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止戰之殤》
在很多歌迷心中,周杰倫的「黑暗三部曲」是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峰。「黑暗三部曲」的前兩首分別是《以父之名》與《夜的第七章》,第三首則是《止戰之殤》。
三部曲應當是三部內容各自獨立又互相聯繫的作品。《以父之名》與《夜的第七章》兩首詞作在手法寫作上均側重於敘事,篇幅長而華麗,風格陰沉,的確適合稱為「黑暗姊妹篇」——這大約也是因為二者的詞作均為黃俊郎之故。反觀《止戰之殤》《夜曲》《威廉古堡》三首曲目,無論在風格、內容還是寫作手法上都異於前二者,所以將其中的任何一首並稱為「黑暗三部曲」似乎均不妥帖。
這並不是說《止戰之殤》不如《以父之名》和《夜的第七章》優秀。如果將擁有長篇敘事的後二者看成一部小說的話,那《止戰之殤》無疑就是一首詩。歌詞在最開始就是三句乾脆利落的斷句:「光,輕如紙張;光,散落地方;光,在掌聲間隙中它慌忙……」
通篇詩性的表達是《止戰之殤》與「黑暗姊妹篇」最明顯的區別。而更深刻的區別在於,《以父之名》和《夜的第七章》意圖挖掘人性中的孤獨與欲望,而《止戰之殤》則將目光放到了現世,儘管是一個「非常態」的現世——它是一首披著流行音樂外衣的、徹徹底底的反戰歌曲。它以戰爭前夕大人們「在座位上靜靜地看時間如何遺棄這劇場」為始,以孩子「醒來有麵包當早餐」「口袋裡有糖」的簡單願望為經過,最後又分裂出農夫「燒毀土地跟村莊終於拿起槍」的反抗結局與說書人「慢慢習慣放棄了抵抗」的順從結局,清晰地勾勒出了戰爭的殘酷與被戰爭裹挾的弱小人們的不幸命運。
只是,《止戰之殤》猶有未盡之意。詩性的語句常常可以通過不同的斷句方式表達出不同的意象甚至是含義,唐代詩人杜牧的那首《清明》在不改一字的情況下被後人演繹成了詞、曲甚至是劇本,而《止戰之殤》從標題開始就此留下了餘地。止戰之殤,是止「戰之殤」,還是「止戰」之殤?從反戰歌曲的訴求來看,顯然應當是反對戰爭之殤;然而從人類戰爭與反戰的歷史來看,似乎「反戰」這一事件本身之殤顯得更加真實,因為——
對於人類來說,反戰是一個看起來天經地義,細細分析起來又讓人困惑不已的概念。
止「戰之殤」
從詞源來看,戰爭(war)理當早於反戰(anti-war)出現,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人類從神話時代開始就布滿了戰爭影像:希臘羅馬神話中幾代天神的奪權與殺戮、基督教神話中牽涉到三分之一天使的反叛、阿茲特克神話中充斥著血腥氣味的太陽紀更迭,甚至是中華神話中黃帝、炎帝與蚩尤的中原角逐……可以說,人類文明就是從戰爭堆裡走出來的。
放下神話,人類信史依然寫滿戰爭。蘇美爾、巴比倫、古埃及、古希臘、古印度……關於這些古文明最驚豔的史詩,都與戰爭相關。後人耳熟能詳的帝國名諱背後是整齊劃一的金戈鐵馬,相比之下嚴格意義上的反戰史,要等到大航海時代之後才逐漸清晰。18世紀時,歐洲各國的議會漸漸開始反思熱衷了幾個世紀的擴張運動,越來越多的議員對戰爭投了反對票,雖然他們從未否認,正是漫長的擴張運動締造了歐洲列強的輝煌。
這些宏觀歷史似乎在提醒著人類,戰爭比反戰更加古老、悠遠與理所當然——相比於戰爭,反戰更像是戰爭疲憊後的偶然產物。面對戰爭,人類真的更熱愛和平麼?拋開時間縱深,從戰爭與反戰學科的發展程度來看,或許也能尋找出答案。
戰爭學,或者說是軍事學是一門嚴格意義上的理論科學,幾千年來,各個民族的軍事家早已將其打磨得蔚為大觀。以春秋時期的軍事學聖典《孫子兵法》為起點,中國各朝的兵家著述如接力一般:戰國時《吳子》、唐朝的《太白陰經》、明朝的《紀效新書》……近代以降,歐洲軍事家又締造了一場新的軍事學發展高潮,克勞塞維茨《戰爭論》、馬漢的《海權論》、索科洛夫斯基的《軍事戰略》、杜黑的《制空權》……
孫子
在這些或古或新的軍事學著作中,軍事家們對戰爭的解讀嚴謹而不失熱情。孫子所謂「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克勞塞維茨表示「戰爭不是消遣,不是冒險和獲勝的衝動,也不是放任熱情的結果,它是為達成嚴肅結果而採取的嚴肅手段」——儘管兩位作者生活的年代差距兩千餘年,但對戰爭的重視程度卻絲毫不差。
如果說軍事家們因為專業的偏愛而過分地抬高了戰爭的意義,那在非專業人士眼中,戰爭又是怎樣一番景象呢?
