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具國際影響力的民間詩歌獎——「詩歌與人·國際詩歌獎」第十二屆頒獎典禮9月7日晚在德國駐廣州總領事館舉行,本屆獲獎者是有「德語世界的魯迅」之美譽的德國詩人漢斯·馬格努斯·恩岑斯貝格(Hans Magnus Enzensberger)。
漢斯·馬格努斯·恩岑斯貝格(Hans Magnus Enzensberger)恩岑斯貝格於1929年11月11日出生於巴伐利亞小城考夫博伊倫,是戰後德國最重要的詩人、散文家、小說家、劇作家、翻譯家、出版家和政治評論家之一,著有《財狼的辯護詞》等十六部詩集,《無政府的短暫夏季》等長篇小說和中短篇小說。他在1965至1975年主編的雜誌《列車時刻表》是1968年學生運動的機關刊物和新左派的喉舌。1980年,恩岑斯貝格和智利作家薩爾瓦多在慕尼黑創辦雜誌《橫渡大西洋》,從此脫離新左派。
恩岑斯貝格曾四度訪問中國,最衷愛的中國作家是魯迅。由於身體的原因,今年88歲的恩岑斯貝格先生未能親自到中國領獎,但他對1976年的廣州之行仍印象深刻。他在答謝詞中回憶道:
我在中國的情況比文盲還遭……我像一個傻瓜或是蠻荒人一般對這個十多億人掌握的文字目不識丁。看不懂站名,在地鐵裡我不得不數著站,窘迫萬分。沒有翻譯幫忙,不論是當時還是現在,我都束手無策。「詩歌與人·國際詩歌獎」由《詩歌與人》雜誌獨立主編黃禮孩發起並主辦,自2005年起至今每年評選一次。其間較為轟動的一次是2011年4月,「詩歌與人·國際詩歌獎」授予託馬斯·特朗斯特羅姆先生,半年之後,特朗斯特羅姆又榮膺當年的諾貝爾文學獎。
德國駐廣州總領事在頒獎活動發言中表示:「詩歌與人·國際詩歌獎已成為中國民間在全世界最具影響力的國際詩歌獎,這是通過艱辛努力而實現的。在全世界有眾多國際和國家的文學獎,但其中許多不能通過他們所選出的作家或作品產生深遠的影響,尤其在詩歌領域是如此。在德國詩人的版次印數使他們光靠寫詩很難維持生存。黃禮孩今年把詩歌獎授予德國著名作家與詩人恩岑斯貝格。我們為此感到很高興。」
黃禮孩(右)與恩岑斯貝格(左)附:黃禮孩《我所知道的恩岑斯貝格》節選2017年2月27日,我嘗試著給漢斯·馬格努斯·恩岑斯貝格先生去信,向他介紹「詩歌與人·國際詩歌獎」。這之前,漢學家顧彬先生給我推薦過恩岑斯貝格先生,他認為如果把詩歌獎頒給這位在他看來是「德語的魯迅」的恩岑斯貝格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不過,他覺得恩岑斯貝格是否樂意接受我的詩歌獎,也是一件有難度的事情。對此,我既自信也忐忑,不知道大詩人在經歷過人世間的大風浪和贏得更多的榮譽後,是否在意我們這個年輕的詩歌獎項。
郵件發出去後,每天我都像戀愛中的人一樣渴望著對方的消息。3月7月,恩岑斯貝格先生回信了。他在信中說,非常榮幸能夠獲得「第十二屆詩歌與人·國際詩歌獎」!他告知了住址,期待我能去慕尼黑與他見面。先生還在信中說,他可以帶我們參觀一個機構:Lyrik-Kabinett(詩歌珍藏室)。這是一個私人基金會,擁有德國存書量最豐富的詩歌圖書館,還珍藏了很多罕見的私人印刷的書籍、藝術作品、首版圖書等。那裡也有讀者和學者讀書的空間,有時舉辦討論會、讀書會和展覽。先生的回信讓我興奮、感動、鼓舞,似乎有鑰匙在陽光裡叮 作響,一個閃亮的日子在前面敞開,我能感受到一位素未謀面的大詩人迎面而來巨大的熱情。
