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文章《香港:衰落城市和墮落青年》簡單談了談香港問題,因為我之前的文章已經說過很多了。但是從留言來看,還是有很多新的讀者沒有看過我以前的文章,說的角度都很偏。今天我們就深入地從頭捋一捋香港問題。
(一)香港的本土意識和政治譜系
「本土意識」在不同語境下,有著不同的解釋。在英國在殖民時期,「文化殖民」是一種重要方式,為了保護香港文化特質、保護中華文化傳承,最早的香港「本土意識」是作為抵抗英國文化殖民的意識形態存在的。而當中英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確定香港回歸中國之後,英國就開始暗中使絆,刻意塑造香港為中英文化結合因此優於內地文化的本土意識,這時在港英當局、殖民媒體、御用文人筆下香港的「本土意識」具有鮮明的與中華文化、與內地切割的思想內涵。香港問題研究學者,英國倫敦大學金史密斯學院文化研究中心岑學敏博士就指出,英國在統治末期,大力宣揚所謂的「本土意識」,就是為了「去中國化」,強化英國當時統治,並力圖在香港回歸後存留英國的政治影響力。等到香港回歸後,尤其是近十年來,「本土意識」則表現為更加極端化的排外、甚至港獨思潮。從「本土意識」的變遷就能看出香港複雜的歷史背景,於今天香港的混亂局面是密切相關的。
在香港回歸之初,議會中主要是「建制派」和「泛民派」分庭抗禮。建制派的英文又稱作「Pro-Beijing Camp」——光看這個名字就知道他們的立場了,是指支持香港特區政府現有建制及中國共產黨的泛愛國人士,包括民建聯、自由黨、新民黨、經民聯、工聯會、勞聯等。泛民派就是泛民主派的簡稱,政治立場與建制派相反,具體怎麼相反大意體會一下就好,這個在文章裡不好多說。從網上扒了一張老圖,講的還是比較清晰的:
近兩年來,香港政局一個鮮明的特徵就是出現了第三極——本土派。顧名思義,本土派鼓吹香港「本土意識」,香港城邦論、香港獨立論、英國再殖民論是其核心理念,本土派是政治立場上保守、行動力上激進的嶄新政治力量。去年,鼓吹「港獨」的團體「本土民主前線」成員梁天琦在年初的香港立法會新界東補選中拿下15%的選票。這被視作香港正式進入泛民、建制、本土(港獨)三足鼎立標誌性事件。
「本土民主前線」是一個激進的「港獨」組織,2015年1月成立。主張由於歷史、文化、語言等差異,香港已成為一個「民族」。這一組織由一群在「佔中」運動中,反對香港泛民主派及學聯等傳統組織、反對非暴力抗爭路線的參與者組成,他們認為「以武制暴」才是正確策略。對於泛民派來說,本土派的崛起嚴重威脅到了泛民派的票倉。本土派一直批評泛民派「鬥爭30年一事無成」,鼓吹暴力對抗,揚言要「港人自決」。這些思想與泛民派的極端思想頗為相似,事實上泛民極端派就有人出走成為本土派成員。(鳳凰新聞:http://news.ifeng.com/hongkong/special/qdgd/chapter1.shtml)
差不多可以類比一下,就像中東自由派和當權派打來打去,打出一個ISIS來。
「本土派」在其宣言中表示「由於歷史、文化、語言等差異,香港已成為一個民族、一個想像的共同體。香港文化比中國大陸的文化更優越。」為了踐行自己所謂的「港獨思想」,「本土派」組織除了成為佔中遊行、旺角暴亂的主力軍以外,還組織、參與了一系列針對大陸人的事件,例如「反水貨客」和「反大媽唱蝗團」,這兩起事件最終都導致了暴力衝突。
從橫向的整個世界局勢來看,香港本地的極端保守、排外的「港獨」思潮,在世界各國各地,都有本質相同但表現形式不同的廣泛出現。我在之前的文章《在沉默中積累,在絕望中爆發:第三次民粹大潮中的人類世界》裡說過,目前人類世界正在經歷著第三次民粹大潮,而這一輪民粹化浪潮有三個明顯的特徵:反全球化、極右翼排外和網絡化。
在歐美,右翼保守勢力全面登上政治舞臺中央。2016年以來,英國脫歐、美國川普贏得大選,是最具有代表性的兩個事件。我認為,要將近兩年來香港「本土派」的崛起與歐美發達國家極右翼保守排外勢力的崛起聯繫來看。在歐洲,與香港「本土派」理念相類似的保守主義、排外主義的極右翼政黨全面得勢,如法國勒龐的「國民陣線」、希臘的「金色黎明」、瑞士的人民黨、匈牙利的「更好的匈牙利運動」、奧地利的「自由黨」、比利時的「佛拉芒利益黨」、英國「獨立黨」、俄羅斯和烏克蘭的「新納粹運動」………這些理念非常極端的極右翼政黨,許多隻成立了幾個月,就在短短時間內成為全國第三大黨、第二大黨。這股思潮之猛可見一斑。
