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候正在尋找inner peace的人 ↗
想你時你在天邊,想你時你在眼前。
五
在池陽會見了了南泉普願大禪師之後,良價繼續行腳,拜訪了溈山靈佑禪師。在溈山的指點下,良價作為禪門新秀,拜見了自己的最終的老師,雲巖山中石室裡修行的雲巖曇晟禪師,並在「無情說法」的話頭中,深入機鋒,拜服於雲巖大師門下。
也許是秉承了藥山法門的原因,雲巖曇晟老師的作風比較雅致精細,善於在一些細節上為弟子鋪設悟道的機緣,而不是像百丈法門那般剛峻猛烈。這樣的傳承,也直接促成了曹洞宗綿密細緻的宗風,在一唱一和之間,將覺悟的境界展露無疑。
因為居住在山裡的石洞中,日常自己耕作,也是禪宗一貫的「凡事自己來,萬事不求人」的套路。所以雲巖曇晟及座下弟子,經常都是多才多藝,不是文藝小清新的那種才藝,而是有很多生活技巧。
比如,打草鞋。
鞋子在現代社會中是重要的生活用品,也是時尚界重要的創作內容。所謂「沒有穿好鞋,比人矮一截」嘛。但是在大唐的時候,居住在山裡的山民,基本上都是會打草鞋的。這件事其實非常久遠了。
比如遠至三國時期,著名的皇叔劉備就是打草鞋的高手;時至大唐,百丈懷海禪師座下首席學習官睦州陳尊宿,也是一個打草鞋的高手,甚至有「陳蒲鞋」的美稱。
草鞋如果打的好,不僅舒服而且耐穿,繩結處理成一些紋理,完全天然材料,特別環保。今天如果有人還能掌握這樣的技術,沒準能夠成為綠色和平組織的特約技術專家。
雲巖曇晟老師,是一個打草鞋的高手。但是打草鞋這件事,不僅費時費力,而且特別費眼睛;幾條草莖連續在手裡,一邊搓一邊編,就需要一直全神貫注。初學當然是這樣了,一旦掌握了竅門以後呢,就基本上會接近「庖丁解牛」的狀態。
一般人只是看到一頭牛,庖丁可以穿越時空各種感官,看到一堆零件;那麼,雲巖曇晟老師看到一堆草,可以穿過時空感官,看到一雙打好的草鞋。可以說這草鞋在被實際完成之前的很久,在曇晟老師的心裡就已經完成了。剩下的事,只是把這些草按照預設結構組織起來。如同一臺有自主思維的3D印表機。
有一天,雲巖曇晟老師正在自己的洞口,曬著太陽,一邊把手裡晾曬陰乾又過了水,很是柔韌光滑的草,按照頭腦中模型列印一雙手藝精美結實耐用的草鞋,良價來到了他的面前,一張嘴就語出驚人。
「師父,把您的眼睛給我行不行?」
這個問題的畫風,稍微有點哥特的暗黑範兒。雲巖老師當然沒有上當。
「你的眼睛給誰了呢?」雲巖老師問道。
「報告師父,我良價沒有眼睛!」
這當然不是說良價自己沒有眼睛的意思,而是一種方便說法,意思大概相當於說自己心智蒙昧,道眼未開,需要師父開示點化。
「如果你有眼睛的話」,雲巖老師說,「你把它安在什麼地方?」
這個問題就比較嚴肅了。道眼其實不是物理性的肉眼,而是一種超驗的覺知力。為這個無形的東西,找一個地方安放,簡直是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回答。
如果你理解不了的話,好吧,大概相當於你的物理老師說「給我一勺子電」。
能給你才是見了鬼,因為電的計量單位不是體積。
良價認真的思考了很久。
沒有回答。
雲巖老師諄諄善誘,繼續誘敵深入。
「想要尋找眼睛的那個思維主體,是不是你的眼睛呢?」
這個問題似乎太過簡單,良價直接回答了。
「師父,當然不是!」
雲巖曇晟老師一看,這孩子已經進入圈套,當下毫不遲疑,發飆了。
「泥!奏!凱!」
被趕走的良價心裡,生出了巨大的疑惑。
難道尋找法眼的思維主體,竟然是自己的肉眼嗎?
這怎麼可能呢?
