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香港舞臺劇,就不得不提起謝君豪這個名字。從1993年主演舞臺劇《南海十三郎》起,他和十三郎這個角色就結下了不解之緣,1997年憑藉電影版《南海十三郎》,榮獲第三十四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男演員。很多觀眾認識他,也是因為十三郎這個角色。
二十多年的舞臺生涯,關於表演他有自己獨特的思考與認識,也有自己的小故事。
◆人物形象的塑造,要令觀眾信服◆
近兩年,謝君豪出演了舞臺劇《奪命證人》和《小城風光》,問起關於馮利樂和舞臺監督這兩個角色的創作過程,他講了很多。
葉子:《奪命證人》這個劇本很多劇團都排過,關於馮利樂這個角色,您有哪些新的處理?
謝君豪:這次我想和一般演這個角色的路子有點不一樣,我先不理傳統怎麼演,我想的問題是,這個角色最主要的任務就是要把所有人騙到,包括律師、法官、陪審團,更重要的是把觀眾騙到,讓他們相信我。
怎樣才能騙到他們呢?那我就琢磨了,首先,馮利樂這個人物的種種行為讓人懷疑他,所以我設定他是一個表面上非常單純的人。單純到有點笨拙,有點不通世故,有點你長這麼大怎麼還不懂事呢,那種不懂事,是成年人對小孩的說法,有一種天真在裡面。
其次,我加了一點小幽默在裡面,就是觀眾會笑這個人物。觀眾其實就是陪審團,如果這個人太難看了,肯定就是壞人,如果這個人挺可愛,啊,那不會是他吧。表面上好像很理性、很客觀,其實是主觀判斷,這個人很善良,這個人只是不懂處理事務而已,他對老婆這麼好,他就是有點笨,不可能殺人的。我要調動觀眾的情緒,讓觀眾以為是客觀判斷,其實是被我調動的情緒,這樣是不是感覺有點巧妙?
所以你現在看到的,所呈現的,包括形體、包括人物的細節處理,整個大的人物走向,都是我按這個大原則來處理的。然後呢,不能讓觀眾看到一絲猶豫、一絲壞的東西呈現出來。前部分因為有人和我說過,你前面是不是應該加點後面的東西,我說絕對不行,因為這樣的話他們就知道了,是吧?有的人就是想太多,這樣演會不會不夠立體啊,會不會反差的太大了。我說你想多了,搞複雜了,你不如就直奔主題。
說到細節,張叔平給了我很多小設計,一個好的造型設計可以豐富我的角色。比如,他在我的口袋裡放一個手絹,我試衣服的時候,順手往褲兜裡一摸,哎,有手絹,手絹可以用呀,用手絹也挺符合我這個人物的設計的。
還有那個眼鏡,之前沒有戴,直到進入技術彩排,進入劇院的時候,我穿了戲服,把頭髮一梳一看,是不是戴個眼鏡更好一點,戴個眼鏡顯得特別土、特別老實。我去問導演,是不是戴上眼鏡更好一點,導演說挺好的。於是,我就在那個時候加上去了,呈現出現在舞臺上的這種狀態。
葉子:您去年出演的舞臺劇《小城風光》,讓觀眾看到了人生的無常,您在塑造的舞臺監督這個角色時有怎樣的思考?
謝君豪:我開始真的覺得很難完成,看劇本的時候在想,介紹小城的背景說了兩三頁紙,天氣也說了兩三頁紙,地理位置也說了很多,這個人物幹什麼的?介紹這麼多。所以我就找自己的定位,然後跟導演一起商量,後來慢慢就找到了。
怎麼定位呢?舞臺監督這個角色其他人演過很多了,一般都是很智慧型的一個舞臺監督。因此,我這次也加了一點其他思想在裡面,比如說我理解他是一個魔術師,把整個小城、整個舞臺呈現給觀眾,燈光變化、演員誰出來誰下去,都是我要呈現的,這是我的第一個定位。第二個就是,既然是這樣呈現的,那我一定要跟觀眾有密切的交流,所以我一定不能避開他們,我一定要跟他們眼神接觸,我一定不能端起來演,一定要跟他們有互動。但是也不能像個主持人一樣,這個平衡度得把握。要挑起觀眾的興趣,要把信息傳遞給他們,要把小城的居民、小城的生活、小城的生與死傳遞給他們。
◆看過人生的悲喜,放下的是傲慢◆
聊到角色、聊到創作,謝君豪總是侃侃而談,能感受到他對舞臺的熱愛,對表演的用心,以及對於人物的理解,準確而又生動。
葉子:舞臺劇《南海十三郎》中有一句臺詞,「從來只有人怕南海十三郎,沒有聽說過南海十三郎怕人」。您覺得南海十三郎怕的是什麼?當他瘋的時候又是在逃避什麼?
