蘇軾仕途中的的低谷, 卻造就了蘇軾的思想、性格和心態,也成就了蘇軾文學創作的最高峰。
對於蘇軾來說,他仕途的第一次貶謫之地就是黃州。1079年,經過「烏臺詩案」風波之後的蘇軾被貶往湖北黃州。然而,擅長逆境求生的蘇軾並沒有絕望,他親身躬耕,自號「東坡」,勞作之餘,更是將大量的時間傾注在寫作上,黃州成為他一生中創作最旺盛、生命質量最高的一個時期。
蘇軾在黃州(今湖北黃岡)期間,遍遊當地山水、名勝、古蹟。遊覽黃州赤壁時,他寫下了《赤壁賦》、《後赤壁賦》。此外像《記承天寺夜遊》等精彩絕倫的文章,名句「小舟從此過,江海寄餘生」的詞作《臨江仙》,有「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定風波》等蜚聲詞壇的佳作,都是蘇軾在黃州創作的。
提到蘇軾在黃州的創作,就不得不提他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一詞了,這首詞是蘇軾遊覽了黃州赤壁之後寫下的,這首詞也被人們認為是蘇軾最豪放的一首詞。全詞分上下兩片,上片贊詠赤壁,下片追思周瑜,並懷古傷己,以自身感慨作結,原詞如下: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在這首詞的上片中,蘇軾先對赤壁的地理環境和景色進行了描寫,這樣寫的好處就是為歷史上英雄人物的出場做足了行文上的渲染和鋪墊。
開篇句「大江東去」四字氣勢如虹,詞人從滾滾東流的長江落筆,隨即用「浪淘盡」三字,把浩浩蕩蕩的長江和功成名就的歷史人物聯繫起來,營造了一個廣闊宏大的敘事空間和時間。
這兩句既使人看到大江的澎湃奔湧,又使人聯想到歷史人物的非凡氣概,還可以透過畫面讓人體會到詞人起伏不平的心境,以及他佇立江岸憑弔古人時激發出的內心感慨。
接著詞人寫到「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這幾句點明詞人所處的位置正是三國時期赤壁之戰發生的地方,赤壁之戰是歷史上有名的以少勝多的經典戰例。
就在這個地方,就在蘇軾站立江邊的赤壁,如果將時間在上溯八百七十多年,東吳名將周瑜指揮了赤壁之戰。這是一次以弱勝強、以少勝多的著名戰役,正是因為周瑜指揮的這次戰役,東吳擊敗了曹操的大軍。
蘇軾所遊是黃州赤壁,是不是真的就是當年的古戰場?這一點他似乎也不敢肯定。因為在蘇軾所處的時代,人們對赤壁之戰的發生地眾說紛紜,所以蘇軾用「人道是「三字引出他對此次戰役的看法。
蘇軾在此不過是借懷古而抒發心中感慨,所以至於這是不是歷史上赤壁之戰發生的準確位置,這一點反倒顯得不是那麼重要了。
接下來,詞人集中筆墨描寫了赤壁雄奇壯闊的景物:陡峭的山崖高聳入雲,洶湧的駭浪猛烈地拍打著江岸,滔滔的長江水捲起千萬堆像雪花一樣的澎湃的浪花。
蘇軾從不同角度描寫赤壁壯觀的景象,赤壁壯觀的景象又給詞人帶來了不一樣的感受,不同的內心感受又讓蘇軾以飛揚的文採將這一切宣洩出來。
這是濃墨重彩的生動描寫,這是鏗鏘有力的音樂旋律,它一掃婉約詞「拍案香檀」的風格。讀這樣的詞句,眼前頓時會浮現出當年令人驚心動魄的赤壁之戰的景象。
