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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書中,先後出現了三個名門正派口中的「魔教」。按出場順序,一是《倚天屠龍記》中的明教,二是《笑傲江湖》中的日月神教,三是《鹿鼎記》中的神龍教。
其中明教的形象,經歷了撥亂反正的艱辛歷程,終而由邪魔外道轉向正大光明;神龍教一黑到底,則屬名副其實的邪教;日月神教介於正邪之間,最難定位——換一個角度,倒也不必定位,以免落得貼標籤之嫌,武當山上,張三丰曾諄諄告誡張翠山:「這正邪兩字,原本難分,正派弟子若是心術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這句話簡直可視作《倚天屠龍記》的主旨。
對於這三個教派,金庸自有一番褒貶。
其標準,一是三教的結局。明教收場最好,不僅與正派握手言和,並肩禦敵,還直接催生明朝,獲得了皇權時代的政治正當性;日月神教由光明左使向問天接手,「向問天雖是個桀傲不馴的人物,卻無吞併正教諸派的野心,數年來江湖上倒也太平無事」;最慘的乃是神龍教,內外交攻,灰飛煙滅。
二是教主的死法。金庸下筆,有其一貫的恕道,講究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哪怕罪孽深重、十惡不赦之人,只要有懺悔之心,抑或偶爾浮出一絲善念,都會給一條出路。
譬如西毒歐陽鋒,堪稱《射鵰英雄傳》之第一惡人,到了《神鵰俠侶》,沾義子楊過的光,形象漸漸轉正,最終在華山絕頂與老對頭洪七公比武,神衰力竭,兩敗俱傷,相擁而逝,大有相逢一笑泯恩仇之意。
華山之巔一起死
再如《天龍八部》中的鳩摩智,半生強取豪奪,作惡多端,後來陰差陽錯,在枯井底把內力輸給了段譽,並促成他和王語嫣的姻緣,這談不上有心行善,卻也結出了善果,於是金庸安排他大徹大悟,終成一代高僧。至於書中的慕容博、段延慶等大惡人,幡然悔悟之後,或者皈依佛門,或者飄然遠去,幾乎無不善終,正可見作者的大慈悲。
李若彤、陳浩民版王語嫣和段譽
然而,金庸書中,不乏死者,有好人,也有惡人。惡人之死,往往有其取死之道,或者說不得不死。那麼金庸緣何不再寬恕,要把他們往死裡寫呢,他試圖通過其人的死亡表達或警示什麼?
由此來說魔教教主之死——這裡的魔教,要求貨真價實,所以洗白後的明教不在此列,明教教主張無忌的結局並非死亡,亦無可言。日月神教與神龍教的當值教主,金庸共寫到三位,俱是橫死,無一善終。就其死法而言,則可分成兩塊:一種是他殺,如日月神教教主東方不敗和神龍教教主洪安通,只是要注意,他們不是死於外敵之手,而是死於內訌或內亂;另一種則是自爆,僅有一例,日月神教教主任我行。
張教主進入看戲狀態
為什麼魔教教主不是死於外患而是內亂?嚴格來講,東方不敗之死,有令狐衝的功勞,洪安通之死,有韋小寶的功勞,令狐衝與韋小寶之於魔教,都是外力,不過東方不敗與洪安通致死的主因,還是內亂。換言之,倘若只有外患,而無內亂,他們未必會死。
這麼安排,不僅基於金庸所鋪設的江湖勢力格局,魔教的綜合實力不在正派之下,教主的戰鬥力幾乎都是當世第一(東方不敗人如其名,雖在《笑傲江湖》書中出場不多,第一高手的美譽,當之無愧;《鹿鼎記》中,洪安通的武功應在陳近南之上,大概只有獨臂神尼、歸辛樹可與之一戰),單憑外敵,難以動搖其根基,內外夾擊,才能導致其敗亡;還關乎金庸的一點理念,我們都知道,正義必將戰勝邪惡是傳統武俠小說的主流觀念,然而這一點在金庸筆下表現並不明顯,甚至金庸有意反叛,至少在解構這一主流,這也是他的作品區別於傳統的所在,當「正義必勝」的潛規則被取締,那么正邪之戰,以魔教失敗而告終,則需加入內亂因素,才合邏輯,順理成章。