謝君豪:他不是怕某個人,他怕的是面對真實的世界,他怕面對現實,他怕面對過去,因為那個階段的南海十三郎還沒能很坦然地面對這一切。當他瘋的時候,就是逃避現實世界,逃避過去。他不敢面對現實世界的殘酷,他選擇用瘋癲的態度去面對這個社會、這個世界。
他那個時候還是放不下自己,他在意唐滌生,唐滌生跟他說「從來只有人怕南海十三郎,沒有聽說過南海十三郎怕人。」你在怕什麼?是想把他罵醒。那個時候,南海十三郎有一點讓他說動了,還是想回去。結果天不從人願,唐滌生去世了,悲劇就悲劇在這裡了。
其實這是很長、很複雜的過程,我簡單說兩句吧。我現在處理南海十三郎和以前有點不一樣,我現在分成前、後半生。前半生很風光,表面風光,意氣風發,才華橫溢;後半生窘迫潦倒,大家都知道,就是瘋癲了,用瘋瘋癲癲來面對這個世界。
如果我們反過來再想,前半生這樣風光,其實是在不停地給身上加包袱,背負很多東西;在他的後半生,當世界把他遺忘之後,他反而有時間去學習,一件一件把包袱給放下,把執著放下。到最後,他才能坦然地面對這個世界,在臨終的時候,甚至可以把眼鏡拿掉,不需要通過眼鏡,也能夠面對這個世界,然後坦然離去,真正做到了出入自如的狀態。
葉子:感覺是在講人生的相遇與離別,上半場是相遇,下半場是離別。如果唐滌生沒有去世,您覺得他倆再次重逢之後會怎樣呢?
謝君豪:對,它其實是兩度輪迴。上半場發生的人和事,和下半場幾乎是一樣的。面對相同的人,相同的事。但是,就算唐滌生沒死,十三郎可能回去一會兒,他還會跑的。其實那個時候,我感覺南海十三郎需要的不光是戲劇上的人承認他,更多是怎樣去面對這個世界、怎樣去面對這個人生,這種更大的問題。所以在他最後看破的階段,他去了佛寺,為什麼去了佛寺?他尋找的不是以前那種戲劇上的成就,或是東山再起、風風光光,不是這樣,而是要去尋找人生的意義。
最後他參悟了,也領悟了,這是我所體會的。最後一點點把包袱放下,放下的包袱是什麼?不是他的戲劇,不是他的徒弟,不是他的愛情,甚至不是他的親人,而是他的傲慢。這時,他才體會到人生無常,才懂得去放下,在舞臺上把眼鏡扔掉了,把身邊所有東西,報紙啊、包袱啊,都放到地上。我在1993年那版最後的處理是十三郎死活都要拿回這個眼鏡,但後來的版本改成了拿掉、扔掉,因為他真的什麼都放下了。
◆感受舞臺的魅力,留住最好時刻◆
關於舞臺,謝君豪說舞臺有一種特殊的魅力,一種魔法般的魅力,一種你眼睜睜地看著時光飛逝,兩三個小時看盡角色一生的魅力。
葉子:在電影版裡有一句很經典的臺詞,「千萬不要自認為是天才,因為真正的天才只有兩個結局,一是早死,就像唐滌生那樣;二是瘋了,悲劇收場,因為天才是永遠不會跟世俗妥協的」。在舞臺劇中沒有加這句是為什麼?
謝君豪:這是一個定調的句子,舞臺劇的篇幅比較大,有很多聯想的空間,不需要那麼「白」地把東西都說出來,一說出來就「死」了,整個南海十三郎的意義就定了這一點了。1993年第一次演南海十三郎,就沒有這段,這段是編劇杜國威先生在電影版中加上去的。還有一個「向全香港編劇致敬」也是他加上去的,不同呈現形式有不同小細節處理,挺好的。但電影不一樣,畢竟它很短,很多舞臺的對白在電影中去掉了,而且看的觀眾群也不一樣,加一兩句這類型的「精句」也是好的,不同的媒介有不同的處理,有不同的取捨。
葉子:關於舞臺劇《南海十三郎》的演出,有沒有什麼有趣的小故事?
謝君豪:我在《南海十三郎》的謝幕,有一個因巧合做成的效果。早年演出的時候,是直接穿著最後的衣服出來。後來有一次演出,演到最後一場了,服裝老師對我說,今天晚上給你個驚喜,你演完直接過來就行了。然後下場就過去了,十幾個人圍著我說,拿掉他的頭套,噴水,梳頭,換衣服,戴眼鏡,把臉上的泥巴擦掉,把扇子給他,好了,出去吧!那個時候外面的演員都不知道,觀眾也不知道,我出來的時候觀眾一片歡呼,當年的觀眾很興奮地說:「這樣好!」。於是,這種形式的謝幕就保留下來了。
讓演員立刻回到以前的樣子,不光是把觀眾美好的回憶帶過來,而且讓觀眾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喜感。看到人生的無常,看到人生的悲喜,找到所有逝去的美好重回時的喜悅,以及突然失去時的悲傷。
葉子:您覺得舞臺劇和影視劇的表演,有什麼不同?
