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你想像這樣一幅畫面。一隻蒼白手臂的特寫橫放在鏡頭前,上面是小女孩最喜歡的洋娃娃。娃娃瞪著大眼睛看著你,眼睛周圍和半個臉龐浸滿了紅色。
熊熊大火燃起,你突然意識到導演的鏡頭竟然直接伸到了棺材裡。女孩的手臂慢慢變黑,耳邊是衣物焦灼的嗞啦聲,娃娃的頭突然掉下來滾向鏡頭前的你。大火依然在燃燒。
敲出以上文字的時候,我都能感覺到自己的雙手在微微顫抖。難怪有人說,一個好的導演必定能拍出一部好的恐怖片,因為他對觀眾的心理把握得過於到位,以至於哪個鏡頭會讓人笑,哪個場景會讓人哭,哪個設計會讓人感到不安,哪個情節會讓人心生恐懼,他都能把握得遊刃有餘。
樸贊鬱就是這樣的導演。
《我要復仇》,作為樸贊鬱《復仇三部曲》中的第一部,以最直接的方式,暗冷的基調,緩慢的節奏,以及片中人物無盡的絕望,帶給觀眾最真的恐懼。影片中無處不在的血腥、暴力、骯髒、色情,挑戰著觀眾的視覺神經和忍耐極限。
影片講述了先天失聰的Ryu被工廠辭退後,為救身患絕症的姐姐去黑市賣腎,結果上當受騙,腎被挖走,錢財盡失。
在女友的慫恿下他們綁架了工廠老闆東勁的女兒小茹,卻未料到姐姐因此自殺,小茹意外身亡。瘋狂的Ryu殺死了所有的黑市團夥,而與女兒相依為命的東勁也開始了自己的報仇之路。
整部影片中,導演並沒有用過多的篇幅來描述人物行為的過程,而是用很多極具張力的畫面、簡潔跳躍的鏡頭,讓觀眾在疑惑中緊跟故事的節奏。
Ryu去黑市之後,鏡頭直接跳躍到地上的紅色玫瑰,它作為黑市先前的暗號在鏡頭的翻轉中依然直立,但鮮紅的顏色卻無法掩飾剛剛發生的事情。
赤身裸體的Ryu醒來後不停地呻吟抽搐,搖晃的鏡頭夾雜著詭異的音樂迅速抽離,大遠景下的黑市內除了Ryu空無一物。鏡頭直接切換到Ryu腰部傷口的特寫。荒誕的鏡頭,猶如荒誕的故事,讓我們感覺現實與虛幻相互交織。
導演並未向我們交代Ryu綁架小女孩的方式,當Ryu、女友、姐姐在一起玩耍時,小女孩突然跑進鏡頭,融入他們的歡樂之中。
導演也未告訴我們Ryu如何拿到東勁的贖金,我們只看到Ryu手拿繩子和黑色塑膠袋,從東勁身後走來,若干鏡頭之後我們看到被反綁在杆子上的東勁。
甚至連Ryu的被抓,我們都頗感意外,當他手握門把手被電流擊倒在地,我們才突然想起Ryu女友被東勁用電流燒焦的耳垂,我們才知道導演將很多鏡頭刻意省去。
很多情節我們都不得而知,因為導演根本不需要我們知道。他只想告訴我們,報仇的過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報仇的結局。殊途同歸的死亡,才是令我們真正不安的東西。
因此,導演用了很長的篇幅來描述每個人的死亡。死亡的過程中,沒有背景音樂,沒有語言對白,沒有哪怕是一丁點兒的希望。只有紅色,令人壓抑的紅色,令人恐慌的紅色,令人絕望的紅色。
導演為何要如此殘忍?