傳奇的大詩人漢斯·馬格努斯·恩岑斯貝格於我如遠方之鏡,不是觀看之物,而是現實的透視場。對於他,我略知一二。這之前,我閱讀過賀驥先生翻譯過來的詩人的詩歌,我忘不了一些直擊內心的句子:「活人把駭人聽聞的消息告訴死人」、「一位側耳傾聽的囚徒/掩埋在我的肉裡」、「習慣的力量/支撐著權利的習慣」、「我愛做夢的頭/是一個/看不透的謎」、「每一個殘暴的警察身上都藏著/一個會心會意的幫手和朋友,/在他們身上也藏著一個殘暴的警察」、「雲,沒有恐懼,仿佛知道會有來世」……我意識到這樣犀利又飽含深意的語言必然讓詩人走向果實的歡呼。此後,我還讀過居住在德國的姚月女士翻譯過來詩人的詩集《比空氣輕》、小說《將軍和他的子女》和他的傳記《動蕩:親歷20世紀60年代運動》。恩岑斯貝格之於中國詩人,多少是陌生的,與一些詩人聊起恩岑斯貝格,知道的並不多。怪不得,後來在與詩人見面時,他幽幽地說自己的知名度在中國不大。但詩人西川就不一樣,他寬廣的視野讓他了解到目前哪些國際詩人是最前沿的最有影響力的。西川先生知道我要給恩岑斯貝格頒獎後說,恩岑斯貝格是國際頂尖詩人,他願意接受「詩歌與人」的獎項,這個獎真正成了國內最有品、最具國際範的獎項了。翻譯家李以亮很早已讀過恩岑斯貝格的英文版詩歌,說他是二戰後碩果僅存的詩人。德國戰後文學有「三位一體」之說,這三人分別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君特·格拉斯和創造了「角色散文」的馬丁·瓦爾澤,另一位是獲得索寧獎的漢斯·馬格努斯·恩岑斯貝格。
1929年11月11日,漢斯·馬格努斯·恩岑斯貝格出生於德國巴伐利亞小城考夫博伊倫。童年在紐倫堡度過,後來受戰亂影響,舉家遷往巴伐利亞中弗蘭肯地區。高中在內爾特林根市完成,而大學分別在德國埃爾朗根、漢堡、弗賴堡和法國巴黎求學,學習文學、語言和哲學。1955年 ,他博士畢業,論文為《弗朗茲·布倫塔諾的詩學》。畢業後,他在斯圖加特南德意志廣播電臺「廣播·雜文」欄目任編輯。 1957年之於恩岑斯貝格是一個重要的時間,他的處女作詩集《狼的辯護》問世。在《豺狼的辯護詞》中,他這樣寫道:
讚美強盜:懷著如此筆鋒剛健的詩歌正是其沉思和激辯風格的初現。三年後,他的另一本詩集《國語》更是讓人看到這樣一位迅猛的批判者的姿態:
……兩部詩集一問世就引起關注,這給他帶來鑽石般的光芒,以致思辨性的詩歌在他後來的寫作裡隨時出現,比如《認知服務治療》:
……有光暈的詩歌是審視與反觀,是對正常反應的東西的成功顛覆,是對反感的否定。《認知服務治療》應是他「否定性詩學」的一種文本實踐。
恩岑斯貝格形成更大的社會影響力是在1968年。1968年是一個不可能再複製的歷史年份,是一份人類反抗精神的遺產。這一年,要求自由、民主、變革呼聲的浪潮自西方波及東方,從北半球漫延向南半球,人們反越戰、反種族主義、反民族主義,反叛的身影在那個春天像搖滾樂、毒品、性一樣飛揚。在多種反叛的聲音中,對現存秩序的疏離以及對任何形式專制的深惡痛絕是全球多個國家學生運動的共同選擇。而德國學生運動的一個中心議題是:德國是一個壓迫型的社會——德國沒有從第三帝國狀態中走出來從而成為一個真正的民主國家。此時的恩岑斯貝格儘管已經不是大學生,但在這個瀰漫著騷亂、動蕩和反叛的氛圍裡,他是裹挾著自由靈魂的風,是持懷疑態度的啟蒙者,他敢於去批判使人民處於被動狀態的社會。這一年,聯邦德國政府頒布《緊急狀態法》,恩岑斯貝格和瓦爾澤、魏斯旗幟鮮明地反對該法案。恩岑斯貝格這樣的舉動並非心血來潮,在此之前的1965年,他創辦的雜誌《列車時刻表》已成為新左派和學生運動的喉舌和重要的輿論陣地,恩岑斯貝格也一度被視為新左派的精神領袖。1966年,恩岑斯貝格被說服被委以重任在25000人面前做演講,他激情的、有力的、長篇大論的演講不斷煽動憤怒的人們。恩岑斯貝格是一個矛盾的人,有時他反思自己的言行,繼而反感自己的行為。不過,他並不逃避,他對自己的話語負責。在當了十幾年的新左派後,1980年,恩岑斯貝格和智利作家薩爾瓦多在慕尼黑創辦《橫渡大西洋》,從此脫離新左派。在他的身上,我似乎看到他不斷更新的奇蹟。