六
一年的端午,小小的雲巖道場裡,師徒們高高興興的吃粽子。
按照節日行堂的規矩,雲巖曇晟老師親自擔任典座,給大家依次發粽子。良價同學是首座,發了一圈之後,雲巖老師又回到了良價身邊。這時良價的粽子已經吃完了。
良價伸出手,跟師父要粽子。他要粽子的理由很奇特。
「師父,我這裡還有一個人!」
一般來說,這種情況出現在家裡有孕婦,才會這麼說話;一個人吃兩個人的飯嘛。但是良價不僅是男人,而且是個和尚,這麼說就有點過分了。其實良價大概這是開了一個玩笑,「還有一個人」大概說的是法身,而不是肉身。
雲巖曇晟老師鄭重其事的說:「你說的這個人,他要吃粽子嗎?」
「哈哈」,良價開心的笑著說:「師父要是給粽子,就吃嘍!」
過了三五年時間,良價辭別雲巖老師,到別的道場去行腳。
雲巖老師問:「到什麼地方去?」
良價說:「雖然辭別了您,可是還沒有想好去哪裡。」
「哦,」雲巖老師說:「你要去湖南嗎?」
「不是。」良價恭敬回答。
「啊,」雲巖老師說:「莫非你要回家鄉嗎?」
「也不是。」良價恭敬回答。
雲巖老師突然提高了聲調。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等您有了住處,」良價微笑洋溢,「弟子就回來。」
沒有預計地方去的,是良價;已經在雲巖設立道場多年的曇晟禪師,反倒成了「沒有住處」的人。這奇怪而充滿互動的語言下面,是師徒在對話中相互勘驗。
「唉,」雲巖老師說:「自此一別後,應難得相見。」
「哈,」良價會心的說:「師父,我們呢,難得不相見。」
想你時你在天邊,想你時你在眼前。
良價尋訪了諸方大德之後,又回到雲巖老師身邊侍奉,直到老師圓寂。於是,就來到了我們這篇小說的最初。
在渡過一條溪澗的時候,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想起了師父圓寂時的慈悲教誨。那時自己的直覺和倔強,促成了良價真正的開悟。
這樣的恩情,怎樣報答都不為過。
最深切的報答,就是繼承雲巖師父的師承;最好的紀念,就是找到可堪傳授的才俊,將法門一代一代,發揚光大。
用智慧照遍人心,不管天遙地遠。
哪怕是千年萬年,讓這盞燈火不滅;哪怕是異域他國,究竟的靈性,何曾有一絲一毫的分別。
七
憑過水偈名揚天下之後,又過了一些年,良價禪師50多歲的時候,來到江西高安。
高安是一個修行的好地方,如果您看過以前的小說,因該會記得高安大愚點化臨濟義玄祖師的故事。
在高安的荒山上,靠近溪流的一個陽坡,有很多小石洞。這個場景非常像自己的老師雲巖曇晟修行的道場。
良價覺得這個地方非常親切,眼前出現了很多年前,他剛剛到雲巖山上拜見師父時的那一幕。
想你時你在腦海,想你時你在心田。
於是,這座山被良價禪師命名為洞山,成了此後江西的著名道場,四方參學聽說藥山惟儼大禪師的徒孫在江西高安開壇講法,也都慕名而來。一時間成為禪宗重要的學術教學基地和高級禪學人才的集散地。按照禪宗的老規矩,良價禪師因此被稱作「洞山良價」,尊稱為「洞山禪師」。
這個習慣,在中國歷史上是一種傳統了。從柳河東韓昌黎,直到清朝的時候,袁世凱還被尊稱為「項城」,以地名作為對人物的敬稱,都是這個習慣的延續。
有一次,良價設齋,紀念自己的師父雲巖曇晟祖師。
紀念法會結束,有個僧人就發問了。
「師父,你在雲巖處是否得到了什麼特別的指示?」
良價如實回答:「我雖然在雲巖老師那裡修行,卻沒有得到過特別的指示。」
這個特別的指示,就是指認良價作為自己繼承人的法旨。其實是沒有的。
僧人又問:「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設齋供奉他呢?」
設齋紀念,並且執弟子禮恭謹如儀,確實是直傳法嗣才應該做的啊。
良價回答說:「我豈敢暗地裡違背雲巖老師呢?」
是啊,雖然沒有指認法嗣,可是開悟的機緣,確實是從雲巖師父那裡所得,不能欺瞞自己的內心。
其實,以良價的遊學經歷,無論是五洩靈默,還是南泉普願,都是雲巖曇晟的師叔。如果攀緣在南泉老師門下,就相當於是雲巖老師的師弟,而不是徒兒了。作為雲巖老師的法嗣,等於把自己的江湖輩分,從37代降到了38代,何苦呢?