這一股思潮的根本原因,我再之前的文章裡說過了。而香港問題,同樣要這樣找根本原因——經濟問題。
(二)香港困境的根源
這一節的內容我已經講過很多遍了,這次我再不厭其煩的重複一遍。
我在香港讀書的時候住在紅磡,離李嘉誠的黃埔碼頭就幾步路,我剛去的時候李嘉誠的工人正鬧罷工,打出的口號是「十年未漲工資」。要知道,這十年,正是大陸開放自由行,香港資本家們賺的盆滿缽滿的十年。香港為什麼鬧,為什麼那麼排外——十年間巨大的收益都被四大家族瓜分,底層人民沒有感到生活任何提升,反而看到的都是內地遊客大量湧入帶來的種種不便。他們看不了那麼遠,看不到背後的吸血體系,只好把因果用簡單的邏輯聯繫起來,在最表面的問題上發洩不滿。
這背後的根本,在於香港如野獸般的房地產業——它死死的扼住了香港經濟的喉嚨,榨乾了香港經濟前進的動力。房地產行業已經牢牢地綁架了香港經濟與政治的方方面面:回歸前,香港房地產以及關聯行業增加值佔香港GDP的份額在40%以上,整個區域經濟活動幾乎圍繞著房地產業而轉。房地產投資佔固定資產總投資60% 以上,同時政府的財政收入也主要依靠土地收入以及其他房地產相關稅收。債券市場中房地產股佔港股總市值1/3,股票和房地產價格呈現「榮辱與共」的現象。房地產和銀行業也互相依賴,房地產開發商和居民住宅按揭始終佔銀行貸款總額的 30%以上。香港四大家族——李嘉誠、郭得勝、李兆基、鄭裕彤四家,全部以地產發家。
與之相對應的,則是野蠻地產業下香港人民嚴重受損的生活幸福指數:香港平均房價為家庭年收入中位數的 12.6倍,居世界首位。截至2011年,47.7%的香港市民因無力購買私人住宅,居住在公屋(政府廉租房)或居屋(政府限價房)內。而其人均住房面積僅有12.8 平方米。
高房價嚴重損害著香港的經濟活力,曾經轉口貿易中心的經濟紅利完全流入了房地產市場,而在全球貿易不景氣、中國對外交流出口遍地開花的當今,香港經濟轉型乏力,陷入了全面的困境。很簡單,我是資本家,投資地產業回報率最高,我肯定不會冒著風險去投資新興產業;我是一個普通人,我會去創業嗎,我們活下去就已經竭盡全力了。
土地成了香港幾大地產商發家的基礎,地產上的巨大收益,使得他們將觸角伸向其他領域。以至於形成今天香港幾大家族企業,控制香港幾乎所有公用領域的局面。電力公司、水務公司、煤氣公司,幾乎都在這些地產商的控制之下。香港的經濟被認為已經嚴重的卡特爾化——即幾家大的壟斷財閥掌控經濟的方方面面,享受經濟發展的成果,而普通人民只能在溫飽線掙扎。
回歸二十年以來,以購買力平價計算的人均國內生產總值來衡量,香港從7000美元增長至如今的38000美元,翻了五倍有餘,成為了世界上最富裕的七個經濟體之一。然而普通人民的生活質量卻絲毫看不出如何「翻了五倍」:根據2016年樂施會報告,香港700萬人口中,貧困人口為117萬人,貧困率高達17.6%。香港最貧窮10%家庭平均月收入,從2001年的2590美元下降至2011年的2170美元,十年間下降了16%。而這十年間,香港薪酬最高10%的人群收入增長率高達60%;1997年,李嘉誠資產70億美元左右,2014年,李嘉誠個人資產310億美元,增長442%,而李嘉誠近十年來數次「分家」,子女繼承了其許多產業,李嘉誠家族資產,被認為超過1000億美元。
據2016年瑞士信貸統計,香港人口中10%的富有人群控制著77.5%的財富,比十年前高出了近10%。基尼係數從1997年的0.518攀升到了2016年的0.539,位居發達經濟體之首。香港連續五年蟬聯全球住宅樓價最難負擔城市,樓價入息比率為17倍,遠超第二位溫哥華的10.6倍。
一方面香港經濟活力受損,興新產業幾無發展,上升渠道幾乎被堵死;另一方面,香港人民親身體會嚴重的貧富差距,仰望著高不可及的房價,這種不滿情緒日積月累,成為駱駝背上愈來愈重的稻草堆。
(三)「病急亂投醫」
