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魚記(中篇小說)
姜貽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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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周師傅能夠收下我們的魚,這還是剛剛開始的第一步。至於他會不會答應我們去搞雷管炸藥,畢竟還是個未知數,我們心裡也沒有底。周師傅雖然收下了那條魚,我跟哥哥僅僅高興了一陣子,就沒有繼續高興了。
我說,哥哥,你還是要抽個機會,去跟周師傅說說吧,看他到底答應不?
哥哥卻說,老弟,還是你去吧,是你給他送的魚。
哎呀,我這個哥哥,真是卵用都沒有,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我這個做弟弟的出面,好像我是個秘密交通員兼談判大師。好吧,既然哥哥不願意去,那就由我去吧。其實,我心裡已經感覺到了,這比赴湯蹈火差不了多遠。
第二天,我沒有去找周師傅,覺得馬上去找他,擔心他認為我們太性急了,有可能會引起他的反感。由此可見,我從小就培養了一種耐心。第三天凌晨三點鐘——我早已定好了鬧鐘——我走到矸石山腳下,等著周師傅歸來。漆黑濃重地包圍著我,我並不怕懼,心裡在想著怎樣跟周師傅說話。
井口透亮的燈光,像一面斜斜的扇子射過來,極似電影裡敵軍的探照燈。我曉得,周師傅上天光班,其他工人都要到早上八點鐘才能下班。放炮工則不一樣,只要把炮放完了,就能夠迅速地下班了,而這裡,是他的必經之路。
矸石山像一尊面目可憎的山鬼,還在散發著太陽賜予它的熱量。雖然是凌晨,我還是擔心會有人碰到,因為周師傅並不是唯一的放炮工,那些採煤隊跟掘進隊,每個班組都有放炮工,他們中間或許有人也會走這條小路。我蹲下來,躲在一堆矸石後面,眼睛不斷地朝小路那頭望去。過了半天,也沒有看到周師傅出現。我覺得十分奇怪,這是不是預示著我出師不利呢?按說,放炮工下班洗完澡,就會立即回家的,還可以睡一個天光覺。難道周師傅今天有什麼事情嗎?他難道不想快點回家睡覺嗎?
的確,我心裡沒有一點把握,卻還是很不甘心,我決定耐心地等下去。矸石堆裡簡直像火爐,還在吐著熱氣,我擔心自己會被它烤化。過了很久,我終於看到周師傅慢慢地走了過來。雖然他的五官不太清晰,而我從他的身材高矮,就可以斷定是他。
這時,幸虧沒有其他人路過,我陡地站起來,高興地喊聲周師傅。
周師傅嚇一大跳,然後,仔細地看我一眼,有點責怪地說,二毛,你這個時候怎麼還在這裡呢?你是不是發夢銃了?
夢銃是我們這裡的土話,就是夢遊症。
我說,周師傅,我是擔心別人看到嘞,所以,我就在這裡等著你,哎,魚好吃嗎?
周師傅點點頭,說,好鮮的嘞,哎,你有什麼事嗎?
我說,我哥哥說了,釣魚好難釣的,有時候一天還釣不到一條小魚。他說,如果有雷管炸藥就好了,就能夠炸很多的魚,到時候,我們保證送更多的魚給你家吃,你不是放炮工嗎?
周師傅聽罷,對我的話感到很意外,又似乎有點懷疑,懷疑我們兄弟拿著這個危險品是否要去報復某些人呢?周師傅嚴肅地說,用雷管炸藥?那怕會出事的嘞。
我說,周師傅,你放心吧,我們就是拿去炸魚,絕對不會出事的。
周師傅聽罷,好像有點動心了,說,那,那你們曉得炸不?
