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子戚的理想,是當個開養雞場的大俠,將來出門仗劍走天涯,回家燒雞詩酒茶!
古玩行沒一個缺心眼兒的。攻受都臭講究。
退一步兄友弟恭,進一步情有獨鍾,再進一步走完一生。白頭偕老he
丁漢白:「這行最喜歡的就是玉,料分三六九等,人也分龍鳳螻蟻,我既名漢白,自是配得起良玉。」
紀慎語:「師哥一向都是拔尖兒的。」
丁漢白:「既然拔尖兒,那配不配做你的良人?」(攻就是比較沒羞沒臊,非逼著人家跟他好)
張狂事兒多大少爺·特級鑑寶專家攻,雙商高長得美·古董製造達人受
注意:番外為腦洞向,與正文無關,尬寫。
內容標籤: 豪門世家 情有獨鍾 歡喜冤家 業界精英
內容標籤:宮廷侯爵 江湖恩怨 三教九流 天作之合
紀慎語父親早逝,他便成了父親故友的養子兼徒弟,並遇見了紈絝猖狂的師哥丁漢白。二人一開始互不服氣,可同一屋簷下一點點拉近距離,曖昧叢生。丁漢白先生情愫,熱烈示愛後用盡手段逼紀慎語與他舉案齊眉,半推半就,順理成章,終成眷屬。
本文文筆成熟,情感真摯,人物刻畫十分細膩,主角間的互動更是令人羨慕,兩人的生活究竟會有多甜蜜,值得期待。
丁漢白留學回來時也是盛夏,晃眼間已經一年了。
盛夏的街上站不住人,熱氣與聒噪摻雜著,叫人心煩意亂。文物局倒是涼快,菸灰色舊樓掩在茂盛的楓藤下,牆面幾乎看不到,只能看見一列列方格玻璃窗。
辦公室的空調機由早轉到晚,女同事和年紀大的同事都受不了冷風,只有二十啷噹歲的小夥子安坐在對著出風口的座位。
「小丁,聽說你想去福建出差?」石組長忽然問,「給張主任遞申請了?」
石組長快退休了,資格最老,並且最能混日子,不然不會到了這把歲數只是個組長。他這麼一問也不是好奇,只是想消磨掉臨下班的十來分鐘。
「大前天就遞了,張主任現在還沒看,估計近視眼吧。」
答話的是丁漢白,剛滿二十歲的小年輕,來文物局上班也半年多了,喜歡遲到,但不怎麼早退。掙的沒花的多,椅墊要緞面平繡,筆筒要方正魚子紋,慣有的姿態就是屈著長腿、收斂眉目,尋思下班去哪兒瀟灑。
石組長知道丁漢白和張主任不太對付,說:「福建那麼老遠,不去就不去吧。」
丁漢白頷首接下安慰,沒再發表意見。他想去,倒不是多熱愛工作,而是福建有一批海洋出水的文物,他很感興趣,純粹想滿足私心。
下班時間一到,丁漢白拎包走人,騎一輛大橫梁的自行車,不著急不著慌,慢慢悠悠往回磨蹭。夏季天長,每天到家後還沒開飯,左右要聽他媽嘮叨,不如把時間浪費在盎然的街上。
騎到半路車把一轉,拐到迎春大道上加速,帶起的風將襯衫吹鼓,經過市裡一家老牌飯店門口時才剎停。丁漢白下車買了份牛油雞翅,往車把上一掛,離開時徐徐扭頭望了眼對面的「玉銷記」。
市裡最講究的玉雕老字號,見天的門可羅雀,偏偏還不止一間店,一共有三間。
丁漢白聞著雞翅香味兒歸家,騎進剎兒街的時候看見一抹背影。那抹背影清麗窈窕,長發蓋著蝴蝶骨,肩平腿直,白色的百褶裙給這炎炎夏日添了點涼爽。
丁漢白猛按車鈴,催命似的躥到人家身後,嚷嚷著:「這誰家大姑娘這麼打眼啊?」
對方回過頭來,作勢打他:「整天沒大沒小,我告你媽去。」
