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第二十七回回目「李瓶兒私語翡翠軒,潘金蓮醉鬧葡萄架」,如果不帶偏見、平心靜氣閱讀這一回文字,你會發現,蘭陵笑笑生並不是僅僅著意於西門府白日宣淫,而是文筆細膩地寫西門慶和「金(潘金蓮)、瓶(李瓶兒)、梅(春梅)、玉(孟玉樓)」的「五角」關係。是巧妙地寫某個人性情變化或裂變,如潘金蓮心靈變態和性變態是怎麼來的?是巧妙地寫兩個人的性情對比,如同樣先奸後娶進入西門府,潘金蓮為什麼越來越放肆,李瓶兒為什麼越來越收斂?也是寫春梅周旋在西門慶、潘金蓮之間的聰明和狡猾,寫孟玉樓冷眼旁觀的高明。更是寫西門慶惡劣放蕩,他的性生活毫無情趣可言、毫無情愛可言,像殺人放火的強盜。
連環畫《金瓶梅》封面
潘金蓮醉鬧葡萄架,有深刻社會內容,是描寫人物個性的「特筆」或曲筆。醉鬧葡萄架是潘金蓮主動鬧的嗎?不是。是西門慶誘惑潘金蓮醉鬧,目的也不是跟她什麼「相愛」,而是施行殘酷性虐待。西門慶為什麼要這樣做?因為潘金蓮嫉妒、挖苦懷孕的李瓶兒,損害了西門慶傳宗接代的根本利益。西門慶要叫潘金蓮咽下做「性奴」和不安分小妾的苦果。西門府花園裡的葡萄是西域移來的品種,葡萄架四周有雕欄,葡萄架上是深稠的翠葉和紫彈墜流蘇的馬奶子葡萄,架下放著四個涼墩。這樣「萬架綠雲垂繡帶、水晶丸裡浥瓊漿」「四時花木襯幽葩,明月清風無價買」的環境,如果放進《紅樓夢》,會引來寶黛共讀西廂一般的詩情畫意的行為藝術,而進了《金瓶梅》,這麼一個賞心悅目休閒好去處,竟成了古代小說第一惡棍西門慶虐待、傷害女性的背景。
《金瓶梅》插圖
翡翠軒四面有窗,相對隱秘,李瓶兒在裡邊跟西門慶男歡女愛的時候卻要「私語」,小聲地說話,她小心謹慎;葡萄架祼露在花園當中,四面都可以看清楚,潘金蓮偏偏要在葡萄架跟西門慶「醉鬧」,大膽放縱。潘金蓮和李瓶兒到底哪一個更出格、哪一個更沒有人格,不言而喻。西門慶跟李瓶兒在翡翠軒男歡女愛,他們的對話甚至西門慶氣喘籲籲、李瓶兒鶯鶯聲軟都被潘金蓮偷聽到。李瓶兒因懷孕請西門慶「將就些兒」,西門慶答應「胡亂耍耍」,潘金蓮偷聽到這些細節,妒火燒心,先在飯桌上對李瓶兒連諷加刺,然後就坡下驢,借李瓶兒懷孕不能太放縱的機會,把西門慶吸引到自己的身邊。西門慶對潘金蓮心思洞若觀火,他知道潘金蓮又咬群了。潘金蓮經常咬群,包括咬西門府的,也包括咬西門府之外,西門慶都沒當回事,因為那不過是女人之間的嫉妒,說不定西門慶還認為這說明潘金蓮很愛他。而這一次咬群,潘金蓮是衝著西門慶的切身利益有沒有繼承人咬群,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在封建社會是最重要,潘金蓮竟然這樣的不懂事,衝著對西門慶這麼重要的事咬群、鬧彆扭、找岔子,這就跟建立在「愛」或「佔」西門慶基礎上的爭風吃醋完全不同了,西門慶得琢磨怎麼教訓這個傢伙?在潘金蓮身上,馬鞭子他用過了,頭髮他剪過了,眼下也沒有用馬鞭子或剪頭髮的理由,西門慶要用的就是王婆所說的「潘、驢、鄧、小、閒」中「潘安之貌」後第二招,這是西門大官人的看家本領,憑著這個本領,他叫李瓶兒恭稱「醫奴的藥」,叫潘金蓮幾次叫「親達達(親爹)」,這次潘金蓮卻享受不到風花雪月的快樂,西門慶要叫她咽下做「性奴」和不安分小老婆的苦果和屈辱。