我說,我哥哥說他曉得,只要買兩節電油就可以了。周師傅,你一定要答應我們,我們不會虧待你的。
這時,周師傅竟然嘿嘿地笑了起來,說一句鬼崽崽。想了想,又看著我誠懇而苦苦哀求的樣子,然後說,那醜話要說在前頭,我不能保證每天都給你們拿雷管炸藥。再一個,即使拿到了,每次也只能夠拿一個雷管和一筒炸藥,如果拿多了,還是擔心人家發現。
我笑著說,好好好。又說,周師傅,你如果拿到了,不要直接給我們,人家看到就不好了。我朝身邊的矸石山看了一眼,說,你拿到了就藏到這矸石堆裡面,我來取就是了。
周師傅竟然點了點頭。
我們原以為,周師傅這一關是很難攻克的,雷管炸藥畢竟屬於危險品,搞得不好,就會炸死人的。卻沒有想到,居然就這樣輕易地把他攻下來了。
終於,在這個漆黑無人的凌晨,我跟周師傅的談判宣告成功。
接著,我跟隨周師傅回家。
悄悄地走進家裡,我推醒了豬樣的哥哥,高興地告訴他,周師傅願意拿雷管炸藥出來。
哥哥一聽,嗬嗬地笑起來,我也嗬嗬地笑起來,像兩個老謀深算的特務。的確,這讓我們興奮得像兩匹騾子,所以,一直沒有睡意,直到天快亮了才漸漸睡去。
看來,周師傅做事是很穩重跟老練的,從來不直接把雷管炸藥送給我們,而是按照跟我約定的方案,偷偷地把它們藏到矸石山腳下的洞眼裡,然後,再拿矸石蓋起來,上面再隨意地放一塊爛油毛氈,作為記號。這很像當年地下遊擊隊偷運軍火的搞法。是的,誰也想不到,在矸石山腳下,是我們秘密的交接之地。我跟哥哥感到十分刺激。當然,我們也理解周師傅的這種做法,他主要是擔心被人看到,把他一舉抓獲。更重要的是,他不是初犯,而是源源不斷地向我們提供危險品。
其實,相對於哥哥來說,我覺得更加刺激,因為去取雷管炸藥的任務,都是由我來完成的。當然,我用不著晚上去取它們,每到大清早,我拿著魚簍從屋後門溜出去,再走到矸石山腳下,看到沒有人經過,就把雷管炸藥塞進魚簍裡面,誰也發現不了。你不要以為這個過程很簡單,其實,它是非常富有刺激性的——它是在人鬼不知的情況下,迅速地完成了這項秘密任務。然後,我跟哥哥就拿著魚簍去河邊炸魚。
現在,哥哥再也不去水塘了,水塘的周圍一般都有村落,如果看見我們拿著雷管炸藥來炸魚,那豈不是被人抓活嗎?那就不是打一餐的問題了,肯定會抓起來的,還會逼問我們是從哪裡搞來雷管炸藥的。
所以,那條不知流向何處的河流,便成了我們炸魚的理想之地。
那條河叫邵水河,清悠悠的,河面比較寬闊。它彎曲的身肢,像一條巨大的水蛇。我們對它並不陌生,以往我們兄弟經常來這裡划水,像兩隻水鴨子活潑在水面上。自從爺娘被關後,我們再也沒有來過,已經沒有了那種興趣跟心情。
總而言之,我跟周師傅配合默契,他每次拿來雷管炸藥,悄悄地藏在矸石堆的洞眼裡,我呢,又悄悄地把它取出來。
如此之簡單,又是如此之秘密。
自從有了雷管炸藥,我每次都要跟哥哥去河邊,他獨自一人是不可能炸魚的。而且,我們非常之慎重,一定要走到離村落很遠的某個河段,看到四周無人時,再實施爆炸行動。
拿著雷管炸藥去炸魚,你不曉得該有多麼刺激。我跟哥哥來到某個河段,選定位置,哥哥就把雷管炸藥從魚簍裡拿出來,接上炮線,然後,用力地向河裡遠遠一甩。這時候,我非常緊張,雙手緊緊地捂著耳朵,生怕把耳朵炸聾了。哥哥呢,卻顯得極其冷靜跟沉著,從口袋裡拿出兩節電油,再把炮線往電油上輕輕一碰,轟隆一聲,河面上突然掀起沖天水浪,像水燒開了,潽出了鼎罐。等到水浪稍稍平息,河面上就飄起了白花花的魚肚,很像一隻只白紙做成的小船。其中,有被炸死的,也有被炸暈的。當然,也有受到爆炸震動的,驚恐萬狀地在水裡亂竄。
總之,河面上非常之鬧熱。
這時候,我跟哥哥馬上脫下褲子,跳進河裡,興奮而激動地抓捕魚們。我們像農民等到了收穫的季節,充滿著喜悅跟高興。我們遊泳的水平都很不錯,奮力地踩著水,抓到一條魚,就往河岸上甩去。我們的動作非常之迅速,使那些往空中甩去的魚們,像飛起來一樣,在陽光下,不斷地發出銀白色的光芒。
那真是一次次水淋淋的收穫。