我們已經分析過了,香港問題的表象在於貧富差距、在於年輕人看不到希望、在於回歸後沒有感受到生活質量的提升;香港問題的根源在於經濟、在於壟斷、在於吸血的大資本家;但是香港的年輕人把這一切歸咎於回歸、歸咎於香港不獨立、歸咎於英國放棄殖民,這就是本文題目所說的——「病急亂投醫」。
於是,本文的邏輯就和上文中探討香港青年「幼稚病」的問題聯繫在一起了。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傳播與民意調查中心近日公布的一項調查顯示,有超過8%香港市民自認為是本土派;18至29歲的市民中,更有高達29.8%自認為是本土派。這裡需要注意一點的就是,我上一篇文章中說的是香港人均資源佔有量高,本文中說香港貧富差距過大,是不矛盾、一體兩面的。一方面香港作為發達經濟體,普通人的基本生活保障和所能獲得的資源總量,絕對是秒殺發展中或貧困地區的;但是不妨礙出現資源分配不均、上升渠道狹窄、貧富差距過大的問題。前者說的是絕對量,後者說的是相對量,不要混淆。
從世界範圍來看,這一次極右翼民粹大潮也是世界範圍內的「病急亂投醫」——全球化的巨大利益被跨國資本家獨享,普通人民在全球化中只看到了被中國廉價商品摧毀的本地工廠、被第三世界勞動力搶走工作、生活環境治安狀況被移民所破壞。他們看不到背後的資本主義吸血體系,只能最直觀的表現為排外、反全球化、孤立主義、保守主義的極右翼民粹行為。
就像我在書裡說的,左翼運動四十年不興,這一股力量被保守主義挾持了:
香港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代表。「佔中」,全稱為「讓愛與和平佔領中環」(Occupy Central with Love and Peace),這一運動最早與港獨和泛民都無關,是港大和中大幾個教授發起,模仿美國的「佔領華爾街」運動,運動目的是「反資本主義」。中環,是香港最核心的CBD區,各大銀行、壟斷資本齊聚於此,其地位相當於紐約華爾街。所以說這些教授還都是明白人,知道香港問題的癥結在哪裡。最初「佔中」的前幾年影響力很小,基本就是教授待著學生們表達一下立場、走一走形式。但是,非常遺憾的,近幾年佔中運動被泛民勢力、本土勢力、極端港獨勢力所裹挾、扭曲、綁架,完全改變了最初的初衷,變為右翼民粹主義動亂。
毫無疑問,香港幼稚年輕人的選擇,是與香港人民的利益背道而馳的。例如去年年初的「旺角暴亂」,本土派青年在旺角遊行,抗議香港政府對當街擺攤小販的管制政策。結果遊行演化為暴亂,「本土派」青年點燃垃圾桶,自製狼牙棒、投石機,他們是在替小販「伸張正義」嗎?不,這只是一群無恥之徒在借道義之名發洩自己。
陳女士賣烤魷魚和麥芽糖餅已有38年,她說:「我不同意(騷亂)。我們小販不惹事,我們只是想謀生。我的孩子們叫我今天不要回來擺攤。但如果我不擺,就會損失七八千塊(港幣)。」今年春節,陳女士只擺了3天攤,賺了大約4000港元。暴亂發生當晚,她大約10點就收攤離開了,但第二天,她又回到砵蘭街旁邊的一條小巷,繼續做生意。
另一個當事小販曾啟新亦表示:「我去到便開檔,一直忙著做腸粉賺錢,招呼眼前的客人,根本沒空去看對面街的暴亂。」曾啟新帶點怒氣地說︰「我覺得有人以支持我們小販之名,借題發揮去搞事。」
在年初的旺角暴亂中,香港公立醫院接受130多名傷者,其中包括90名警員。而最終警方只抓捕了30多人(多數為「本土民主前線」成員),並且全數保釋,暴徒只是受到「禁足旺角」這樣無足輕重的懲處。
(http://news.ifeng.com/hongkong/special/qdgd/chapter1.shtml)
綜上所述,從橫向來看,香港問題是近年來世界範圍內右翼保守排外民粹主義普遍爆發在香港的具象表現;從縱向來看,是全球左翼運動四十年來缺乏理論和實踐突破,最終香港的「經濟問題」被賦予了偏離的「政治解答」,左翼運動被右翼勢力所綁架。這橫縱兩個焦點匯集於此,再加上香港特殊的歷史文化背景,形成了如今紛繁複雜的香港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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