並不是所有的詩人都擁有傳奇的一生,但恩岑斯貝格卻為命運所選擇,就像他說的「我的祖先使我降生於德意志」,他的出生也是沒有選擇的。也許是與生具來的叛逆和不順從讓他去經歷去冒險去抗爭。他不相信那些道聽途說的東西,他要親自去感受這個世界。正是這樣的壯舉,讓他遇見了赫魯雪夫、西哈努克、卡斯楚、杜布切克等等近一百位政治人物,他直接走進了社會主義的陣營,目睹了別人所不知道的一切,改變了自己的一些看法。
他與俄國人瑪莎的愛情故事更為曲折和傳奇。瑪莎是蘇聯作家協會領導人、無產階級文學的主要倡導者法捷耶夫(《青年近衛軍》作者)和詩人瑪格麗塔·阿利格(長詩《卓婭》作者)的女兒。相對於後來在反思和悔恨中自殺的法捷耶夫,恩岑斯貝格從第一天起就欣賞和崇拜瑪莎的母親瑪格麗塔。他說:「有時候,她給我的感覺像是一個《聖經》裡的人物,但很快她又回到她小女孩的模樣。她無法長期維持像她的同事和同胞們那樣的自我欺騙。政治幻想的抹殺也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很難說,傷口何時會癒合,也不知智慧何時會開啟。她從未失去勇氣。她未曾寫過讚美史達林的詩。在『解凍』的那幾年中,她成功出版了阿赫瑪託娃、帕斯捷爾納克和茨維塔耶娃的詩集」。
那時的瑪莎23歲,讀美國文學專業,有一個不知道去向的丈夫,自然是不幸的。此時與婚姻不理想的36歲的恩岑斯貝格相遇,相互的吸引讓他們推開他者的眼光走到一起。在恩岑斯貝格看來,瑪莎的眼睛有著迅速在金屬灰和綠松色之間變換的閃光的藍,她是如此妖嬈而迷人。因為愛情,他們各自離了婚。戰後的一個蘇聯女人與一個聯邦德國的男人能走在一起,他們經歷了艱辛,遺憾的是因為性格與文化背景的差異,這段婚姻沒有給詩人帶來更多美好的光景。詩人有一首《離婚》,是否寫他們的遭遇不得而知,但他寫出了:
……愛帶來難以拒絕的甘露,也帶來傷害,恩岑斯貝格說:「這瘋狂的愛是一場戰爭,沒有敗者,也沒有勝者。」
二十世紀60年代,恩岑斯貝格遊歷世界,除了他的政治影響,他詩人、作家、學者、革命者等身份同樣熠熠生輝。從1957年恩岑斯貝格出版第一本詩集到1962年出版首部雜文集《細節》,他毫不畏縮,他作為敏銳的感光板,因為正視時代問題的勇氣,他迅速地被引起關注。由此,他的寫作一如在黑暗中的挖掘,觸及社會神經的作品也多了起來。在德國翻譯了恩岑斯貝格代表作《鐵達尼號的沉沒》的邱曉翠說,詩人可謂著作等身,粗略統計,他出版了詩集23部,雜文隨筆集25部,小說集12部,戲劇5部,電影1部,廣播劇2部,兒童文學4部,另有合集13部。現在,詩人的熱情從未消退,他有著超級的創造力,隨時能出版新作。恩岑斯貝格的著作從數量上來說異常驚人,從類型上來看也彰顯了他的豐富性,他能有今日在世界文壇上的地位,靠的是錚錚作響的作品來說話。