當然,我們每次的收穫有多也有少,多則二十多斤,少則七八斤,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魚都有。他娘賣腸子的,這比哥哥釣魚強了百倍不止。既省力,又省時,且收穫巨大。
現在,魚簍已經不是裝魚的工具了,它似乎失去了應有的功能,僅僅是藏雷管炸藥而已。我們拿的是化肥袋子,它可以裝許多的魚。
5
為了避開鄰居警惕的眼睛,我們不敢直接送魚給周家。我們跟周師傅又有個約定,每次把送給他的魚,巧妙地放進一個小水坑裡面。那個小水坑,寬約一米,水深約半米,放幾條魚是最合適的。況且,終年水流不斷。它位於小溪的一側,而且,有一蓬茂盛的雜草遮蓋著它,幾乎沒有人能夠發現這裡還個有小水杭。小水坑離我們家又不遠,魚放在裡面,是最理想的了。
當然,我們送給周師傅的魚,都是鮮活的,這難免沒有討好的意味,就是想讓周師傅不斷地提供雷管炸藥。所以,我們選擇一些震昏的魚送給他。這些魚的生命力很強,一旦放進安靜的水坑裡面,不用多久,它們又活了過來,搖頭擺尾的。若送些死掉的魚,我們擔心周師傅不高興。
周師傅跟我們心照不宣,他頭天如果在矸石山腳下藏了雷管炸藥,第二天下午或傍晚,他就會悄悄地去小水坑取魚。當然,周師傅去取魚時,也不是用手提著的,那樣會引起別人的懷疑,娘的屍,你姓周的,怎麼老是提著魚回來呢?是哪裡弄來的?是買的嗎?經常買,他是不可能有這麼多的錢,你姓周的屋裡窮得一塌胡塗嘞。所以,周師傅也非常謹慎,除了觀察是否有人路過,再就是拿個舊帆布工具袋裝魚。
周師傅屢屢拿魚回家,我們並不曉得他婆娘是怎樣看待這件事情的。這個經常挨打的女人,是否懷疑男人的這些魚是哪裡弄來的呢?莫非是他釣來的嗎?又不見他去釣魚。或許,這個女人根本就不會問男人,不管魚是從哪裡弄來的,自己只管把它煮熟吃就是了,害怕男人發脾氣。當然,周家開始出現了一個令人可喜的現象,自從經常有魚吃後,周師傅居然很少發脾氣了,也很少打婆娘跟三個妹子了。
我想,這應該歸功於我們兄弟。
至於我們炸到的這些魚又怎麼處理呢?吃是吃不贏的,這是個十分棘手的問題。用鋸木粉燻臘魚吧,算是一個好的舉措。只是它還是有個毛病,燻魚時煙霧瀰漫,香氣四溢,那麼,鄰居又不是瞎子,他們肯定就會懷疑,哎呀,劉家哪來這麼多的魚呢?而且,幾乎天天燻個不停。這樣,麻煩就會出來了。若是拿去賣吧,場上都是熟人,又怎麼好出手呢?他們同樣會發出疑問,哎呀,劉家的魚是從哪裡搞來的呢?
這個問題,的確讓我們兄弟苦苦思考了很久,以至於我們有三天沒有去炸魚。若在沒有想出主意之前去炸魚,又怎麼處理它們呢?一直到四天,還是我哥哥聰明,終於想出了主意。他說,我們可以拿到其它的場上去賣,那裡的人肯定都不認識我們。我們炸到魚之後,立即去賣掉,馬上脫手,還可以搞點錢。
我們真是慎之又慎,立即拿出紙筆來,畫了一張圖表,再進行仔細分析。除了我們窯山有個趕場的地方,也就是小街上——這個我們不容置疑地排除了它——另外,窯山周圍趕場的地方還有三尚,還有劉家鎮,還有宋家塘。這三個地方,雖不是一個方向,而它們離我家的距離如下,五裡路到三尚,六裡路到劉家鎮,七裡路到宋家塘。
其實,路程都不太遠。而且,邵水河都是繞著它們的,拿著炸來的魚去賣,是最理想的了。
當然,這幾個地方趕場的時間,又不盡相同。有逢五趕場的,有逢三六九趕場的,還有逢十趕場的。這給了我們有個選擇的餘地,如果它們都是同一天趕場,那還真的不太好辦。趕場的那天,一般都在上午九點多開始來人,一直到下午兩三點結束。許多農民路很遠,所以,來得晚,走得早。這樣,勢必需要我們清早就要爬起來,匆匆地趕到炸魚的河段。然後,炸魚,然後,下水抓魚,再然後,還要趕到場上賣魚。說起來,時間是有點緊迫,而它的確又解決了許多問題。我們都選擇離某個趕場地點很近的河段炸魚,這樣,就省得跑很多的路了。當然,我也不能夠像哥哥釣魚那樣,不探閒事袖手旁觀了。現在,我已經成了哥哥的得力幫手。當以上的這些問題解決之後,另外還有個問題,我們賣魚需要一桿秤,到哪裡搞秤呢?難道就是一條條地賣給人家嗎?
哥哥冷靜地說,我們需要訂一桿秤了。
我說,哪來的錢?