從暴力美學的角度來講,情緒無法宣洩的結果是非常可怕的。隨著社會文明程度和教育水平的提高,人們不得不將憤怒和仇恨深深掩藏,精神負擔越來越重的同時,宣洩的出口卻愈來愈小。是的,宣洩。暴力美學的價值就在於此。
姐姐自殺的鏡頭較為婉轉,一隻淹沒在浴池中的手臂,清晰地顯露出手腕上的劃痕,紅色晃動的水面上倒映著Ryu的一頭綠髮和傷心欲絕的臉。紅色,在綠色的映襯下顯得更加絕望。Ryu在影片中第一次發出聲音,哀嚎聲,一直延伸到寂靜的城市上空。
東勁女兒小茹的死則是通過Ryu埋葬姐姐時的同一個景深鏡頭交叉重複展開。
Ryu低頭壘石塊,背景中小茹從橋上走來;
Ryu繼續壘石塊,背景中的橋上空無一人;
Ryu撫摸姐姐冰冷的臉,背景中的小茹在水中掙扎;
Ryu把姐姐的臉蓋上,小茹被水浸泡的臉和身上紅色的衣服從屏幕上端滑入並沾滿整個屏幕。依然是那段詭異的配樂。
之後是小茹靠著石塊橫躺在水中,水面上露出她的半張臉,還有一隻瞪大的眼睛,直逼鏡頭。直到Ryu將女孩抱起,眼睛並未合上。
一如Ryu女友臨終前瞪大的雙眼,死不瞑目。鏡頭總是從她們的身子滑向她們的頭部,我們本不想與這樣的眼睛相遇,卻被強行對視,無處躲藏。就像故事中的這些復仇者,永遠無法擺脫命運的愚弄。
導演兩次描述了東勁在屍體解剖前的表情,第一次是自己的女兒,被劃開的胸膛,東勁不忍直視、悲痛欲絕的臉,配合著電鋸和肉體破碎的坍塌聲。
第二次是Ryu的姐姐,依然是被劃開的胸膛,電鋸聲和肉體破碎聲,同樣角度的鏡頭中,東勁的臉早已麻木甚至不耐煩。人和魔,不過僅一步之遙。
Ryu殺死黑市團夥的畫面和東勁殺害Ryu女友的畫面交叉進行。Ryu殺死黑市團夥的最後一個畫面,停留在Ryu背後女老闆手中水果刀的特寫,畫面直接跳轉,講述東勁對Ryu女友的虐害,然後又跳轉到Ryu身上深入內臟的刀口,湧出的鮮血,以及沾滿紅色的嘴唇在努力地咀嚼、吞咽。
Ryu在電梯中遇到女友屍體的畫面也將觀眾的心拉入谷底。Ryu傷口的血沿著紅色的衣服流淌,滴在不乾淨的白色運動鞋上。
電梯下沉,女友頭上掩著的白布掉下,Ryu轉頭,夾雜著疼痛的喘息聲戛然而止,特寫鏡頭中,Ryu從白布下拉出女友蒼白的手,緊緊握住。
電梯帶著所有人的心迅速下沉,喘息聲再次響起,夾雜著明顯的哭腔。鮮血,如同眼淚般流下。失去,比疼痛,更讓人絕望。
東勁用女兒死去的方式殺死了Ryu,在同一個地方,用更加殘忍的方式。Ryu裂開的腳後跟,像兩張血盆大口,直逼我們。「你是個好人,但我不得不殺你。」東勁站在水中,任Ryu掙扎濺起的紅色水花濺在自己臉上。
鏡頭的靜止和畫面內容的跳動形成鮮明反差,讓觀眾不忍直視,想要逃離。依然靜止的俯視鏡頭下,東勁將Ryu的屍體拖出鏡頭,屏幕前的整篇水域被染成紅色。如此絢麗的色彩,帶給人們壓抑到極點的恐慌。
東勁的死則更加直接,被Ryu女友所在的恐怖組織亂刀捅死,眼前依然是充滿暴力的紅色,耳邊是刀子在肉體裡進進出出的聲音。
最後一把刀直直地立在東勁的心臟上,而東勁旁邊,是沾滿鮮血的長刀,Ryu散落的衣服,被肢解後裝封的袋子,以及還未挖好試圖掩埋真相的坑。
影片中所有的人物最終都命中注定地死去,但作為觀眾的我們,卻久久不能平靜。復仇的最終目標,不過是復仇者本身罷了。一個人,一旦陷入報仇的憤怒中,最終都會成為他人報仇的對象,沒有終結。
也許,對於導演來說,只有最深入骨髓的怕,才能阻止最痛徹心扉的恨。
樸贊鬱電影中的復仇,其實都是人們良心上負罪感的轉移。人們不願把過失歸咎於自己,就把目標對準別人。他們無法從自己做過的錯事中得到自我救贖,才不得不訴諸於另一種暴力來平抑內心的罪惡。
就像東勁在夢中遇到女兒時,女兒問他,爸爸,為什麼不教會我遊泳。東勁抱著女兒笑著哭了。
還有東勁對逝去員工兒子的守護,Ryu和女友對小茹的悉心照顧。這些溫馨的片段猶如一朵朵小花,在絕望在綻放。
其實,他們本質上都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