僧人就問了:「師父最先拜見的是南泉,為什麼卻替雲巖設齋?」
良價禪師說:「我並不是尊重雲巖的道德和佛法,只是尊重他沒有替我說破這個秘密」。
僧人又問:「師父替雲巖先師設齋,不是完全同意先師的見地呢」?
良價說:「一半同意,一半不同意」。
對方又問:「為什麼不全部同意呢」?
洞山回答:「如果照你所說全部同意,那我便完全辜負了先師之意啊」。
古人季札,有掛劍之行,足見心靈默契可以超越生死。作為雲巖曇晟祖師的傳承弟子,洞山良價禪師毫不遲疑。但是最為贊可師父的德行,卻是在於時刻點撥,可最終為自己留下了可以徹悟的機緣。
老師啊,你不說之心如此慈悲又如此光明,對我是如此珍重又如此信任,這不說,遠遠勝過世間的千言萬語!
就像扎西拉姆多多所說的:路過的人,只是路過;聽到的人,只是聽到。只有懂的人,才會懂。
八
在洞山,良價跟四方參學的話頭故事,逐漸廣為天下所知。
有一天,一位僧人就六祖在黃梅得法的事情發問了。
「洞山老師!時時勤拂拭,這不是很好嗎?為什麼神秀和尚得不到五祖的衣缽?」
洞山聽到這機鋒陷阱的問題,微微笑了。
「就算神秀和尚直接說本來無一物,他也得不到五祖的衣缽!」
這句話,如驚雷橫落,怒雲罩頂,直接把話題封閉了。其實也就是給出了答案。
僧人不死心,繼續問。
「照您這麼說」,僧人問:「什麼人應該得到衣缽呢?」
良價回答說:「沒有進到山門裡的那個人,得到衣缽!」
僧人緊追不捨。
「那這個人接受了衣缽嗎?」
「哈哈哈」,良價禪師回答說:「雖然他不要,你也不能不給他啊!」
好吧,有點難以理解。好在後來宋朝的死心悟新禪師寫了一首特別調皮的禪詩,大概能看出來點意思。這首詩是這樣的:
六祖當年不丈夫,
倩人書壁自糊塗。
分明有偈言無物,
卻受他家一缽盂!
內容太深刻了,解釋不了。文字挺簡單的,不解釋了。
著名的佛門二桿子好學生,後來在雪峰山開山講法的義存禪師,好多次到洞山來參拜,順便在道場裡幹一些雜活兒。
有一次,義存正在搬柴,良價老師剛好看到,就打了一個機鋒。
「義存,你搬的這堆柴重多少?」
義存是明白禪宗「見地恆久遠,套路永流傳」這個規矩的,問話皆當話頭來參,於是就回答:
「盡大地人提不起。」
就是全天下的人都來搬,也搬不動的意思。
「哈哈哈,」良價禪師就笑了,問:「既然如此,你怎麼把它搬到這裡的呢?」
完了,回答不了了。作了癟子。
不作死,就不會死;不裝逼,就不會遭雷劈。
義存感覺好像自己給自己挖了一個大深坑,然後自己掉進去了。
同在洞山修行的道膺師兄,聽說了以後,替義存給出了一個回答。
「師父!弟子是搬到這裡才發現搬不起來的!」
好吧。這個答案有點二,但是還不錯。
同在洞山修行的匡仁師兄,聽說了以後,替義存給出了另一個回答。
「師父!弟子才搬了這麼一小段路,怎麼能算是搬得起來呢?」
這個答案比較謙虛,也很帥。
總之大家都比義存厲害就是啦。
其實,良價禪師有的時候,說話也很厲害,這厲害不亞於趙州和臨濟。
有一天,一個和尚問良價禪師:「寒暑到來,如何迴避?」
冬天夏天,我們去哪裡躲避寒暑呢?
良價禪師回答說:「何不向無寒暑處去?」
那你何不到沒有寒暑的地方去呢?