甘婷婷飾潘金蓮
這,應該是惡霸西門慶在潘金蓮醉鬧葡萄架前的心理基礎。恰好吳月娘派小玉來請孟玉樓回後院串珠花,李瓶兒一塊去了,西門慶把她們送出園門,故意拖住潘金蓮,春梅識趣地「越發把月琴丟給婦人,揚長的去了」。西門慶和潘金蓮一邊調情一邊來到葡萄架下,二人投壺玩。西門慶把潘金蓮灌醉,潘金蓮「不覺桃花上臉,秋波斜睨」,西門慶派春梅取酒,潘金蓮派春梅取鋪蓋要在葡萄架下躺躺,春梅假裝撒嬌不聽話,搖著頭兒走了。潘金蓮叫秋菊拿來了鋪蓋在葡萄架下鋪好,囑咐秋菊把花園門拽上。然後,趁西門慶到牡丹臺下小解的工夫,潘金蓮脫得一絲不掛,只穿著西門慶喜愛的紅睡鞋,她要性誘惑引惹西門慶。《金瓶梅》的潘金蓮已經比《水滸傳》的潘金蓮更加淫蕩,更加沒臉沒皮沒底線。西門慶既不是對潘金蓮憐香惜玉愛撫,也不是雖然狂熱卻是所謂「正規施愛」,他對潘金蓮來了一番花樣翻新的妖淫汙辱,正如張竹坡所說「西門心知金蓮妒寵爭妍,而不能化之,乃以色慾奈何之······」
幹露露飾潘金蓮
西門慶搞的這是「小人家法」,他先把潘金蓮兩腳吊在葡萄架上折騰一番,再丟下潘金蓮追趕,抱來春梅,摟在腿上吃酒,在春梅的觀察下繼續變著花樣折騰潘金蓮,然後,他又躺在醉翁椅睡了一個時辰。潘金蓮醒悟到西門慶這是因李瓶兒事故意糟害她,趕緊檢討:「今日經著你手段,再不敢惹你了」,西門慶說「你知道就好說話兒了」,西門慶用淫器淫藥折騰得潘金蓮「目瞑氣息,微有聲嘶,舌尖冰冷,四肢收軃於袵席之上」,快折騰死了。潘金蓮醉鬧葡萄架是古代小說的性遊戲片段,是浪子西門慶和淫婦潘金蓮的大特寫。而和情色描寫交叉進行的,是頗有社會價值和哲理意味的描寫,比如:西門慶和潘金蓮醉鬧葡萄架之前,西門慶拍著手,叫孟玉樓彈月琴,西門慶和潘金蓮、李瓶兒、春梅合唱《梁州序》,這是用俗曲暗寫西門府就像歌詞唱的冰山遇太陽、必然敗亡。
繪畫·西門五姬
而醉鬧葡萄架其實是潘金蓮從《水滸傳》淺層次淫婦向《金瓶梅》深層次淫婦的重要轉折。
如果說《水滸傳》的潘金蓮和西門慶僅僅是尋常通姦,那麼可以說,《金瓶梅》的潘金蓮和西門慶就深入到封建秩序的根本。在《金瓶梅》裡邊,潘金蓮顯示的是男權世界一夫一妻多妾蓄奴制下女人以淫悅人的可悲、可嘆、可憐。潘金蓮沒有孟玉樓、李瓶兒的富婆身分,沒有李瓶兒將給西門慶帶來貴子的幸運,她只剩下迎合西門慶淫樂這「華山一條道」了。潘金蓮醉鬧葡萄架後,剛剛「星眸驚閃,甦省過來」,就又像狐狸精一樣表演:
「因向西門慶作嬌泣聲說道:『我的達達,你今日怎的這般大惡,險不喪了奴的性命!』」春梅秋菊把潘金蓮扶回房中,潘金蓮又主動討好西門慶,兩人淫樂無度。幾天後,因西門慶誇李瓶兒身上白淨,潘金蓮就自造香粉美體,「暗暗將茉莉花蕊兒攪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搽的白膩光滑,異香可掬,欲奪其寵。」搞完全身美體之後,她擺好「海棠春睡」姿態,引西門慶來淫樂,然後二人「同浴蘭湯」,玩「水中螃蟹」。
潘金蓮造型 手遊版
這一段「潘金蓮蘭湯邀午戰」,也是《金瓶梅》被說成「黃書」的經典情節,它和醉鬧葡萄架互相承接,這些情節表明,潘金蓮和西門慶的關係,不再是「叉竿相逢」見色生情、兩情相悅,已變成奴隸主和性奴隸。