「哎呦,原來是我小姨啊。」丁漢白生活的一大樂趣就是臊白他媽媽的娘家人,比如姥姥姥爺一把年紀又生個閨女,前幾年兩腿一蹬,那這僅比他大三歲的小姨就被他們家接管照顧,像他姐姐一樣。
姜採薇抬腿邁進大門檻,幫他拎著包,問:「又繞路買吃的了,店裡生意怎麼樣?」
丁漢白搬著自行車進院:「還那樣唄,我就望了一眼。」
他們丁家有祖傳的手藝,玉雕石刻,城中獨一份的技術。玉銷記開了好幾代,特殊時期關張過,幾經演變還剩下三間,當年祖上定下規矩,靠手藝吃股份,俗氣點就是誰牛逼誰老大,為的就是讓手藝能只進不退。
現下最牛逼的是丁漢白的父親——丁延壽,他叔叔丁厚康就稍弱一些。
丁漢白是長子長孫,還沒學會走路就在他爸膝頭學拿刀,天賦和他的身高同時躥,身高止住了,但總挺拔著不躬身,天賦到頂了,也徹底忘記「謙遜」二字怎麼寫。並且,丁漢白在最不著調的輕狂年紀選擇出國留學,結果知識沒學多少,錢糟了一大筆。
他解著襯衫扣子進屋,屋裡都是他糟錢的罪證,裝八寶糖的白釉瓷盤,點了香水的雙龍耳八卦薰爐,床頭柜上還擱著一對銅鎏金框絹地設色人物掛鏡。
換好衣服洗把臉,丁漢白去前院大客廳吃飯,他們家祖上極闊綽,大宅大院,哪個屋都叮鈴咣當一堆玉石擺件,袁大頭扔著玩兒,盛油鹽醬醋的罐子都是雕龍描鳳的籽料。
現在都住單元房或者別墅,但丁家人依然群居,住著三跨院。丁漢白的爸媽和小姨住在前院,他叔叔一家住在東院,另一方小院丁漢白單住。而且姓丁的太能折騰,頭腦一熱就推牆,再一涼就砌拱門,植草種花,恨不得雕梁畫棟。
但丁漢白內心是瞧不上的,院子再大再漂亮也不如幾輩之前,越折騰越顯得越沒面兒,仿佛無法面對向下的走勢,力圖營造以前的輝煌,其實都是自欺欺人。
他想改變,並且明白在文物局上班沒什麼作用。
客廳燈火通明,大圓桌上已經擺了四涼三熱,廚房還在繼續忙活。丁厚康坐在位子上倒白酒,每日一小盅,最近天熱只喝半盅。
丁漢白踱步到廚房門口,吸吸鼻子問:「媽,我的牛油雞翅呢?」
姜漱柳攪著鍋裡的素湯,轉去問:「採薇,他的雞翅呢?」
「熱糊了吧,我沒注意。」姜採薇幸災樂禍地掀鍋蓋,把烏糟糟的六隻雞翅夾出來,「掙那點工資還不夠打牙祭呢,國際飯店、追鳳樓、什麼彼得西餐,專揀貴的吃。」
丁漢白接過,煩死了這兩姐妹絮叨,他滿十八歲之後每年的生日願望都一樣,希望姜採薇趁早嫁出去。
一桌子晚飯張羅好,兩家人開吃,丁厚康一家三口,倆兒子丁爾和與丁可愈都是丁漢白的堂兄弟,丁漢白是獨生子,經常把丁延壽氣得睡不著覺。
「對了,大伯滿打滿算走了六天吧?」
正位空著,丁延壽去揚州弔唁已故好友紀芳許,不過就算守靈三天也該回來了。丁漢白啃著雞翅樂出聲,說:「紀師父肯定安葬完畢,我爸沒準兒在揚州開始旅遊了。」
姜漱柳拿眼神唬他:「旅什麼遊,喪事辦完要安慰安慰家裡人,看看芳許家裡有什麼需要幫忙安頓的。」
丁漢白跟道:「能有什麼啊,人家在揚州沒親戚朋友嗎?再說了,按紀師父的年紀沒孩子麼,那也得有徒弟吧,徒弟幹什麼吃的?活著學藝伺候,死了照顧親眷,除非徒弟沒良心。」
姜漱柳說不過他,給他把飯添滿以堵他的嘴。
