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澤直樹》和《秘密森林》：東方式正義

菠蘿·硬貓

《半澤直樹》和《秘密森林》在今年夏末的回歸，無論如何都給生活添了樂趣。它們帶來安全範圍內個人挑戰組織的快樂，又比一般的「爽劇」效力持久。

兩部劇對正義的追求拒絕任何妥協，主角「現實中不可能存在」的超越性，使它們具有東亞的古典戲劇特徵。事實證明，藝術的形式雖然不斷更迭，具有傳統特徵的作品，在本地區總能受到熱烈歡迎。

《半澤直樹》第二季

堺雅人飾演的半澤直樹，第一季中秉著銀行職員的光榮覺悟鬥敗大和田常務，付出的代價是調任東京中央銀行的子公司東京中央證券，明面上升至營業部長，實則相當於流放。在權力層級分明的銀行系統，犯了錯或能力低下的人才會被貶謫至此。

第二季以比七年前更快的速度推進，半澤用了半季時間便回到銀行。正在播出的後半季中他將作為700億日元債權的代表，推動瀕臨破產的帝國航空革新。

半澤直樹不可能在現實中生存下來。現實容不下這樣滿腔理想主義的出頭鳥。尤其是受儒家文化影響的日本，更不可能讓半澤獲得勢如破竹，有如神助般的成功。

《秘密森林》第二季海報

同樣缺乏現實性的還有《秘密森林》中的兩位男女主角黃始木（曹承佑飾）和韓汝真（裴鬥娜飾）。他們是理想的化身，第一季中從一宗命案著手，順著線頭抽出盤踞權力中心的腐臭內臟。

兩部劇都憑藉高密度的探案/戰鬥過程引人入勝，但更重要的吸引力來自主角們對信念的絕對純潔和絕對堅定，以及超凡的個人魅力。

黃始木自幼被切除腦部負責情感的部分，半澤直樹雖然情感健全，卻也經常表現出對人不甚留戀的個性。只有女性角色韓汝真，同情心和共情能力健全，比普通人更熱心善良。但她對個人得失同樣不放在心上。她和黃始木之間只有觀眾殷切希望愛情，實際上卻什麼都沒有發生。私人情感被共同的追求和絕對信任對方取代，產生出比情愫更強大的力量。

《秘密森林》第二季劇照

拍權力、陰謀、小人物挑戰大組織，東西方有大不同。以《24小時》《國土安全》為代表的西方劇集裡不可能出現半澤直樹、黃始木和韓汝真這樣的主角。這些劇中，主角必定是飽受困擾的英雄，黑暗與光明共生，到最後還極有可能被黑暗吞沒。這樣的設定更接近灰色現實，繼承的是西方長期以來的現實主義血統。

再往前推一大步，古希臘文化中也沒有純粹追求正義的英雄。或者這樣說，一味追求正義的人不會被稱為英雄。英雄或者殘酷、或傲慢、或易怒，昏聵或神經質的也可以稱英雄。背後的信念是正義不可能單獨存在，任何點滴正義都需要成噸的鮮血和不幸澆灌。

中、日、韓三國卻不是這樣的，民間總是偏愛包青天式的英雄。這些英雄能力出眾且剛正不阿，得到命運的眷顧，身上寄託著百姓對正義的渴求，能以一己之力攪動權力的「秘密森林」，為受到殘害的人伸張正義。

《半澤直樹》中經常出現半澤在眾人面前慷慨陳詞，以正義的光輝懾服眾人的情節。但他只是單挑惡劣的個體，盡一個銀行職員的本分，沒想過改良體制更不用說改革。在劇中，這些弊端具化為一眾中老年歌舞伎演員飾演的反面角色。他們不承擔人性的複雜展示，作為風雷電般的自然力登場，和半澤一起完成對正義抽象而莊重的論述。

