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識愁滋味,再讀紅樓方知難。小時候只對書中各種藕粉糖糕、蟹肉小餃子記得堅牢,待到進入社會後經歷的事情多了,懂得些人情世故了,才明白書中很多情節後面的真義。
今日開篇,先從十二釵中一位極不被人重視的金釵說起,既年紀輕輕便居孀守寡的李紈。相較於大觀園中青春洋溢的未婚少女們,《紅樓夢》中對於李紈的正面描寫並不多,雖在第四回處正面介紹過,原來這李氏即賈珠之妻.珠雖夭亡,倖存一子,取名賈蘭,今方五歲,已入學攻書.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至李守中繼承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時,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唯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
但整個《紅樓夢》前八十回中李紈正面出場之處真是少之有少,很容易被大家忽略掉。如今重讀,才發現其實李紈精明細緻之處並不弱於王熙鳳、薛寶釵等人。做為世家千金,嫁入侯門,成為當家一房的大少奶奶,原本也該是如王熙鳳那樣,做為當家奶奶掌管整個賈府,無奈丈夫早逝,李紈也一夜之間由大少奶奶便成年輕寡婦,從此只能過著槁木死灰、無見無聞的日子。畢竟,在那個年代,對於一個寡婦而言,她日常所能做的事情,也只能侍親養子,陪侍小姑而已了。從某種角度說,賈探春的判詞,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未世運偏消一句,對於李紈,也基本同樣適用。關於李紈的精明,下面試舉兩例以證。
有管理專家總結過,身為管理者,管好兩件事就好了,一曰管人,二曰管錢。
在人事問題上,不光賈氏集團,單單大觀園裡面的人事關係已是盤根錯節,便是精明如鳳姐,也在這上面吃過虧。君不見,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鴛鴦女無意遇鴛鴦一回中,王熙鳳依規處置下人,結果因著賈府下人間錯綜複雜的親戚關係,還被自己的婆婆刑夫人當眾給弄了個沒臉,可見搞清賈府中的複雜人事關係何其要緊。(結果這兩個小丫頭子才七八歲,原不識事,只管哭啼求告.纏的林之孝家的沒法,因說道:「糊塗東西!你放著門路不去,卻纏我來.你姐姐現給了那邊太太作陪房費大娘的兒子,你走過去告訴你姐姐,叫親家娘和太太一說,什麼完不了的事!"一語提醒了一個,那一個還求.林之孝家的啐道:「糊塗攮的!他過去一說,自然都完了.沒有個單放了他媽,又只打你媽的理。」)
不過這也不能怪鳳姐無能,家裡上千的人,怎麼能保證人人都認得清。插花一句,坊間傳言,英國女王有一個長處無人能及,她能叫的上王宮中每一個工作人員的姓名。
有人說這一點很難麼,個人表示很難,且不說我們這些平凡上班族,在個稍大點的單位工作,能不能認全身邊同事都是個問題,就算精明如鳳姐,也有認不出個二等丫鬟的時候,而且還是賈府中的鳳凰蛋,萬眾矚目的焦點,大觀園裡的核心人物--賈寶玉房裡的丫鬟,相較之下,竹籬茅舍自甘心,身處富貴叢中,心如槁木死灰的李紈卻認得。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誰是你媽?"李宮裁笑道:「你原來不認得他?他是林之孝之女。」鳳姐聽了十分詫異,說道:「哦!原來是他的丫頭。」
話說回來,之前對人事如此敏銳的,只有寶姐姐,從從聲音上就能分辨出是小紅,且知她一貫是眼空心大的,不光外貌、聲音、連性格都清楚。這也是寶姐姐對寶玉房裡的事務一直高度關注並積極滲入的結果,君不見鶯兒認了寶玉的貼身小廝茗煙他媽娘做乾娘,而且不是口裡隨便說說,是專門請客擺酒過的,連園子外邊的平兒都驚動了的。(平兒笑道:「不相干,前兒鶯兒還認了葉媽做乾娘,請吃飯吃酒,兩家和厚的好的很呢。」探春聽了,方罷了。)
說過人的問題,再說錢的問題。
認真說起來,如賈府這種公侯人家,口不言財才是各位千金小姐、少奶奶們的正確行為模式。比如說史湘雲、林黛玉等人都不認得當票,賈探春在進行大觀園進行改革時,以一種驚詫的口氣提到,原來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探春道:「我因和他家女兒說閒話兒,誰知那麼個園子,除他們帶的花,吃的筍菜魚蝦之外,一年還有人包了去,年終足有二百兩銀子剩.從那日我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於是我輩窮人也都驚詫了,想不到三姑娘竟連這個都不知道,真是被有錢限制了想像力啊。相比之下,原本被家裡當做未來嫁到夫家要當管家奶奶而受到悉心培養的李紈,對於這些經濟之事,便顯得在行多了,當說到大觀園中各處出產值多少錢時,一向少言寡語的李紈卻難得的展現了一番自己對經濟的懂行。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蕪苑和怡紅院這兩處大地方竟沒有出利息之物。」李紈忙笑道:「蘅蕪苑更利害.如今香料鋪並大市大廟賣的各處香料香草兒,都不是這些東西?算起來比別的利息更大.怡紅院別說別的,單只說春夏天一季玫瑰花,共下多少花?還有一帶籬笆上薔薇,月季,寶相,金銀藤,單這沒要緊的草花幹了,賣到茶葉鋪藥鋪去,也值幾個錢。