人情小說如何描寫人情世態,古代小說家創造了各種筆墨各種角度,比如說,寫人的特徵性相貌,寫人的個性化語言,像戲劇舞臺呈現生動精彩的人物對話,寫人面臨嚴重考驗時的表現,寫人物心理,等等,
《金瓶梅》的性描寫,是蘭陵笑笑生在長篇人情小說開闢的一項試驗,相當冒險的、應該算基本成功的文學試驗。《金瓶梅》的性描寫有時過於直露,缺乏節制。
而值得肯定的是,蘭陵笑笑生不自覺,甚至很可能是自覺地把性描寫和刻畫特異人物、推動離奇情節、深化勸善戒惡主題結合起來,從文化史,小說史角度看,經常受到詬病的《金瓶梅》的性描寫,可以肯定的地方仍然不少。
著名金學家寧宗一教授在他的《金瓶梅十二講》中引用偉大的喜劇演員非爾茲一句很有深意的話:
「有些東西也許比性更好,有些東西也許比性更糟,但沒有任何東西是與之完全相似的。」
在人類文明發展進程中,性早已經是一種重要文化現象,它可以是感情的極致,可以是美的升華,也可以有深刻的哲理意味。
談性色變,甚至談到性就跟什麼動物本能聯繫起來,在二十一世紀,已經是非常陳腐的觀念。
寧宗一 著
早在康熙年間,只活了二十九歲的點評家張竹坡就說過,要全面看待《金瓶梅》這本書,他在《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中說:
「《金瓶梅》不可零星看,如零星便只看見其淫處也,故必數日之間,一氣看完,方知作者起伏層次,貫通氣脈,為一線穿下來也。凡人謂《金瓶梅》是淫書者,想必只知看其淫處也,若我看此書,終是一部史公文字。」
魯迅先生談到《金瓶梅》的性描寫時,說它是「時尚」。
什麼時代的什麼時尚?晚明社會淫風勁吹的時尚,從皇帝到大臣,從朝廷到民間,從上到下不以淫靡為恥的時尚。
我們在《金瓶梅》和明代皇帝這一講裡已經講到明代後期的皇帝大部分是如假包換的「西門慶」,皇宮嬪妃有不少是如假包換的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
《金瓶梅》產生的那個時期,嘉靖皇帝服春藥性質的紅丸,一代名相張居正服春藥,都是在正史可以查到的。
根據歷史記載,明代晚期,僅僅開封府就開了七家專門經營性商品、專門傳授房中術的商店,人稱「淫店」,有的就開在巡撫衙門、按察署衙門旁邊。
像西門慶用到潘金蓮身上的淫器,什麼琉璜圈,什麼閨豔聲嬌,在明代都是在開封府而且不僅是開封府公開出售。
像《金瓶梅》這樣的小說一再出現床上文章,潘金蓮醉鬧葡萄架更是比床上文章還厲害,這樣具體而微的描寫性生活,當然存在著故意迎合大眾口味的原因,小說家也確實是穿過歷史隧道,把晚明淫靡世風提前吹到北宋,這是小說史上一個很奇怪的現象。
為什麼說《金瓶梅》不姓「黃」,不姓「淫」,而是姓「史」,小說史的「史」,文化史的「史」,經濟史的「史」,為什麼說即便一直被看作色情文學前三甲的潘金蓮醉鬧葡萄架對寫人物關係,推動小說情節有重要作用,我們下次講三寸金蓮妙文章,進一步分析。
本文作者 馬瑞芳教授
文章作者單文:山東大學
本文由作者授權刊發,原文為喜馬拉雅音頻平臺《馬瑞芳品讀金瓶梅》文稿,轉發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