血崩版東方不敗
同樣死於內亂,東方不敗與洪安通的死法還是略有差異。
前者死於日月神教最高領導權之爭,這乃是兩代領導人的拉鋸戰。起初光明左使東方不敗搶班奪權,打倒了教主任我行,取而代之;囚居西湖底十餘年後,任我行脫困並反撲,從東方不敗手中奪回教主寶座。
後者死於神龍教內部的新老之爭。洪安通率領一幫同志白手起家,創建神龍教,後娶蘇荃為妻,開始培植年輕人,疏遠老部下,最終老部下群起造反,將其打成重傷,蘇荃補刀,致其氣絕身亡,新老之爭演變為新老聯手,徹底摧毀了神龍教。除此之外,前者之死,還有親密戰友楊蓮亭陪同,後者之死,則屬眾叛親離,親密戰友蘇荃扮演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這兩幕,現實之中,各有所指,意味深長。
洪教主和夫人
相形之下,最值得說道的還是任我行之死。《笑傲江湖》臨近結尾,五嶽劍派在華山思過崖的山洞之中自相殘殺,死傷殆盡,只剩令狐衝執掌的恆山派一家倖存,讓千裡遠徵的日月神教撿了個大便宜,任我行隨之定下借攻打恆山派之機,剿滅少林、武當的妙計,眼見即將大功告成,一統江湖,不由得他志得意滿,顧盼自雄。在教眾「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頌揚聲中,在自以為超越了孔子、關公、諸葛亮的幻覺之中,「威風凜凜,宛若天神」的任我行正待說一句「但願千秋萬載,永如今……」的場面話安撫教眾,「日」字尚未入口,熱血上湧,頭暈目眩,忽然猝死。
儘管任盈盈事後解釋:「他老人家年紀大了,在西湖底下又受了這十幾年苦,近年來以十分霸道的內功,強行化除體內的異種真氣,實在是大耗真元。這一次為了布置誅滅五嶽劍派,又耗了不少心血。他老人家是天年已盡。」不過金庸這一安排,還是被指突兀。
任盈盈和任我行
胡文輝批評道:
論武功,論權謀,論勢力,令狐衝都絕非任我行之敵,合理的結果當然是任我行大獲全勝,日月神教贏盡天下;但小說卻安排任我行猝死,任盈盈成為魔教的戈巴契夫,一場大劫戲劇性地消弭於無形,這顯然極為突兀。以金庸對歷史和政治浸淫之深,不可能不明白這一點。但就這樣讓魔教一統江湖?無論作者,還是讀者,都不會接受如此收場。就如《星球大戰》的觀眾不會接受「黑暗帝國」一統銀河系的收場。《笑傲江湖》畢竟不是《1984》,它是娛樂小說而非政治寓言,是烏託邦而非啟示錄,無法設想它也有一個「老大哥」徹底戰勝自由的陰暗結局。於是,金庸只好犧牲掉令人絕望的深刻,我們就贏得了膚淺的皆大歡喜。(胡文輝《<笑傲江湖>雜識》,見《拜金集》,廣東人民出版社2018年3月第一版,第8頁)
這自是極精深的見解,不過我的看法恰恰相反。如果把魔教視作專制政權的隱喻,把魔教教主視作專制者的代言人,那麼安排任我行在權力的巔峰時刻忽焉而亡,正體現了「金庸對歷史和政治的浸淫之深」。因為專制的崩潰方式,往往都是猝死,平地驚雷,突如其來,土崩瓦解,轉瞬即至,令人意想不到,措手不及——德國著名經濟學家魯迪格·多恩布希(Rüdiger Dornbusch)的名言正適合抄在這裡:「危機到來所用的時間比你以為的久得多,然後它發生的速度又比你以為的快得多。」——要言之,無論專制死亡的方式,還是速度,都具有極大偶然性,這是歷史的偶然。
順我者生,逆我者亡
除了猝死,任我行的死因,也有說頭。金庸在書中暗示了兩點,一是內功不諧。任我行所修煉的內功,叫吸星大法,源自北宋逍遙派的北冥神功與化功大法(主要是後者),專吸他人內力,以為己用,然而這些內力,若不消化,必留後患,因為人的身體終歸有限,超出限度,則將自爆。