晚上稍微涼快一點,丁漢白悶在機器房裡打掃,他向來不管家務事,椅子倒了繞路走,絕不抬貴手扶一扶。但機器房是個例外,他從不讓別人碰,親自灑掃,平時鎖著門窗,揣著鑰匙。
姜採薇時時打趣,說那裡面的藏著幾十萬的好料,丁可愈好奇闖入過一次,只想飽飽眼福而已,結果被丁漢白一腳踹進影壁前的水池裡,數九寒天鬧了近一個月的感冒。
夏日月夜,院子裡的光線柔和透亮,丁漢白帶著淋漓汗水從機器房出來,左掌端著個紅酸枝的託盤,裡面放著塊荔枝凍石。他洗完澡往藤椅上一坐,就著月光和小燈開始雕,最小號的刀,順著細密的蘿蔔絲紋遊走,下刀沒有回頭路,這是容不得丁點差錯的活計。
丁漢白雕了座手掌大的持如意觀音,還沒細化先犯了困,打著哈欠看看月亮,有點自嘲地想:著什麼急啊,反正雕好也不一定賣得出去。
乾脆回屋睡覺。
文物局平時沒什麼事兒,丁漢白去得早,正趕上接待市博物館的副館長,談最近一批展示文物的報備情況,順便確定文物局下去檢查的時間。
等博物館的領導剛走,張寅到了,丁漢白立馬勁勁兒地站起來:「張主任,你這件襯衫料子不錯。」
張寅皮笑肉不笑的:「我這禮拜一直穿的這件。」
丁漢白好話堅持不過一句:「您怎麼說也是個坐辦公室的,怎麼那麼不講究。」
他跟著對方進主任辦公室,張寅落座,他同步坐在辦公桌對面,擺明有話要說、有事相求。張寅把茶杯往前一推,架勢也挺坦蕩,他計算著呢,這辦公室就丁漢白這個最年輕的沒給他泡過茶。
丁漢白有錢有脾氣,就是沒奉承人的眼力見兒,目光從杯底盤旋至杯沿,嘖嘖感嘆:「百貨大樓的櫃檯貨,次。您去我們家店裡挑一個,當我送的。」
張寅氣得夠嗆,不倒茶就算了,還看不上自己的東西,他靠著椅背拉著臉,問:「你有什麼事兒?」
丁漢白把桌角那摞文件抬起,抽出最下面一張紙:「我周一遞了出差申請,今天都周五了。」
「周五怎麼了?」張寅沒接,兩肘架在扶手上,十指交握,「不批,我帶老石去。」
丁漢白捏著那張申請單:「石組長都五十多了,你讓他大老遠顛一趟?再說了,這次去是看那批文物,我懂那個,最能幫上忙。」
張寅一邊嘴角挑起:「懂不懂你說了不算,你少在我跟前裝一把,翻過大天去,你家也就是個刻石頭的,真把自己當圈裡人了。」
這個時間其他同事已經陸續到了,都不由得往辦公室裡瞧一眼,心熱的操心丁漢白惹禍,心涼的單純看熱鬧。丁漢白不負眾望,滿足了兩種心態的圍觀群眾,氣定神閒地回道:「算不算我還就說了,我懂不懂,反正比你這個主任懂。我們家也用不著翻過大天去,哪怕就剩一間玉銷記都是行裡的翹楚。」
「雕石頭的?我丁漢白雕爛的石頭你也買不起。」丁漢白靠著椅背,就跟在院裡的藤椅上乘涼一樣,「倒是你有點逗,不會做個文物局的主任就把自己當專家了吧,出了這辦公室誰他媽鳥你。」
丁漢白幾句堵死張寅,一早上謙恭伏低的模樣早消失殆盡,他這人別的都好說,獨獨容不得別人損丁家的手藝地位。讀書人又酸又傲,他這種技高人膽大的不止傲,還狂得很。
張寅悶了腔怒火,礙著自己的身份不好發作,他早看丁漢白不順眼,這半年多也挑了不少刺,但明刀明槍吵起來還是頭一回。
丁漢白心裡門兒清,他一個筆筒頂張寅三年工資,局長見了他就打聽玉銷記有什麼新物件兒,其實這本來沒什麼,可張寅心眼小又財迷,那就有什麼了。
最要緊的是,張寅和他都對古玩感興趣,而古玩圈沒一個缺心眼兒的,一知半解的看不起新手,懂行的更是誰也不服誰。
