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德民
◈A場景:
上世紀70年代,端午節。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渾身沒穿一絲的衣服,揉著還沒睡醒的眼睛,到自家炒菜的小灶臺的鐵鍋裡,拿起一個還熱乎著的熟雞蛋 ,在屋門上砸了一下,剝掉皮,吃了起來…
◈B場景:
上世紀80年代,端午節。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夥子,在自家院子的槐樹下,坐在小板凳上,把一本書放在腿上,津津有味地看著,那本書的名字叫《楚辭集注》。這本書告訴他,在遙遠的南方,端午節要吃粽子、賽龍舟,是為了紀念一個叫「屈原」的詩人…
◈C場景:
現在,端午節。一個年過半百的人走在大街上,大街上有許多賣煮熟的粽子的。他走進一家超市,買了一兜的生粽子,急匆匆地回到家,與家人一起煮了吃起來…
這些場景的主人公就是我,這是我的關於端午節的那些人生記憶。當將這些場景串聯起來得時候,遠去的那些歲月,漸漸地在我腦海裡清晰起來,這背後還有著有許許多多的故事要講呢。
☞先從A場景說起。兒時的端午節是沒粽子可吃的。
我老家在東平東邊的接山鎮,屬於半山半窪地形,大田裡的農作物就是一年兩季的麥子、玉米,山上都是靠天吃飯的貧瘠薄地,最主要的作物就是地瓜,還有棉花,小地塊種些穀子、豆子。那時大米是稀罕之物,農村誰家生孩子吃喜面時,才到集上買上幾斤,作為「祝米」之用。
每年的端午節,恰值麥收旺季。大人們從小麥的收割、打軋、晾曬,一直到顆粒入倉,給打一場激烈的戰爭一樣,忙得頭顛腚撅的,一點閒工夫沒有。那時的人們也都知道五月初五是個節日,但因為太忙了,沒有多少浪漫心景,似乎可有可無,頂多讓小孩吃個白煮雞蛋而已。
我對端午的記憶就是從吃煮熟的雞蛋開始的。麥季裡,由於忙三夏,大人起得很早,有時候我還沒醒,就差不多快從地裡回來了。若到端午節,有時大人忽地想起來了,就在炒菜的小鐵鍋裡,提前給煮幾個雞蛋,有時若真忙不迭,或者忘了,沒給煮雞蛋,這一天也就過去了。
我開頭所描寫的A場景,屬於在我腦海裡記憶深刻的一個端午節。那天,我娘專門早起給煮熟了雞蛋,臨下坡收麥走時,還特意囑咐一句,「鍋裡給煮雞蛋了,起來可別忘了吃!」我從水還熱乎著的黑鐵鍋裡,小心地撈出一個雞蛋,找著其橢圓的尖部,對著飯屋的門板,狠狠地砸過去,雞蛋皮一下子就裂開了。我剝掉雞蛋的硬殼,裡面先露出細嫩的白色的雞蛋清,吃到嘴裡,有滑滑的感覺,沒有一點味道。最後是圓圓的雞蛋黃了,我捧在手心裡,反覆地欣賞著那泛著光的黃色,看夠了,才捨得吃下去。在兒時,這是奢侈級別的最高享受了。
那時農村糧食剛剛夠吃,沒有他收入來源,養幾個母雞下蛋,是用來隨時換錢的。我的老家有句自嘲的口頭禪「地瓜乾子是主糧,雞腚眼子是銀行。」我清楚地記得,一個雞蛋的價格,正好與當時食用鹽是同一個價格,「雞蛋換鹽,兩不找錢」成了一句使用比較頻繁的形容交易雙方價值正好等價的歇後語。我上了小學後,有時就拿著一個雞蛋到供銷社裡去買作業本,營業員把該找回的幾分錢,換成一個糖塊與作業本一塊交到我手裡,既買了本子,又能有糖吃,這是當時上小學期間的一大快事。
有幾次,學校裡讓換作業本,家裡沒錢,因家裡來了客人吃飯唻,沒了積攢下的雞蛋,我就去等雞下蛋。我娘每年春季都會從賣小雞的那裡,賒一些雞雛來,家裡的雞一茬茬地接續,院子裡沒斷過雞的叫聲,每天都有母雞下蛋。下蛋的母雞自覺地提前趴在雞窩裡,費力地下著蛋。我心急地蹲在雞窩子前頭,雞瞪著兩隻黑黑的小綠豆眼看我,我瞪著兩個大眼看它,相互對視著。大人們是不願意讓我這樣的,雞下蛋的時候,很費氣力,也懂得含羞,我一個勁地看著,會影響它的精力。
每當這時候,我在我家院子裡那隻大紅公雞的眼裡,就是不共戴天的「階級敵人」,它一個勁地圍著我「咕咕」地亂叫,總想找準機會向我發起攻擊。我找根長玉米秸,一邊看著母雞下蛋,一邊驅趕著憤憤不平的公雞。母雞抖抖屁股,渾身放鬆下來後,說明雞蛋被艱難地拉下來了。我用秫秸將它驅趕走,拿著熱乎乎的雞蛋向供銷社跑去,公雞,還有所有的母雞會不依不饒地追我老遠。我說這些,是為了說明當時雞蛋的珍貴,現在的年輕人聽起來,也許成了不可理喻的傳說了。
