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笑聲 讓我想起 我的那些花兒
在我生命 每個角落 靜靜為我開著
我曾以為 我會永遠 守在他身旁
今天我們 已經離去 在人海茫茫
他們都老了吧?
他們在哪裡呀?
我們就這樣各自奔天涯
海峰老師側身抱著吉他,目光低垂,指尖微動,《那些花兒》的旋律從琴弦之間飄出來,一切毫無預兆,卻又順其自然。
那是他一個多月的直播生涯裡,鮮少的抱著吉他唱歌的時刻。曲畢的時候他說,之前一直想唱這首,一直在找歌詞;他說,吉他有些生疏了,要好好練起來;他說,這首歌讓我覺得,好像那些花兒又回來了。
2020年的春天像被下了蠱,恐懼、焦灼、劫後餘生的釋然裹挾而來,難以言說的情緒如江南水鄉梅雨季節的霧氣氤氳在每一個人心頭。後來,人們學會以各式各樣的方式,填補這段生命中忽然而至的空白。我就是這樣,在抖音的直播間裡與海峰老師不期而遇,然後按圖索驥,夢回那些年裡,「周周唱好歌,我愛記歌詞」的「日子。
告別舞臺多年的領唱們紛紛在豎屏的手機屏幕裡唱老歌、聊往事,插科打諢,透著撲面而來的日常和隨意,那是數年前的我們,從來無法透過電視屏幕了解的部分。海峰老師唱起《那些花兒》的同一天,他剛剛帶著直播間的朋友們「參觀」了自己工作室的排練廳——那裡可以同時容納20人演出,他認真地籌劃著,預備在這裡辦一場屬於「我愛家族」的音樂分享會。
在無數個瞬間,我幾乎要篤信一切如昨,感念時光亦有失效的時候。然而我們都忘了,《那些花兒》故事的結局叫做,「我們就這樣,各自奔天涯。」
被反覆詢問前同事們的去向和現狀,是「我愛家族」領唱們入駐抖音直播的第一關,小釗因此號稱「傳達室宋大爺」,某種程度上是因為,他確實掌握著不少人的最新動態。
袁野不同,他似乎為每一個人設定了標準答案,條件反射般精準輸出。在這套系統裡,關於程程的關鍵詞,就是「結婚生子」。
在cp文化尚未成形的2009年,袁野和程程的故事看起來更像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的有意為之。直到今日,許是大家都因為時過境遷而放鬆了警惕,觀眾們才得以從旁人的隻言片語中了解,他們是真的曾經擁有。
當事人程程在為數不多的直播裡,採取幾乎一以貫之的迴避策略。實在被問得多了,便終於擠出一句「就是節目效果啊」搪塞過去。更多的時候,她微笑著講起兒子的點滴趣事,唯獨對丈夫諱莫如深,是直到別人講出「程程的老公對她特別好」,大家才終於對這個女孩兒的幸福放了心。
當事人袁野則在輸掉pk被要求表白的時候,唱了一首歌給現在的妻,屏幕內外的人都感動不已。
時過境遷,他們早已不再是當年分分合合、吵吵鬧鬧的小朋友,而是陪在另一個人左右,完成各不相同的人生角色。
思琦說出這句話的語氣波瀾不驚,讓當年「給凌晗做伴娘」的誠懇灰飛煙滅。幸而從第二天起,她不再需要面對這樣的時刻——關鍵詞屏蔽功能解救了她。
當一切塵埃落定,像是或是頭頂的一把劍終於出鞘,只是這把劍已非利刃,出鞘的瞬間沒有懾人的寒光,而是帶出些許懸浮於空氣中的微塵罷了。
後來,我們聽到思琦說,不要再點《傻瓜》——那首當年讓觀眾記住她的歌;不要再問「夢之光」——因為那並不是什么正規的組合;最不喜歡唱《希望就在前方》——那個屬於整個團體的標誌。
或許就是有這樣一種人,他們厭煩被圈定進任何一種可以被一言以蔽之的印象和符號裡,也拒絕強調意義、唯一,仿佛過去的只是過去。
而恰巧,凌晗是完全不同的人。十年前,她會在舞臺上那些需要有打斷感言的重要時刻,感謝挖掘她的伯樂;十年後,她會懷念那段關於記歌詞的歲月,希望粉絲去給節目組留言,給那幾乎機會渺茫的「重啟」加一點籌碼。
這是一道選擇題,是兩種截然相反的人生觀。拋卻那些年舞臺上我們信以為真的、信誓旦旦許下誓言的樣子,思琦的「不在乎」可以被解讀為隨性灑脫,而凌晗的「念念不忘」也許不過是多愁善感。不同而已,無關對錯。
一個欄目把十數個不同的人變成一個整體。於是我們都對一件事視而不見:在命運把他們送上同一艘大船之前,早已用各異的人生經歷為他們塑造了千差萬別的價值觀。