和尚上當了,非常兔拿衣服的問:「什麼是沒有寒暑的地方?」
良價禪師狡黠的說:「那個地方啊,冷的時候凍死你,熱的時候烤死你!」
空中無色之前,當見空不異色吧。
我們也是瞎猜的啦,善知識見諒。
九
鹹通年間,洞山良價大禪師覺得自己身體不適,覺得世緣將盡,快到圓寂的時間了。
於是,派了一個小沙彌,去給已經在雲居山開山的弟子道膺傳話。
沙彌走前,良價禪師特地叮囑:「你道膺師兄如果突然問你我有什麼言句,你就說,雲巖山上的路要絕了,說這話的時候一定要離他遠遠兒的,恐怕他聽了會打你。」
沙彌領了話,去見道膺禪師。
道膺禪師果然突然問:「和尚有什麼言句?」
沙彌回答,「雲巖山上的路要絕~」,話音未落,頭上就挨了道膺師兄一棒,怎麼躲都躲不開。
被打的沙彌傻了,楞在那裡,半天都說不出話。
師傅太深了,師兄太神了,我太二了。
大唐鹹通十年三月,洞山道場上一片悽慌。
洞山良價大禪師剃了發,披上了莊嚴的法衣,在禪堂裡端坐跏趺,靜候最後的時刻到來。
當其生也,夫子時也;當其去也,夫子順也。
表情寧靜而喜悅,逐漸沒有了氣息。
禪堂裡的徒弟和後學僧人,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苦悶;洞山大禪師是禪門著名學霸,學霸一去,學渣們深感此後修學困難,於是都咧開大嘴,痛哭流涕。
哭泣的聲音如同鐘鼓,驚飛了山間的禽鳥,嚇跑了吃草的牛羊。
正在這時,看似已經圓寂的良價大禪師,突然睜開了雙眼,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據說這一手,後來被王重陽學去了,對付歐陽鋒,很靈驗的。)
「唉唉唉,」良價大禪師說:「你們這些學渣可真是沒用。」
「既然已經是出家人了,你們的心靈應該不受物化的限制!那才是真的修行!生的時候,眾生都要勞碌疲累,死去呢是一種肉體的休息,你們為何要悲傷?難道你們身在沙門,卻一點都沒有修行的進益?」
說到這裡,良價大禪師停頓了一小會兒。
「真是夠了!我看我現在一時還走不了,也得吃點飯,而且呢你們也確實需要批評教育。院主,你去給大家辦個夥食。」良價大禪師想了想,說:「既然你們這些學渣這麼沒用,這麼蠢笨,那這個齋就叫愚痴齋好了!」
受任辦夥食的院主,偷偷的哭了。他想讓師父能久住世間,常施法雨。
於是磨磨蹭蹭,拖拖拉拉,囉裡囉嗦,拉拉雜雜的準備夥食,慢騰騰的,簡直不能再慢了。這頓夥食簡直不是「愚痴齋」,而是「磨拖囉拉宴」了。
七天才把夥食辦好。
這七天裡,洞山大禪師孜孜不倦,不斷回答後學的問題。
夥食搬上案時,大家都哭了。
還是覺得,這頓飯準備的太快了。
會不會再慢一點?能不能再慢一點?敢不敢再慢一點?!
但是,飯畢竟還是要吃,師父究竟還是要圓寂。
吃完了齋飯,洞山良價大禪師說話了。
我們是出家人,要做天人的表率。當我要遠行的這個時候,不要喧譁,不要悲痛。才對得起從世尊開始起,歷代祖師的無上教誨啊。
第八天,洞山良價大禪師從容沐浴,又上跏趺,溘然圓寂。
大唐皇帝李漼,為洞山良價大禪師親上諡號「悟本大師」,塔號「慧覺」。
自禪宗初祖摩訶迦葉祖師開始,第38代法嗣,中華禪宗傳承最為深遠的宗門之一的曹洞宗,自此開始了累世不絕的傳承。
直至一千多年之後,曹洞宗的法門,深遠影響了一個西方嬉皮青年,改變了他的習慣,讓他終身依止。
據說,他的客廳除了一盞燈和一個禪墊,空無一物。
這個青年的名字,叫史蒂夫·賈伯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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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以此文向洞山良價祖師頂禮致敬!
我今獨自往,處處得逢渠!
一小撮禪宗初級修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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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讀懂甚至罵街的人
見地都遠高於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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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人人都有清澈而寧靜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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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筠州洞山悟本禪師語錄 | 功勳五位頌》
聖主由來法帝堯,御人以禮曲龍腰。有時鬧市頭邊過,到處文明賀聖朝。
淨洗濃妝為阿誰,子規聲裡勸人歸,百花落盡啼無盡,更向亂峰深處啼。
枯木花開劫外春,倒騎玉象趁麒麟。而今高隱千峰外,月皎風清好日辰。
眾生諸佛不相侵,山自高兮水自深。萬別千差明底事,鷓鴣啼處百花新。
頭角才生已不堪,擬心求佛好羞慚。迢迢空劫無人識,肯向南詢五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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