就在《孫子兵法》誕生後不久,當時的秦國經流傳著一首振奮人心的戰歌。這首詩歌后來被收錄在了詩經中,因而得以流傳於後世,它就是著名的《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無衣》言辭幹練、慷慨激昂,字裡行間充斥著對為國徵戰的熱情。據《左傳》所載,《無衣》作於魯定公四年(前506年),兩百餘年後,這個國家的子民們將在新王的帶領下投身於統一戰爭中,並建立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一統王朝:秦朝。又過了近千年,詩仙李白還依然對秦王的統一大業念念不忘,揮毫寫下了一首氣勢雄渾的古風:「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
並不是每一場戰爭都能有「虎視何雄哉」的霸氣,當國土淪喪、山河破碎之時,人們同樣希望通過戰爭恢復往昔的榮光,於是有了陸遊的「遺民淚盡胡塵裡,南望王師又一年」或是黃道周的「老臣擠盡一腔血,會看中原萬裡歸」。
而在乾隆眼中,連年的戰爭更是他通向神壇之路。受降廓爾喀後,乾隆自封為「十全老人」,興致勃勃地寫下《十全記》:「平準噶爾二,定回部一,打金川為二,靖臺灣為一,降緬甸、安南各一,即今之受廓爾喀降,合為十。」
從先秦時士卒傳唱的《無衣》,到唐宋詩家眼中的王師,再到帝王筆下的「十全武功」,對戰爭的熱情跨越時空與階層。抗擊外寇的豪情、還我河山的憤懣、開疆拓土的雄心……這些情感積沙成塔,最終締造出了人類對戰爭的群體性狂熱。
而從辯證的角度來看,這種狂熱或許又是追求和平的最佳方式,因為將戰爭進行到戰無可戰的時候,也正是和平到來的時候,止「戰之殤」,就成了戰爭最好的理由。
「止戰」之殤
相比於精細而富有熱情的戰爭學,反戰只能勉強算做一門經驗科學。它沒有嚴謹的理論體系與足夠的概括性,每一次反戰風潮的出現大多是源於對已發生戰爭的事後反思——雖然這種反思很難阻止新戰爭的爆發,最終步入「後人而復哀後人」的循環。
反戰也能分為兩端。在一端,反戰與戰爭是同義詞:《孫子兵法》中推崇「不戰而屈人之兵」,三國時代曹魏群臣以「若綏之(蜀漢)以文德而俟其變」為由阻止曹丕南徵,鴉片戰爭前英國議會投了262張反對票,這些事件中的反戰只是為了控制成本,從而轉向「上兵伐謀」的高級戰爭之路。
另一端,反戰是反對戰爭本身的殘酷,這才是真正的反戰。從這個角度來出發,有學者將反戰運動的起點追溯至一戰後歐美的反戰風潮,但這條時間線或許能夠延長至美國獨立戰爭之前。面對獨立呼聲日益高漲的北美殖民地,英國下議院開始反對對美國的進一步戰爭,為「巴黎和平」鋪平的道路。美國內戰前,美國的反戰浪潮開始發酵,和平主義與不幹涉主義大行其道,期間誕生了美國和平協會這一反戰組織和以《和平之書》為代表的眾多反戰文學。
一戰給世界尤其是歐洲各國留下了難以抹去的陰影,於是的反戰運動終於在戰後初具規模。1927年,劍橋聯盟組織了「只有採取堅定不移的和平主義才能確保持久和平」的辯論;1933年,牛津聯盟提出了「眾議院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為其國王和國家而戰」 的辯論,這兩次辯論均以反戰派的勝利而告訴。只是,這種絕對意義上的反戰主義似乎成了綏靖政策的助推劑,而後者又間接釀成了二戰。反戰與戰爭在某種意義上形成了相輔相成的呼應,這或許是反戰者始料未及的。