共同的經歷給了他們共同的回憶,但當有限的記憶被無盡的時間稀釋殆盡,「不同」,如同海水退潮後浮出水面的暗礁,觸目驚心了些,卻是「本來就在那裡」。
鄭贇:「打pk有什麼意思?我找幾個朋友來刷票,誰能打過我?」
說完這句話,帶著三分醉意的鄭贇反手給自己送出了一個價值不菲的禮物,屏幕上顯示他取得了本場pk勝利。對面的海峰老師哭笑不得,大概這種不按套路出牌的主播如鳳毛麟角。
抖音pk模式下,雙方主播各自頭頂血槽,在5分鐘內,血槽數值高者取得勝利,從而獲得以任意形式懲罰對方主播的權利。
於是抖音pk界面看起來像極了古早時期的格鬥類電子遊戲,唯一不同的是,血槽壓過對手的要訣不再是如何有技巧地出招與防衛,而僅與觀眾「上票」多少相關,所謂「票」,就是些名目各異的虛擬禮物。送禮物的本質是消費,點擊充值、購買禮物、送給主播,一整套程序簡單直接。
1個抖音幣等價於人民幣一角。價值1、2抖音幣的比心、甜甜圈術語叫「散票」,上「散票」相當於眾籌;幾十、上百抖音幣的花環、熱氣球、墨鏡禮物則能在直播間彈出與之對應的特效,一般情況下下獲得這類禮物時,主播就有必要單獨感謝送禮者了;價值最高的禮物「嘉年華」折合3000元人民幣,浙江廣電主持人楠楠第一次知道這件事時一臉不可思議,「現在電視臺的基本工資都沒這麼高了。」
「虛擬禮物」在界面上停留不過數秒,最終顯示為主播獲得的抖音幣,而這,某種程度上才是領唱們以及大多數主播入駐抖音的根本目的——賺錢。
不過,小釗的說法是,我們想把直播認認真真當做一份事業來做,給大家唱唱歌、聊聊天,讓你們回憶回憶青春,告訴大家我們都挺好的。「要不然我出去接商演,一場不比在這裡耗幾個小時賺得多。」
事實並不盡然。一則是,在《我愛記歌詞》退出歷史舞臺數年之後,前領唱們在商演市場的價值幾乎消失殆盡。過去幾年裡,這些人實際接到的商演數量其實寥寥無幾,大多數人靠著在影視、音樂行業相關公司的工作,拿工資養家餬口。抖音的世界是不同的,這裡的觀眾似乎無一例外地在奮力擺脫對「知識付費」、「版權付費」、「視頻會員付費」一毛不拔的刻板印象——刷起禮物來毫不手軟。思琦頭天開播就一口氣收了8個嘉年華,按抖音分成規則,相當於入帳1.2萬,這還不算她當天收到的其它禮物。
而最早投身直播「藍海」的天悅早已在這裡擁有了以「營」為單位的粉絲隊伍。每次pk於他更像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戰爭,令行禁止、硝煙瀰漫,即使暫時因為不明原因而必須戴上熊頭濾鏡,每天仍有十幾萬抖音幣自己找上門來。在華少最早的助理笑笑看來,這簡直是「邪了門」。
而就算只考慮一般情況,記歌詞領唱們每日進帳一兩千塊,也不算難以完成的任務。這筆收入對於成為全職太太的楊麗、思琦,或者退圈已久的國企白領範蓁蓁,都算得上一個可觀的數字。
大多數人將這種「慷慨」歸結為:天橋下聽書,說得好總要付個茶水錢。而顯然,在這個邏輯裡,在商演市場競爭力不再的「《我愛記歌詞》領唱」身份,搖身一變擁有了情懷加成,大大小小的禮物和那句「我看你們節目長大」相伴而來,付出幾塊錢懷戀往日歲月,實在是一筆太划算的買賣。
當然,容易賺到的錢勢必需要某些妥協。比如以全套專業設備認真唱歌的海峰老師,往往會在和袁野的pk中敗下陣來,後者用著廉價話筒,把混響開到最大,便擁有了天下無敵的氣勢。比如曾被稱為爵士名伶的範蓁蓁如今開始學唱《少年》《荷塘月色》,這是她過往絕對不會涉足的曲風範圍,這個曾經「什麼歌火就堅決不學什麼歌」的姑娘,似乎從未想到自己會成為網絡主播。
海峰老師曾在某天深夜和鄭總聊人生的時候,吐槽抖音輸出模式幾乎讓音樂欣賞失去意義,吐槽自己的小眾曲風沒有聽眾,鄭總勸他「峰子,我們直播歸直播,要有骨氣。」
那一刻,屏幕前的我有一瞬失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事實上,直播平臺給了我們重溫舊夢的機會,卻也讓我們看到物是人非,他們大多不如我們以為的那樣灑脫自如,而,但願在一些妥協的背後,大多數人仍堅持那一點點驕傲的格格不入,無論是出於骨氣,或是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