想想這也正常,李紈原系名門出身,自幼讀書識書,雖然按照其父的要求,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可是按照封建社會官宦人家對於千金小姐的培養標準,是要培養出一個合格的當家奶奶,而不是只是一個豪門千金。如林語堂的小說《京華煙雲》中的一段描寫便很能說明問題,請注意姚木蘭還只是一個富商之女,嫁到官宦人家。為了成為一個合格的主婦,她的母親從小就對她和妹妹進行了專項培養。
木蘭和莫愁在八、九歲,就要學正坐,兩腿緊並在一起,而體仁在椅子上永遠不是正坐,而是把椅子弄斜,兩根椅子腿著地,自己則把兩隻腳放在桌子上。丫鬟寧可在四周圍閒著沒事做,木蘭妹妹必須自己洗內衣(當然要曬在不會有男客人看得見的隱秘的地方兒),幫著在廚房做事,發麵蒸饅頭蒸包子,擀麵烙餅,自己做鞋,裁衣裳,縫衣裳。她倆唯一不做的事,就是不用去舂米、推磨、磨麵,因為做這種事會把手掌弄粗的。她們必須學會女人在社會上的禮節風俗,諸如怎麼送禮,怎麼賞送禮的用人,記各種節氣,各種不同應時的食物名稱,婚、喪、生日的禮節規矩,輩分高低,遠近許多父系母系方面親戚的稱呼,如舅父、姨父、伯父、叔父、舅母、姨母、姑母、伯母、嬸子、姐妹、姑表姐妹、堂姐妹、表兄弟、姑表兄弟、堂兄弟、外甥、外甥女、侄子、侄女,還有這些人的子女稱呼等。不過拿女人的聰明記這些複雜的名稱關係,是沒有困難的。木蘭十四歲肘,在一家喪禮客廳裡,用眼睛一掃,就憑棺材後頭那些人的喪服記號兒特點,就看得出死人有多少兒子,多少女兒,多少兒媳婦,多少女婿。木蘭知道姑娘嫁後幾天回門,幾天之後新娘的弟弟到姐姐家去回拜,在回拜時什麼時候婆家端上四碗什麼菜,她都弄得清清楚楚。她知道新娘的弟弟只能把那些菜嘗嘗而已,不能大吃。這都是活學問,又有趣,又有用。
姚太太把家裡的事也漸漸跟木蘭商量,叫她用筆寫下來,比如說裝在箱子裡是哪些東西,好幫著記憶。孩子這樣就成了母親的大幫手,因為,比如說,上次五月節送哪一家什麼禮,收到哪一家的什麼禮,她就不必自己記了。
林語堂的妻子便是富家小姐,所以林語堂寫出來也非脂硯齋說的那種莊農進京之語,可信度還是非常高的,在小說中木蘭新婚次日給長輩們敬茶那段中還有這樣一節:
曾太太說:「您不必動了,媽。」祖母說:「她是新娘。今天我敬他是新娘,以後她敬我的時候,就要伺候我,把家事管得合規矩,有條理,生男育女。咱們家的事不交給孫子媳婦兒手裡,那還交給什麼人手裡呢?」
值得一提的是,《京華煙雲》的創作背景已是清末民初,但小說中的描寫也體現出為子媳者,料理家務、管理家事都是分內之事。更別提身在漢軍旗的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完全按照滿人風俗描寫。正如第十三回中誇獎王熙鳳所云: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持家。
做為金陵名宦之女的李紈,在閨中所受的也應是正統的主婦教育,說的現實一點,便是為其嫁入賈府這等候門公府、擔負管家奶奶之責所受的教育。這其中,便很需知道外面的經濟事務,比如各種家常日用品的價格行情,將來管家時才不會被下人哄騙了去,像道光皇帝一樣,以為一個雞蛋便要三十兩銀子了。
但是,不管李紈多麼精明能幹,寡婦的身份,使她在賈府中只能如槁木死灰一般的活著,唯一的希望便是將賈蘭撫養成人,金榜題名,那時母子倆才方有出頭之日。
更可悲者,身為一個出身書香門第、受過文化教育、主婦教育的官宦小姐,雖然沒有身處賈府管理核心,但李紈通過個人觀察,並綜合賈珠未喪、她還負責一些家務時所見到的情況,便能清醒的認識到賈府的江河日下,深知賈府花團錦簇、一片繁榮背後所面臨的危機。但做為一個不受重視的寡婦,她所做的事情極其有限。她無法像王熙鳳那樣,通過包攬官司、放印子錢來掙錢,於是只有節流,只有儉省,各種手段各種方法的省錢。因為她知道賈府大廈將傾,只有多積蓄些銀兩才是自己和兒子未來安身立命之本。對於鳳姐笑話她吝嗇,她並不在意,畢竟這些議論都是虛的,只有銀錢才是實的。曹雪芹在紅樓夢曲中也說: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隱隱有批判之意,可見其儉省到何種地步。
說到最後,再提一句,談到組織能力、管理能力,以李紈在說海棠詩社的掌壇經歷看,還是很不錯的。但是,無論李紈再怎麼精明能幹,其寡婦的身份便已限定了她的活動範圍,註定了她的悲劇命運。到最後終不免「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論起整部《紅樓夢》裡,李紈真正可稱是一名「絕望主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