二戰之後,反戰浪潮與戰爭之間的呼應更加明顯。從越南戰爭開始,南非邊境戰爭、阿富汗戰爭、伊拉克戰爭、頓巴斯戰爭……幾乎第一次戰爭前後都伴隨著針對性明顯的反戰運動。只是,反戰者與前輩們一樣未能阻止戰爭的發生,他們最大的成就,或許只是孕育出了大量的反戰文學與藝術作品。
小說界,有雷馬克的《西線無戰事》或是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音樂界,有莎拉·布萊曼的《戰爭不再》或是約翰·列儂的《給和平一個機會》;繪畫界,有畢卡索的《格爾尼卡》或是達利的《內戰的預兆》……而周杰倫的《止戰之殤》,或許也會成為反戰天空璀璨群星裡的一小道亮光。
其實如果僅僅將焦點放在反戰這一種人類感情上,反戰的作品還可以更具縱深——如在李白歌頌秦王功業的同時,就曾有著杜甫的「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的悲愴。這些反戰作品,無疑是優秀甚至是偉大的。然而它們在控訴戰爭的同時,也預示著為什麼反戰事業很難有真正的起色:《西線無戰事》是關於一群少年士兵的故事,《鐵皮鼓》的主角生於一個普通的鄉村,而杜甫的反戰詩作中,也大多是徵夫怨婦、老嫗病母。回到《止戰之殤》,歌曲裡的主角,也是被戰爭所裹挾的孩子、農夫和說書人。
這裡沒有王侯將相、將略兵機,所有的主角平凡的小人物,這些弱者對戰爭的控訴也勢必只是種種對殘酷社會的直觀感受,而缺乏縝密的邏輯推理。在物質化的世界,小人物鬥不過大人物。在精神化的世界,感受鬥不過邏輯。反戰與戰爭之間,反戰從一開始就敗了。
於是《止戰之殤》中,無論是說書人也好,孩子和農夫也罷,他們與「惡夜燃燭光,天破息戰亂,殤歌傳千裡,家鄉平饑荒」一樣,都只是戰爭的背景。
「止戰」之殤,終究只是人類歷史上不可避免的悲劇。
結語
戰爭的成果太具有可視性。版圖擴張,經濟崛起,英雄輩出,所有偉大民族的榮光都來自於戰爭的淬鍊,而戰爭的傷痛往往只是一個個數字,只存在於時代小人物的世界裡。當後人翻起勝利者書寫的史書時,實在難以品味小人物的細枝末節,卻容易被帝王敘事裡的赫赫武功所吸引,偶然出現一個杜甫,也會淹沒在眾多的李白、陸遊、黃道周之中。而李白們,縱然偶爾也會有「良人罷遠徵」的期盼,卻依然要以「何日平胡虜」為前提。
止戰之殤,或許還是「止戰」之殤更為貼切。
熊培雲在《玫瑰花的早晨》曾以這段話結語:「文明就像是一條築有河岸的河流。河流中流淌的鮮血是人們相互殘殺、偷竊、爭鬥的結果,這些通常就是歷史學家們所記錄的內容。而他們沒有注意的是,在河岸上,人們建立家園,相親相愛,養育子女,歌唱,譜寫詩歌,甚至創作雕塑。」
反戰者的痛苦,好戰者都看在眼裡,但從未放在心上。
作者:江隱龍 編輯:李思文 責任編輯:李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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