謝君豪:肯定有不同,但是整體上是一樣的,因為就是演這個角色嘛,但是你用的力度不一樣,放的重點也是不一樣的。除了演好這個角色之外,舞臺更多是你要主導,推動這個戲,主導性很強。你不能光看自己的狀態、憑自己的感覺去演,這是不夠的,你必須要整體配合其他演員。很多時候要靠演員的演技去把這個戲推動,把這個戲的節奏、段落、高潮推出來,就好像踩臺階一樣的,你踩我一下,我踩你一下,一下一下踩上去的那種配合,在舞臺上構成一個整體。
如果是電影、電視劇,當然前面那些都注意之後,更多的是那時那刻這個段落、這場戲、這個鏡頭,你的細節狀態怎麼樣,你對整個段落的推動怎麼樣,但是演員主導性在這方面就沒那麼強了,因為還有剪輯、燈光、鏡頭等,演員都是配合鏡頭講故事。
影視劇需要有整體的把握,你可能會更辛苦,要處理更多的小細節,因為它分鏡頭,不一定按照故事的時間順序拍。這時就要把握這段戲前後是什麼樣的,需要憑經驗和自己的感受,去調整每場戲的狀態。
而舞臺的特點是,給你即時看人間冷暖、生老病死,給你看最美好的東西,以及美好的事物突然逝去……這些震撼是舞臺才有的,因為它是瞬間的藝術,所有的時光飛逝、物是人非,都是立刻呈現出來的。讓你在兩三個小時中,看盡角色的一生,有一種特殊的、魔法般的魅力。
◆他的初心是快樂,因角色而純粹◆
很多人都說要不忘初心,用真誠打動人,這樣的演戲才會好。除了真誠之外,謝君豪最享受表演帶給他的樂趣,在真誠而又純粹的創作過程中,快樂是他一直追尋的初心。
葉子:您接戲有什麼標準嗎?什麼樣的角色才會接?
謝君豪:我的標準是,我一定要對這個角色有感覺,一定要先讓我動心,我不管這個角色有多大或者有多好,或者是多不好,一定要先自己動心,一定要喜歡這個人物,才能接。但是話說回來,作為一個專業演員,你都有辦法找到讓自己喜歡這個角色的點。找不到是你的問題,不是角色的問題,是你找不到而已。
葉子:當您全身心地投入角色之後,有沒有遇到過很難從角色中抽離的情況?
謝君豪:這個對我來講不存在,我不知道其他演員,但是我有我的想法。因為我都是用自己去演的,用我的體會、我對人生的理解去演這個人物,不是馬上抽離,變回自己,所以不存在能不能抽離。
葉子:您之前說「不忘初心,用真誠打動人,這樣的演戲才會好,才會快樂」,您又是如何保持初心的?
謝君豪:我的想法挺簡單的,因為這樣,我才能感到真正的快樂。如果不是這樣,我會不開心,所以我就選擇讓我過得開心的方法去做而已。演戲可以帶給我很大的滿足感,有時也會帶給我很大的挫敗感,這些都讓我有更多的機會去學習。表演開始前,我需要收集很多資料,需要去了解那個年代、那種人物狀態,在這個過程中我也能找到很多樂趣。
還有就是,觀眾在現實生活中不論有多壞,有多好,有多悲哀,有多不如意,或者是有多意氣風發,他在看戲的時候,會把亂七八糟的事都忘掉,回到一個相對單純的狀態。演員也是,在演戲的過程中會變得純粹,在紛擾的世界裡,能夠有一瞬間呈現這樣純粹的狀態,我感覺已經很難得了。這也是表演帶給我的樂趣,不僅能幫助別人,也能幫助自己。
2018年生日許願時的謝老師
◆採訪後記◆
前些天寫了一篇有關香港看戲的攻略(歡迎點擊下面的推薦閱讀查看),沒想到被謝君豪老師轉發,他說看到是寫香港看戲的,想支持一下。
於是,很開心借著這樣的機緣,採訪到了謝老師,真的非常感謝他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和我聊了將近兩個小時。
從角色分析到創作體會,能學到的東西特別多,寫出來和大家一起分享。
【附:謝君豪歷年演出劇目】
葉子
篇幅有點長
真的捨不得刪
謝謝看到這裡的你
【沒想到文末還有福利吧?】
這麼好的演員
歡迎大家在留言裡暢所欲言
我們將抽出幸運的小夥伴
贈送
籤名節目冊+紀念筆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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