就在那天,我吃了雞蛋後出去轉悠著玩,鄰居的一個小孩,拿著個他家母雞剛剛下的生雞蛋,磕破皮後,仰起脖子,連清帶黃,倒在嘴裡,我問他感覺如何,他享受般地答:「香,就是有點腥氣!」原來他家小孩多,大人捨不得煮雞蛋給他吃。他就偷偷地給自己過起端午節來了。我回家給大人說了,大人們都一個口氣地說他家,「再咋著,過五月端午的,也得給孩子煮個雞蛋吃呀!」
老家的人將農曆的五月五日稱為「五月端午」,我一直想當然地以為是是「五月蛋五」,蛋當然是雞蛋的「蛋」了。農曆五月初五,差不多是夏季最熱的時節,也是陽氣最旺的時候,小孩吃了雞蛋,說是以後不拉肚子了。有時,大人會拿著煮熟的雞蛋,圍著肚臍眼劃一圓圈,然後才讓吃。
大娘的姐姐下地從坡裡拔來一大抱的艾草,插在她家、我家、爺爺家的門框上。奶奶看著艾草,嘴裡嘟囔道:「原來都熬一大鍋的艾葉水,給孩子洗澡,現在的人都忘了啊!」
☞B場景的年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中期。
那時的我在老湖鎮王臺的東平三中上高中。此時的我成了一個狂熱的文學愛好者,自己給自己定了個計劃,是從中國的文學源頭開始,讀遍名著名篇。當時已經讀完《詩經》,該學習楚辭了。我放麥假的時候,回接山老家的路上正好路過縣城,專門拐到新華書店,買了那本《楚辭集注》。
麥子已經收家來了,莊裡到處是溼著的麥秸味,像極了如今金駿眉茶葉的頭一泡。這時的端午節,雞蛋已經不是珍貴的東西了,我娘醃了半缸子。但過端午節,得煮沒醃過的。
我在大人做飯的空暇,坐在自家小菜園裡邊沿上的大槐樹下,在習習涼風的吹拂下,開始了楚辭的學習。楚辭語言晦澀難懂,剛開始讀的時候,實在是不知所云,不懂原文就看注釋。從注釋裡,在品讀「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苦」「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等優美動人的辭句的同時,我知道了端午節與屈原有關,也知道了南方過端午節的風俗是吃粽子,划龍船、賽龍舟。
老家如林,老屋如巢,我就是裡面的小鳥。翅膀一硬,就掙扎著往外飛。我外出求學,來到微山湖東岸的一個城市裡,那裡是產稻子的魚米之鄉。那裡的飲食習慣,與在老家東平時有些許的不同。東平人愛喝玉米粥,那裡喝大米湯,大米在東平是稀罕物,而在那裡天天都能吃上蒸大米。端午節的時候,大街上就有推著車子賣粽子的,火車站、汽車站旁邊,有很多賣粽子的小攤,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粽子的模樣。同學們出門,總要多買上幾個,讓我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嘗嘗。那時的我實在沒吃出粽子的好吃來,總覺得沒肉好吃。
☞C場景所說的就是現在了。
外地的求學很快結束了,「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我如在外盤旋了一圈的燕子,又回到東平參加工作並在縣城安家。回到東平的很長時間裡,端午節依然是吃著煮雞蛋過的。結婚生子後,每年端午節的清晨,我也是早早地煮上幾個雞蛋,讓女兒吃下。
隨著社會的不斷發展,南風逐步北漸,這幾年來,一到端午節的時候,東平也有了粽子,甚至也舉辦了龍舟賽。尤其有了小長假後,端午節在人們心目中的存在感越來越強,東平也如我早年求學時的那個城市,各處飄起了粽子的香味。
現在的我,依然不喜歡吃粽子,總覺得沒有弄一碗大米吃起來痛快。但是,端午節吃粽子,眼下儼然已成了一種時俗,我為了家人、為了孩子,與眾人一起感受端午節的氛圍,也走進了超市,精心挑選粽子,拿回家去煮。
有時我想,人生如果如電影一樣可以隨意剪輯,可以自由地在上面的A、B、C三種場景裡來回穿梭該多好呀!可人生天天都是直播,沒有回放功能,一代代人靠著不斷的傳承,故能生生不息。
節者,竹之「癤」也。歲月如條長長的繩子,節日就是一天又一天形成的一個時段的接口,用力一拽,就是咱老百姓所過的日子。
以後,再也不會過沒有粽子的端午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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