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人長久
千裡共嬋娟
民國的時候有一樁廣為人知的軼事。
國學大師劉文典先生開《昭明文選》課。上課前,先由校役帶一壺茶,外帶一根兩尺來長的竹製旱菸袋,上課時便一邊吸著旱菸,一邊喝著清茶,魏晉南北朝掌故款款道來。
劉先生有一堂課最為特別,特地挑在一個農曆五月十五,皓月當空,劉先生在校園裡擺下一圈座位,坐在正中間,講解《昭明文選》裡一篇和月亮有關的文章——謝莊的《月賦》。
關於謝莊的《月賦》,還有另一個更有名的致敬——後世有一則詠月名篇,裡頭最好的一句詩是「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這個千古意象雛形便脫胎自謝莊的這篇文章。
南朝謝莊《月賦》最早的一個版本叫「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裡兮共明月」,後來到了唐朝時候,許渾《懷江南同志》又化用了這句詩,作「唯應洞庭月,萬裡共嬋娟」,再後來就是我們都很熟悉的蘇軾的詞句了。
吟詠月亮,感懷天涯明月共此時,謝莊算是一個鼻祖。
謝莊是南朝人,著名的世家大族謝世後裔,書香門第,有一個更有名的族叔叫謝靈運。據說謝莊年輕的時候,頗有音樂天賦,曾被寫過後漢書的範曄稱許「最有其分,手筆差易,文不拘韻故也」。
這番音律方面的天賦也反映到了他的文學創作上。《月賦》有一種濃濃的音律美,「綠苔生閣,芳塵凝榭,白露暖空,素月流天」,式以駢偶為主,雜以長短句,散而不亂,齊而有變。南朝人擅長音韻和諧,在這篇詠月文章裡展現淋漓。
《月賦》讓人驚豔處在於,謝莊站在他的時代交叉點上,寫的不是仰頭所見的月光,而是古人的月亮——三國時期陳思王曹植和他的朋友王粲的對話,一個月明如水的晚上。
月光和時光在謝莊的《月賦》裡交匯了。時空溯回了一個建安年間的晚上——「陳王初喪應劉,端憂多暇」。
是建安二十二年一個悲傷的夜裡,席捲中原的大瘟疫奪走了亂世裡文人的生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四位建安七子在一年之中相繼去世。
曹丕在《與吳質書》中回憶這段時光「每至觴酌流行,絲竹並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
在《月賦》裡這個明月朗朗的夜晚,失去摯友的陳思王曹植低聲沉吟《詩經·齊風》的「東方之月」,反覆念誦《詩經·陳風》的「月出皎兮」,拿出筆和木板交給王粲,請他撰寫文章。
有意思的是,從歷史時空的角度來看,這個架空的故事有著更加濃鬱的悲傷色彩。同在建安二十二年,王粲在隨曹操南徵孫權北還途中病逝,曹丕帶一眾門生在其墓前作驢鳴,成為魏晉風度的開篇。
同年十月,曹植失去了世子之位,自此告別了昂揚奮發的人生階段,進入鬱郁難平的人生階段。失意之人和往生之人,在秋色漸平的庭院裡討論月光,倒有了另一重文學意義。
為曹植和王粲代筆是一件大膽的事。建安文人體氣高蹈,即使在相去不遠的南北朝時期,二位也是「體被文質,粲溢今古(語出鍾嶸《詩品》)」的文豪級別人物。
謝莊筆下的王粲亦步亦趨,筆下一輪變幻精靈的月亮:
當霧氣逐漸散去,大地一片澄潔,烏雲都蜷縮到天邊,湖邊秋樹也見落葉,黃菊的芳香瀰漫於山巔,寒雁的哀鳴流溢在沙灘上。只見那清朗的明月冉冉升起,向大地播散下柔和的光,群星的光華失去了清暉。
明月照見羈旅,觸動遊子愁思;明月籠罩情人,千裡共仰清輝。而當月亮落山,慨嘆月沒歲暮,勿沾霜露。寫月夜景色,歷歷如繪,意境悠遠,餘味不盡。
初讀到《月賦》的時候,我還在上中學,學什麼都不明所以,恍恍惚惚只記住了「白露暖空,素月流天」的漂亮句子。
後來成長、離家、遠行、了解世界,遇見過異國星空下的月光如水夜如鏡,年歲漸長,便越容易懷念起謝莊筆下的王仲宣,佳期可以還,微霜沾人衣。
良景千古尤在。
註:《月賦》是南朝宋辭賦家謝莊所寫的一篇文章,它通過假設曹植與王粲月夜吟遊的故事,描寫了月夜清麗的景色以及沐浴在月光當中的人們的種種情思,在敘事中透出怨遙傷遠之意,從而使敘事與抒情緊密結合起來。
踏遍萬水千山,總有一地故鄉|中秋故事
本文作者高曉晗,就職於中國建投集團。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JIC投資觀察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