如任我行自道:「……可是我卻知這神功之中有幾個重大缺陷,初時不覺,其後禍患卻慢慢顯露出來。那幾年中我已然深明其患,知道若不及早補救,終有一日會得毒火焚身。那些吸取而來的他人功力,會突然反噬,吸來的功力愈多,反撲之力愈大。」在西湖底囚禁期間,他潛心思索,以為找到了解決方案,實則並未解決,如任盈盈所言之死因:「近年來以十分霸道的內功,強行化除體內的異種真氣,實在是大耗真元」——霸道終非王道和正道。
任盈盈,張敏
話說修煉神功而引發自爆,明教時代曾有先例,明教第八代鍾教主與第三十三代陽教主,皆因修煉護教神功乾坤大挪移而走火入魔身亡。吸星大法比之乾坤大挪移,更霸道而歹毒,更容易反噬修煉者。
任我行的自爆,內功之外,還有外功的因素,這正是金庸暗示的第二點。從西湖底脫困之後,任我行對日月神教流行的口號「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十分不屑,斥之為「狗屁」,等他重任教主,卻不由變本加厲,「教主」變成了「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後面加上了「中興聖教,壽與天齊」。
當教眾諛詞如潮,讚美他賽過孔子、關公、諸葛亮,他雖覺荒誕,卻也受用:「這些話其實也沒錯。諸葛亮武功固然非我敵手,他六出祁山,未建尺寸之功,說到智謀,難道又及得上我了?關雲長過五關、斬六將,同是神勇,可是若和我單打獨鬥,又怎能勝得我的『吸星大法』?孔夫子弟子不過三千,我屬下教眾何止三萬?他率領三千弟子,悽悽惶惶地東奔西走,絕糧在陳,束手無策。我率數萬之眾,橫行天下,從心所欲,一無阻難。孔夫子的才智和我任我行相比,卻又差得遠了。」當一個人自我膨脹到這一步,距離自爆就不遠了。自大常常是自爆之源。
這兩點自爆的原因,都有其政治寓意。試看吸星大法。如果說內力可比權力,吸納他人內力可比集權,那麼吸星大法無疑是專制最生動的隱喻。專制的本性,即剝奪他人權力,集於獨夫一身,然而,無論集中了多少權力,它都不會滿足,而企圖更進一步。這有些像令狐衝初學吸星大法,有欲罷不能之勢,「如此每練一次,自知功力便深了一層,卻也是陷溺深了一層」。練級越高,權力越大,陷溺越深,隱患越重,最終也許不用他人引燃,自己便會爆炸——何況專制從來不缺敵人,從裡到外,四面八方,布滿了引爆的導火索。至於專制者在教眾馬屁之下的自我膨脹,則與吸星大法相表裡,或者說是智商、德行的吸星大法。這兩種吸星大法,殊途而同歸,共同推動任我行們走向自我毀滅。
毫無感情地吸取
從這個意義上講,我不覺得任我行之死有什麼突兀之處。這不僅符合小說的邏輯,還符合權力的邏輯與人性的邏輯。
說到人性的邏輯,《鹿鼎記》中還寫到一個更荒謬而深刻的故事。蘇荃是神龍教教主夫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她本該像楊蓮亭之於東方不敗那樣,與洪安通一體同心,生死與共。不料在神龍教崩盤、洪安通被圍攻之際,她卻選擇了背叛,站到韋小寶一邊。其理由相當無釐頭:揚州麗春院那一場胡天胡地,使她懷上了韋小寶的孩子。事實上,這連露水姻緣都談不上,而形同迷奸,不過所對應的性愛與生育,恰在人性的範疇之內——神龍教乃至一切魔教的本質則是反人性,譬如洪安通與蘇荃有名而無實的政治婚姻——所以說這樣的背叛,乃是人性對反人性的背叛,在突兀與荒誕之上,閃爍人性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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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編輯 | 景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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