哥哥說,開始幾次,我們只能夠借別人的秤,如果對方不答應,我們可以送條魚給對方。有了錢,我們就到小街上訂一桿秤吧。
第一次賣魚,我們選擇了三尚。那天,我們炸了十幾條魚,留下兩條一斤多重的草魚給周師傅。因為我們還要賣魚,暫時還不能回去。這樣,我們又準備了一條化肥袋子,戳它幾個洞,裝上這兩條草魚,放水養著。然後,我們就匆匆地往三尚趕去。
走到場上一看,趕場的人已經湧來了,我跟哥哥既激動又緊張,不知這些魚能否賣得出去。如果能夠賣出去,我們就有財喜了。
哥哥的眼睛很厲害,像賊樣的四處亂睃。我不明白,他到底在睃什麼。哥哥提著那些要賣的魚,我提著要送給周師傅的魚,東張西望的,簡直像兩個流竄犯。
終於,哥哥在一個妹子旁邊停下來,那個妹子大約十六七歲。哥哥暗示我把袋子放在地上,然後,他厚著臉皮對那個妹子說,姐姐,我們今天忘記帶秤來了,到時候,請你借給我們用一下好嗎?
那個妹子是賣雞蛋的,另外還有兩隻鴨子。妹子長得十分乖態,清秀得很,根本不像個農民。她迷惑地看我們一眼,似乎有些不情願地說,你們賣東西,還忘記帶秤嗎?挑水還要帶兩個桶子嘞。
哥哥點點頭,說,我們走得太急,忘記了嘞。姐姐,我們不會白借你的秤,我們送條魚給你,好嗎?
那個妹子一聽,臉乖漸漸地笑開了,說,哦,那好。
哥哥為了顯示自己說話算數,馬上從袋子裡摸出一條鰱魚,約摸半斤重,放在那個妹子的籮筐裡。
那個妹子一看,驚訝地說,哎,怎麼是死的?
哥哥解釋說,我們這是炸的魚,哪有不死的呢?它又不像英雄,怎麼也炸不死。
那個妹子一聽,咯咯地笑起來,說,你講話還蠻有味道的。
哥哥說,你回家煮魚,放老薑放大蒜放紫蘇放辣椒放鹽放油,吃起來,還更加有味道些。
那個妹子白了哥哥一眼,嘟起嘴巴,說,你怎麼油腔滑調?
我們並不曉得賣什麼價錢,哥哥又問那個妹子,像這樣的魚,能夠賣個什麼價錢?
看來那個妹子很有經驗,說,活草魚賣四毛錢一斤,鰱魚跟鯉魚都是三毛,鯽魚二毛五。
哥哥問,團魚跟才魚呢?
那個妹子說,那都是屬於雜魚,別人是不會買的。
哥哥真是不錯,一下子就把行情摸清楚了。現在,我們只等著買主來了。
那個妹子又插嘴,像你們這樣的死魚,恐怕要賣得便宜些,不然,人家是不會買的。
哥哥說,那賣個什麼價錢最好?
那個妹子說,每一樣魚減個毛把錢吧,或者,減一毛五分錢吧。
哥哥說,謝謝你。
那天,我們出手居然極其快迅,不到兩個小時,魚就全部賣出去了,賺了四塊一毛八角錢。
這次,我們掌握了一些買主的情況,他們大都是穿著油膩的工作服,幾乎沒有一個農民。這些買主,據我們估計,都是小機械廠小加工廠或小農機站的,他們逢場日要打平夥,喝點酒,所以,他們買魚不是一兩條,而是賣一堆,怕有十多斤吧,這樣,也省得我們耗時間了。那種買賣的過程,真是太令人痛快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況且,那些人都很乾脆,並不還價,也不計較,竟然連秤也不看,嘴裡只說快點快點,手就從口袋裡摸出錢了,真是有副當工人的派頭。
我跟哥哥的那個高興,簡直無法言說。那天,我們幾乎是一路跳著回家的,對於那些田野河流農舍山嶺樹林,儘管它們都具有觀賞性,我們都高興得沒有把它們放在眼裡。我們把那些錢揉成一團,你拋給我,我拋給你,像拋繡球。
快到家時,我忽然拐到了另一條小路上。
哥哥驚訝地說,你怎麼走那邊?
我把手裡的化肥袋子一揚,說,你忘記給周師傅的魚了嗎?
哥哥嗬嗬一笑,說,那你去吧。
(待續未完 。《炸魚記》原載《紅巖》文學雜誌2019年第6期。)
姜貽斌 | 著名作家,湖南邵陽人。當過知青,礦工,教師,編輯。著有長篇小說《左鄰右舍》《酒歌》《火鯉魚》,小說集《窯祭》《白雨》《肇事者》《追星家族》《最高獎賞》《黑夜》《子彈殼》等多種。文創一級,湖南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