我在德國漢堡、慕尼黑、卡塞爾、法蘭克福四城市,與不同的德國人聊起恩岑斯貝格,他們都對詩人滿懷敬意,他們都讀過詩人的作品。回國後,我與暫住在廣州的德國朋友倪娜聊起恩岑斯貝格時,她說在德國時就讀過恩岑斯貝格寫的《數字魔鬼——給害怕數學人的枕邊書》,她因此對數學的認知有一個新的改觀。一個詩人寫了一本數學的書,而且成為經典,這在全世界都不多見。我折服詩人其令人愉悅的科學的智慧。私下想,如果恩岑斯貝格不當詩人、作家,他絕對是一個數學家吧。2006年,恩岑斯貝格獲得了柏林·布蘭登堡科學與人文科學院媒體獎,並獲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數學三維代數曲面「恩岑斯貝格之星」,我猜想與這本書帶來的影響力有一定的關係吧。一個人這麼高的成就是如何建立起來的?我希望見到恩岑斯貝格先生的時候,當面請教這個問題了。我們知道,深刻去了解一部偉大作品出現的緣由,除了了解時代背景和詩人的氣息、天賦之外,如果能獲得隱匿於作品中的神秘力量,這將是一種導入的方式。
恩岑斯貝格先生讓我著迷的另一處,是他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起就見過非常多的世界著名詩人、作家、哲學家、藝術家和政治家。作為同時代的詩人與作家,他是用什麼眼光來評判他們?如何來打量他們的逸事和瑣碎的私生活?我迫切的想通過他來了解他那個時代的文化人的故事。前幾年,俄羅斯詩人葉甫圖申科帶著病軀到北京領取中坤詩歌獎,我正好在現場,看出來,他的身體很虛弱,但他朗誦的時候,聲音開始爆發,如颶風掀起海水,他的長手臂比劃的手勢,他燃燒的表情一下子把你帶入他的世界。後來,我在恩岑斯貝格那裡印證了一個看法,1960年代葉甫圖申科愛出風頭,他的出現就好比去美國好萊塢的明星出場。顯然,葉甫圖申科的記憶力很不錯,他一見到恩岑斯貝格,馬上提起他們在列寧格勒見過面,還有那個非官方節目的搖滾之夜。有記者把他與葉甫圖申科比較,認為他是他「憤怒青年」的翻版。對此,恩岑斯貝格認為是一種不幸。恩岑斯貝格對另一個詩人聶魯達的印象怪異得多,他回憶到與聶魯達在莫斯科的見面:有一次,他們被邀請去一位講究的俄羅斯人那裡做客,恩岑斯貝格見證了他在一幅畫前下跪:聶魯達的眼睛無法離開那幅畫,他這樣告訴女主人,她驚呆了,以至最後她不好意思不將這幅他期望的作品送給他。人們無法對聶魯達這種熱情生氣。恩岑斯貝格說,有時他是一個孩子,有時是一位大師,但一直是一個詩人。
在眾多詩人名家中,阿赫瑪託娃大概是他難以忘懷的繆斯,他認為她是從未退位的女王。恩岑斯貝格與阿赫瑪託娃曾同獲西西里島的詩歌獎。他記得她出場的樣子:75歲的她是以怎樣的姿態登上講臺,一個驕傲自豪的美女,她的詩在經歷了幾十年的坎坷之後戰勝了她的仇敵史達林。恩岑斯貝格作為一個遭遇世界的人,太多的人在他的記憶裡,只是有些記憶他未必願意再去述說。他一直保持著自己固有的顧忌。我迷失於詩人在他年富力強的歲月裡,無論世界多麼醜陋和充滿苦痛,他都願意去見識不同的人生,遭遇眾多了不起的詩人、作家,這本身就一種傳奇,一種交流方式,詩人由此成為世界公民,接受到了其他語言和文化養料。
與恩岑斯貝格先生通信的時候,我誠邀他到廣州來接受我們的致意。先生說,他年歲已高,醫生不同意他做漫長的旅行,但他很是渴望能夠在近四十年之後親眼目睹廣州這座城市的繁榮新貌。先生說,1976年他曾經訪問過廣州。我十分好奇,請他能否找出當時在廣州的留影照片,要是他能找到當年的照片,時光就有流轉的味道,仿佛我作為傾聽者也能回到遙遠的歲月裡去,在自己生活的城市遇見喜愛的大師。