北大路欣也 飾 中野渡謙（東京中央銀行董事長）

象徵東京中央銀行最高權威的行長一直扮演玉皇大帝的角色，面無表情地高居寶座，有時明辨是非，有時仿佛瞌睡，縱容作惡。這個角色很符合東亞社會某種理想皇帝的形象：無為而治，沒有善惡，既不是明君也非昏君，以中庸之道治天下（保住自己的位置）。

《秘密森林》比《半澤直樹》勇敢，敢於更寫實地展示權力運作的機制。編劇李秀妍寫作的初衷非常明確：描摹韓國隱秘的權力森林，照亮編織權力網絡的每一個經緯。

除了黃始木和韓汝真，劇中其他人物都是這張網的獵物。第一季中的重要角色李昌俊（劉在明飾）是個在森林裡迷失的人。他曾經是黃始木敬仰的前輩，但他沒有那麼「幸運」被切除情感，因愛上財閥千金因而陷入羅網，最後用文死諫的悲壯方式死去。

諷刺的是，他深愛的妻子李妍在（尹世雅飾）在這一季變得更加討厭，韓式整容臉愈發僵硬，行事暴戾，演技和面孔一樣做作。李昌俊死亡的真相被試圖掩蓋，他一生的隱忍和犧牲絲毫沒有觸動這個體系，就像一陣微風吹過樹梢，消失了。

本季看似以新的案件開闢新路，從溺水大學生案入手進入秘密森林的另一片領域。但編劇李秀妍的野心看起來不是再講一個故事，而是接續上一個故事向深入推進。

這片森林裡沒有玉皇大帝，情況比半澤的銀行系統更加腐壞。除非制度革新，現行制度已無法通過個人的努力而得到修正。李昌俊的一生就是證明。加上黃始木和韓汝真，也不會有什麼改變。

這一季讓我們期待的是，現實中文在寅致力推動的司法改革，會在劇中「警檢調查權」的大博弈中得到怎樣的映射。

被臨時調入檢察廳刑事法制團的黃始木，與借調至警察廳搜查革新團的韓汝真因為溺水案重新有了交集。接下去，警檢雙方因為長期以來的權力不平等而要求的談判即將開始。警方想獲得從前緊緊攥在檢察廳手裡的調查權，徹底改變檢方與警方的上下級關係，形成互相制衡的新生態。

《秘密森林》第二季劇照

新登場的重要角色包括黃和韓各自的上級禹太夏（崔武成飾）和崔暉（全慧珍飾），他們將代表各自的組織利益進行警檢會談。但情況不會那麼簡單，彼此掌握對方黑料，又都擅長利用輿論的兩方會讓這場權力的讓渡之戰變得複雜。

籠罩在韓國公權機構上空的財閥在本季的一開始就出現了。拔掉海灘警戒線導致大學生溺亡的這對情侶非富即貴。他們以毫無廉恥的姿態出現，塑料面孔和熱衷自拍炫富的行為符合公眾對財閥階層的刻板印象。

問題是，能否把財閥從扁平的形象中解放出來，將這個凌駕於所有人之上的群體還原為人，而不是機器般酷虐的男男女女。這對第一季中未能做到的《秘密森林》是個挑戰。

可能因為這個階層的神秘和惡名，韓國影視劇中的財閥形象總是紙牌般僵硬。擴大至富人階層，《寄生蟲》中那一家富人的形象也沒好到哪裡去，一樣冷漠荒誕，只不過因為還未富可敵國，權傾一方，所以穿著一層和善的外衣。

徐東宰（李浚赫飾）

牆頭草徐東宰（李浚赫飾）又滿血復活了。這個角色和《半澤直樹》中資深歌舞伎演員們異曲同工，在求生和利益的線繩操縱下極盡誇張，每塊面部肌肉，每個眼神都在放大內心活動，看起來非常過癮。

因為他們的存在，《半澤直樹》讓人得到觀看古典戲劇的賞心悅目。《秘密森林》被寄予的希望更大，因為我們都相信，黑暗如果能被展示出來，無論多糟糕，總還有變好的希望。

本期編輯 邢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