文字是有力量的。這樣的文字能激蕩人的內心,觸發人的情感,讀這樣的文字使人心胸為之一蕩,精神為之一振。這也是蘇軾此詞享有「自有橫槊氣概,是英雄本色」的評語的原因之一了。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這明白如話,精準貼切的話語是詞人抑制不住的讚美之詞,是詞人從藝術的角度出發,對大自然的美麗畫卷和大美河山的由衷的讚美。
錦繡的山河必然產生、哺育和吸引無數出色的英雄,三國時期是我國歷史上一個很有名的時代,是一個人才輩出的時代。
那些歷史上的風流人物:如集政治軍事才華於一身、在大江上橫槊賦詩的曹操;坐擁江東的孫權;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的諸葛亮;風華正茂、雄姿英發、足智多謀的周瑜,用「一時多少豪傑」來形容一點兒也不為過。
上片結尾二句,總束上文,帶起下片,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從內容來看,上片重在寫景,將時間與空間的距離集中到三國時代的風雲人物身上。但蘇軾在眾多的三國人物中,尤其嚮往那智破強敵的周瑜。
所以下片開頭的五句,蘇軾以周瑜的形象為出發點,描繪了指揮赤壁之戰的周瑜的人物形象,從而進行了恢弘的歷史敘事。
這五句寫歷史上的赤壁之戰,與周瑜淡定自若,談笑間指揮戰役的形象相似。詞人描寫這樣一場轟轟烈烈的戰爭也是舉重若輕,用悠閒的筆法徐徐道來。
從起句的「千古風流人物「到」一時多少豪傑「再到「遙想公瑾當年「,詞人的視野不斷收攏,最後聚焦定格在周瑜身上。然而寫周瑜卻不寫他是如何指揮戰役,布置戰場的情景,只寫周瑜儒雅的一面與他的風流氣度。
詞人在歷史事實的基礎上,挑選足以表現人物個性的素材,經過藝術集中、提煉和加工,從幾個方面把人物刻畫得栩栩如生。
據歷史資料記載,建安三年(公元198年),東吳孫策親自迎請二十四歲的周瑜,授予他「建威中郎將」的職銜,並同他一齊攻取皖城。在皖城戰役勝利之時,周瑜迎娶小喬為妻,十年之後,周瑜指揮了有名的赤壁之戰,當時周瑜年僅34歲。
反觀蘇軾在詞作中的描寫,他把周瑜十年間的大事集中到一起,在寫赤壁之戰前,忽插入「小喬初嫁了」這一生活細節,以小喬出嫁這一細節烘託周瑜的形象,更加突出了周瑜風華正茂、年輕有為的形象。
這樣寫,還有一個好處就是能使人聯想到:贏得這次赤壁之戰的勝利,使得東吳度過了危機,從而形成了有利的大好的發展形勢和機會,這也是赤壁之戰勝利的重要歷史意義。
「雄姿英發,羽扇綸巾」,是從肖像儀態上描寫周瑜風度翩翩的儒雅的裝束形象。綸巾,青絲帶頭巾,「葛巾毛扇」,是三國以來儒將常有的打扮。
蘇軾的這一筆,看似是閒來之筆,卻著力刻畫周瑜的儀容與裝束,正反映出作為指揮官的周瑜臨戰的瀟灑自若與從容淡定,說明他對這次戰爭早已成竹在胸、穩操勝券。
「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蘇軾截取赤壁之戰中火攻水戰的特點,精切地概括了整個戰爭的勝利場景。
據西晉史學家陳壽《三國志》的記載,在赤壁之戰時,周瑜指揮東吳軍隊用輕便戰艦,裝滿燥荻枯柴,浸以魚油,詐稱請降,駛向曹軍,一時間「火烈風猛,往船如箭,飛埃絕爛,燒盡北船」。
詞中只用「灰飛煙滅」四字,就將曹操的慘敗情景淋漓盡致地描繪了出來:在滾滾奔流的大江之上,一位卓異不凡的青年將軍周瑜,談笑自若地指揮水軍,抗禦橫江而來的志在拿下東吳的曹軍,一番激烈的戰鬥之後,對方的萬艘舳艫,頓時化為灰燼,這是何等的氣勢。