詩人不能親臨他來過的廣州自然是一種遺憾。我唯有登門拜訪先生了。無論如何,我不想錯過與偉大詩人面對面的時刻。記得2015年,聯繫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詩人沃爾科特先生的時候,如果我有今天堅決的態度,去一趟遙遠的加勒比海邊的聖露西亞,就能拜會到內心尊敬的大詩人。因為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如另一位在加勒比海邊生活過的大師馬爾克斯說的,生活是我們記住的日子,被講述的日子。
我曾經說過,「詩歌與人·國際詩歌獎」要把自己帶到世界眾多大詩人的面前,向他們請教,感受他們作為偉大詩人的思想氣場。恩岑斯貝格先生心有餘力不足無法再訪問中國,去詩人居住的慕尼黑是我毫不猶豫的決定。後來,我想無論在哪裡見面,都是讓人期待的事情,重要的是你與什麼樣的人會面。只要心存去連結人類靈魂的巨鏈,你的心力總會抵達那裡。在恩岑斯貝格先生同意接受我們的獎項後,有一天,我無意在書店看到一本書《501位文學大師》,這本書選取了自荷馬以來到當下的全世界501位小說家、詩人、劇作家、哲學家和散文家,深度分析了這一領域傑出的從業者們,並嚴格評估了他們在世界文學史上所佔的地位。令我一下子興奮異常的是恩岑斯貝格先生名列其中!書中這樣評價詩人的風格和流派:恩岑斯貝格是戰後德國最重要的詩人之一。他的作品以激進的個人觀點為特徵,多以與經濟和階級問題相關的國內動亂為主題。這一發現和印證有點像2011年在給瑞典大詩人特朗斯特羅姆先生頒獎半年後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一樣心動,而如今獲得我們詩歌獎的詩人恩岑斯貝格原來已經被評選為文學大師,原來他不朽的詩作已雕刻在以往的歲月裡,只是這之前我不知道而已,所幸沒有錯過。另外,已經獲得「詩歌與人·國際詩歌獎」的沃爾科特先生也赫然在冊,同樣是欣喜雀躍。
……
去往慕尼黑拜會詩人是一種興奮與陌生,也伴隨著無從把握的不確定,就像寫一首詩歌,從一個詞到另一個詞,不知道它會把你帶往何方,但我知道無論如何,這個日子是值得自己銘記的。與恩岑斯貝格先生約好是7月11日下午見面。我記得這一天早上的陽光異常的燦爛,居民小院的花兒都開了。選擇一個良辰吉日去拜訪詩人,生命的記憶溢滿芬芳,仿佛花朵的綻放或果核的裂開。我們一行6人乘公交車到與翻譯家丁娜說好的地方碰頭。丁娜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就到慕尼黑生活的中國人,她翻譯了很多德國文學作品。當我通過《世界文學》主編高興先生聯繫上她,希望她能到場幫忙翻譯之時,她是喜出望外。她與恩岑斯貝格雖然生活在同一個城市,但她一直沒有自然而然的機會接觸到大詩人。
下午三點,穿過大街過了小巷,來到先生的工作室。之前就見過詩人好多照片,我眼前的他一下子就生動起來,親切起來。他的眼睛神採奕奕,藍色的,這讓我瞬間想起我見過的大詩人特朗斯特羅姆,他們有著相同的深邃的眼神,犀利有力但又散發柔和之光。先生有些瘦,顯得修長,這麼大的年齡了,風度依然翩翩。他握我的手有力,走起路來瀟灑!天呀!一點不像88歲的年齡。85歲的時候,詩人整理出版了自傳《動蕩》,他自嘲說自己沒有阿爾茨海默症。每天散步兩個小時,詩人保持著身體活潑的節奏。記得恩岑斯貝格為其祖父寫過一首詩歌,說他的祖父是一個有福之人,97歲時在醫院看到娉婷迷人的女護士,竟然心甘情願生病下去。恩岑斯貝格不是他的祖父,但樂觀的精神、幽默的性格和長壽的基因,讓你看到一個真正的詩人活到老美到老的樣子。看到他這麼硬朗的身體,我之前的顧慮一下子就消失了。
