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csh
本文首發於《陀螺電影》
諾米·梅蘭特的身體,似乎能夠在各種介質裡流動。在《燃燒女子的肖像》裡,她從電影踏入了畫框;而在盧·熱內導演的《珍品》裡,她又可以自然地存在於靜態圖像之中。
或許,她的身體也是後者在時隔一年之後,再度引發熱議的緣由。從《珍品》的海報上,就可以看到她那雕塑般光滑的、裸露的脊背。她與白色的標題文字重疊在一起,構成了「珍品」一詞的表層意涵。
不過,關於電影《珍品》的品質,鑑定者們的評價,似乎呈現出兩極分化的趨勢。支持者們讚揚身體之美與浪漫的戀情;而反對者則斥之為沉悶與空洞之作。呈現美好的影像,或許是比呈現美好的肉體更為艱巨的任務。
在我看來,身為新人電影導演的盧·熱內,在影片中傾注了某種「未經馴化」的熱情。而整部影片的優劣,都與這種熱情息息相關。
事實上,《珍品》的男主角皮埃爾也是一位身體圖像的製造者。他不僅是一位詩人,也是一位拍攝女性裸體的愛好者。他也由此結識了包括女主角瑪麗在內的諸多情人。整部作品的情節,恰恰圍繞著皮埃爾、瑪麗、瑪麗的丈夫亨利等人聚散離合的多角關係。
男主角的原型皮埃爾·盧斯,恰恰是以情色文學創作、對於女同性戀和裸體圖像的愛好而聞名的。他擁有為數眾多的同性戀摯友,其中包括著名的奧斯卡·王爾德。他創作的《女人與木偶》還曾被布努埃爾改編為《朦朧的欲望》——從情節上來說,這部傑作與《珍品》有著諸多相似之處。
作為女性導演的盧·熱內,也在影片中呈現了某種女性主義視點。一般來說,像這樣的題材,總會陷入男性凝視的窠臼。但在這部作品裡,瑪麗不但在照片裡勇敢地直視鏡頭,甚至在最後,她自己也成為了攝影者,主動地拍攝皮埃爾的裸體。
在這部影片裡,我們可以看到藝術家的故事、法式的浪漫戀情、美妙的肉體,甚至還有對於凝視關係的探討。但是,正如肉體僅僅只是人之表象,主題也僅僅只是故事之表象。
《珍品》之所以遭到批判,並不在於它處理的材料,而在於它處理這些材料的方式。
針對它「敘事」方式的批判,顯然是最次要的,畢竟我們也在結尾看到,這部作品是根據照片與信件改編的。根據影片的風格,我們完全可以意識到,這部作品摒棄了敘事的指示性,它強調的是濃烈的情緒,以及通過凝視關係表達的象徵性結構。故事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欲望、情感、男性和女性。
但是,《珍品》在試圖抵達情緒與象徵維度的意義時,呈現出了一種混亂的質感。
雖然瑪麗在拍攝皮埃爾的裸體之後,凝視關係發生了轉變,但這並沒有相應地體現在視聽系統之中。在此前的段落裡,導演用切近的景別進行著身體展覽,用多重畫框創造了觀看空間,在此後的段落中,本應產生變化的風格敘事,成為了另一種層面上的流水帳。
對於凝視關係的探索,理應涉及到電影語言的自覺性,因為這種探索本身就是風格層面的。瑪麗倒轉的角色讓我們意識到,她與皮埃爾之間的階級關係,似乎有值得商榷之處。但是,我們還是在臨近結尾的時候,看到皮埃爾回憶兩個女性碰撞臀部時的迷亂美景。這一系列錯亂的表象與意涵,令人想起陳凱歌在《邊走邊唱》中為盲人設計的視點鏡頭。
這部影片中的女性敘事,呈現為某種自我纏繞的悖論。它似乎想要利用身體展覽與性自由來表達某種東西,這也確實是某些女性主義論者的思路,但《珍品》的表述與這些論者不同的是,它並沒有提出這種「東西」究竟是什麼,它也仍在使用那種接受凝視的語言。
此外,《珍品》在轉寫不同媒介形式的時候,它本該擁有更多的自覺性。它的原始材料是照片和信件,但靜照攝影與文學寫作在影片中的意義,僅僅是浮於表面的。
在安東尼奧尼的《放大》中,我們可以看到形式與內容同構的、對於攝影與電影之關係的深刻探索。在印度先鋒電影創作者的馬尼·考爾的《希德什瓦裡》中,他用不團結的、多層次的旁白,呈現了同一位作者處理的不同文學體裁,如短篇故事、詩歌、論文等等。更不用說諾米主演的另一部影片——《燃燒女子的肖像》了,在那部作品裡,模稜兩可的片名,本身也超越了繪畫與影像的邊界。
然而,在《珍品》裡,對於肉慾表象的雕琢,已然掩蓋了媒介碰撞的火花。無論是瑪麗、皮埃爾還是亨利,都是自有價值觀的藝術創作者。他們之所以能夠建構這樣的多角關係,正是因為他們各不相同、卻又有所重疊的理念與立場,也是因為他們對於藝術與思想的共同熱愛。
盧·熱內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在一次採訪中,她向記者坦陳道,「我不想拍攝一部關於做愛之人的電影。因為攝影是他們相愛的媒介,他們的情感因此不斷升溫,變得熾熱。一個世紀之後,當我們看到他們共同創作的真實圖像時,我們可以探索其中的奧秘,但我們無法徹底解決它。這奧秘就是我試圖搬上銀幕的東西。」
這些藝術家之間的關係,他們對於欲望乃至不同藝術形式的思考,或許恰恰適用於建構層次豐富的元電影,而非信息量匱乏的情節劇。這一切當然是一個奧秘,但我們更想知道的,是創作者拆解——至少是探索這個奧秘的方式。
安迪·沃霍爾的友人威拉德·馬斯曾拍攝過一部名為《身體地理》的作品,他通過驚人的大特寫鏡頭,拍攝著人類身上的部位。但因為他的特寫鏡頭實在太近了,所以有些器官我們甚至都認不出來。通過這種方式,他讓觀眾得以從另一個角度來審視我們的身體。
比「身體」更為重要的,或許是關於身體的地理學乃至哲學。這也是我們想在《珍品》中看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