這正是詞人之所以要追思赤壁之戰,並精心描繪赤壁之戰的主演人物周瑜的思想契機。蘇軾在這裡極言周瑜之儒雅淡定,但感情是複雜的。周瑜指揮赤壁之戰時年僅三十四歲,而蘇軾寫作此詞時年已四十七歲。
「故國「兩句便由周瑜轉到自己,蘇軾從周瑜的年輕有為,聯想到自己坎坷不遇,所以「多情應笑我「這一句,看似是輕描淡寫的筆墨和語調,其實是詞人複雜心境的體現。
眼前的現實和詞人被貶黃州的坎坷處境,卻同他振興王朝的祈望和有志報國的壯懷是如此的不同。在黃州的蘇軾仕途沉浮,他壯志難酬,這同年華方盛即卓有建樹的周瑜適成對照。然而人生幾何,何苦讓種種「閒愁」縈迴我心,還是放眼長江、舉酒賞月吧。
當詞人一旦從「神遊故國」回歸到現實,就不免思緒深沉、頓生感慨,從而讓他情不自禁地發出自笑多情、光陰虛擲的感嘆了。
所以蘇軾在與周瑜作了一番比較後,雖然也看到了自己的功業無法與周瑜媲美,但上升到整個人類的發展規律和普遍命運,雙方其實也沒有什麼大的差別。
有了這樣深沉的思索,「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的感慨也就自然而然的引發出來了。正如他在《西江月》詞中所說的那樣:「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消極悲觀不是人生的真諦,超脫飛揚才是生命的壯歌。既然人間世事恍如一夢,何不將杯中的酒灑在江心明月的倒影之中,脫卻苦悶,從有限中的生命中體驗無限的價值,讓自己的精神獲得自由和新生呢?
「一樽還酹江月」,細細品味這言近意遠的語言,一位襟懷超曠、識度明達、善於自解寬慰的詞人形象,仿佛就浮現在我們眼前。
在收尾的幾句中,詞人的感情猶如大江中迴旋的激流,猶如在高原闊野中奔湧的江水,在一次迴旋往復的激蕩之下,又繼續向前方奔湧流淌而去。
在黃州期間,蘇軾的這種情感不曾一次的流露出來,在黃州的另一篇名作《赤壁賦》中,他表達得更加清新明澈:「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也。」
將近五年的黃州生活,是蘇軾思想發生轉折的重要時期,也是他不斷走向成熟和睿智的時期,他以此保全自己的人格,也以此養護自己淳樸的精神。這首《念奴嬌》詞及其作於同一時期的數篇詩文,都包含著詞人的這一思想。
這是歷史與現實的交流,理想與實際的碰撞,經過一系列強烈的思想衝突之後,在詞人心理上的一種反映,這種感情跌宕,更使人們感到蘇軾情感的真實。
縱觀全詞,在詞人大筆揮灑,盡情宣洩的同時,也融入了諧婉的風格:風華正茂的周瑜的形象與小喬的形象相映生輝,昂奮豪情與感慨超曠的思緒交相傳遞,讓這首氣勢恢宏、聲律鏗鏘的豪放詞平添了一抹靚麗清新的婉約詞的色彩。
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以空前的氣魄和藝術力量塑造了一個英氣勃發的人物形象,透露了詞人有志報國、壯懷難酬的感慨。尤其是這首詞的表現手法,是最值得稱道的。
因為詞在傳統意義上是不具備承載龐大體量與敘事功能的,甚至被人們稱為「詩餘」。而蘇軾的這首詞橫空出世,為詞表達重大的社會題材與敘事功能開拓了新的道路,拓展了詞的體裁與創作手法。也可以說,這是蘇軾很有代表性的一首詞作,也是一首在詞史上有著深遠影響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