恩岑斯貝格先生的家我們的到來將會打擾到恩岑斯貝格先生,我猜想他年輕的妻子凱薩琳會出來幫忙吧。我記得詩人給自己的這位第三任妻子有個描述:
……這次沒有她如影隨行的身影,只有先生一個人。顯然,恩岑斯貝格先生並不怎麼喜歡儀式,包括之前想在慕尼黑給他做一個小型的頒獎典禮,還有德國的媒體來採訪報導的事情也免了。他給我們七個人切檸檬,倒水,不需要我們幫忙。他是一個獨立生活的人,是一個應付過紛繁世界的人。
……
我們所來的七月已經不是他詩歌中的七月,而是兩種文化相互交融發出愉悅聲音的七月。我把帶去的物品一一展示給他:廣州著名雕塑家梁明誠先生設計的雕塑獎盃、翻譯家賀驥先生翻譯詩人的中文詩集、翻譯家姚月翻譯詩人的三本著作、藝術家林江泉以詩人的形象畫的畫冊,還有中國精緻的瓷杯等。老先生愉快地收下這些陌生又讓他興奮的禮物。當我把「詩歌與人·國際詩歌獎」英文簡介小冊子上的獲獎詩人一一介紹給恩岑斯貝格先生時,他指著安德拉德、麗斯年斯卡婭、薩拉蒙、特朗斯特羅姆、扎加耶夫斯基、麗塔·達夫、沃爾科特等人的肖像版畫(王嶷創作)會心地笑了,仿佛遇見了老朋友。
……
提出「世界文學」的詩人歌德,之所以成為歌德是他在自己的時代突然意識到必須去學習外國作家的語言,從荷馬到拜倫都是他的老師。「我們是世界文化中的世界公民」,這在德國不是什麼新鮮事。在與恩岑斯貝格閒聊的時候,我問他有沒有喜歡哪一位中國作家?他毫不猶豫說魯迅。他起身,從書架上抽下一本他出版的魯迅德語版作品。他說,所有能找到的魯迅作品,不論是德語、英語或是義大利語,他都讀過。他說魯迅的自由精神,讓他讚嘆和欣賞,使他受益匪淺。他記得魯迅曾經寫過一部作品,叫做《起死》,大概是「復活」的意思,裡面的主要人物有:哲學家莊子,司命大神,一位死人,一名巡士,幾個鬼魂。不幸的是,魯迅在上海猝然離世,這部1935年問世的作品成為斷簡殘編。讓我感動的是,詩人說深受這部作品鼓舞,他鬥膽著筆續寫這個故事,並將其改編為一部歌劇腳本,但很遺憾他至今沒有找到合適的作曲家來搬上舞臺。這又讓我想起顧彬先生說的恩斯斯貝格先生就是「德文的魯迅」的美名。我問詩人知道這個說法嗎?他說不清楚有這個說法,接著他做了一個手勢說魯迅這麼高,他比不上。
……
他始終保持著一份羞澀一份童真。我請他朗誦自己的詩歌時,他推辭了,卻為我找到一盒錄有他自己朗讀的CD詩集《雲的歷史》。一個偉大的詩人在經歷了世界之後,還保有童心,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你難以相信詩人保留著生命中的天真之歌。在他寫《世界末日。作於翁布裡亞,約1490年》一詩裡,我似乎找到他的秘密:詩人在寫作中的精神狀態是沉重的,但寫完之後也就釋放了,感到瞬間的輕鬆。
……這份愜意是詩人完成一個作品的美好瞬間,「他像得到一件禮物的孩子一樣歡喜」,這又多麼像雪萊說的「詩歌使神靈在人內心的駐留免於泯滅」,他身內和身外的生命就像一個在田野上拾豌豆的孩子,如此生動。詩人客廳的桌子上擺著不同形狀的玩具,他像分糖果一樣,讓我們一起去轉動這些玩具,來分享他的小玩意。他拿起一個萬花筒往裡面張望,又遞給我看。他說並不相信有一個規定的精神世界。我想,這萬花筒是他多彩世界和豐富人生的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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