罵完解氣,丁漢白閒閒起身,走到門口時一頓:「出差申請不批,那請假批不批?」
張寅不想看見他:「趕緊給我滾蛋!」
丁漢白走人,這會兒回家肯定被姜漱柳念叨,乾脆騎著車子奔了料市。料市從周四就開始熱鬧,大部頭選貨的,精挑細選的,全是買主。
每個玉石攤位前都有買主講價,丁漢白沒帶那麼多錢,閒逛一圈後進入家木料店。他要選一塊檀木鏤字,店家看他年輕又穿得乾乾淨淨,不像淘貨的,便沒理他。
「老闆,你這是紫檀木麼?」一位大姐在立在櫃前問。
老闆說:「正兒八經的小葉紫檀,你看這紋路,我拿料板上顯星水,讓你瞧瞧金星。」
大姐懂一點:「現在好多小葉紫檀都是假的,我心裡沒底。」
「本店保真,比玉銷記的還真。」老闆翻著樣板,「大姐,您選料做珠子還是幹嗎?現在流行小葉紫檀做珠做串。」
大姐立刻忘記真假:「我就想拿去玉銷記做珠子,成品太貴,我自己買料便宜點。」
丁漢白本想安生自己看,奈何對方頻頻戳他神經,他往櫃檯上一靠,揣著兜光明正大地聽。老闆說:「那當然了,我這兒的料比玉銷記的好,說實在的,玉銷記的東西齁貴,誰知道是真是假啊。」
丁漢白不濃不淡地插一句:「比你用血檀裝小葉紫檀亂市強。」
他給大姐說:「玉銷記的瑪瑙就是瑪瑙,紫檀就是紫檀,你環太平洋一圈去鑑定都錯不了,而且雖然貴,但看行情,紫檀串子肯定升高價,反而賺了。」
丁漢白說完就走,趕在老闆發脾氣前閃人。
其實玉銷記的確厲害,不然那些人不會損一把以抬高自己的身價,但為什麼從人人追捧變成貶損了呢?說到底還是生意差了,店鋪一再縮減,近百年的聲譽積攢起來,消減也就一年半載的工夫。
但最讓丁漢白不服氣的是,玉銷記沒落不是因為東西差,而是因為近年這行迅速發展,進圈的人多了,上不了臺面的料也多了,凡多必濫,可玉銷記不肯降格,只能曲高和寡。
他沒了興致,挑好一塊木料便打道回府。
周末向來熱鬧,兄弟幾個都在,丁漢白舅舅家的小弟姜廷恩也來了,都是十七八歲的男孩子,喜歡趕時髦玩兒新鮮的,但聽聞丁延壽今天下飛機,只好憋在家裡裝用功。
丁漢白在書桌前鏤字,裁好的木料下墊著層層宣紙,他拿毛筆寫字,然後準備下刀。三個兄弟圍在兩旁,把亮光都擋住,他心煩地抬頭:「動物園看猴兒呢?」
丁爾和與他同歲,催促道:「別磨蹭了,猴看你行不行?」
丁漢白下刀,手腕角度沒變,光手指施力轉力,橫折撇捺一氣呵成,點是點,勾是勾,痕跡深重速度平穩,刻完三個字直接把木屑一吹,拂了那仨人滿臉。
姜廷恩不高興地說:「大哥,你這麼利索我們學不會。」
丁漢白瞥見小桌上的西瓜:「你去廚房端一盤冰塊,我要把西瓜冰一冰。」
姜廷恩跑出去了,丁可愈拿起木料端詳:「『五雲』,大哥,你這原名像開玩笑一樣,沒想到你還戀戀不捨的。」
丁漢白指間夾著刀,也不等冰塊了,起身端上西瓜就走,出屋後坐在廊下開吃,吃完在西瓜皮上雕了幾朵祥雲。他本名丁五雲,五月初五生日,雲寓意吉祥如意,但自從他雕刻的天賦顯出來,他爸就給他起了「漢白」這名字,一直只是叫著,升中學上檔案的時候徹底改了。
不管古玩還是雕刻,玉都是最搶手最高級的,丁延壽一生為人謙虛,就在他這個兒子身上高調了一把。
丁可愈和丁爾和從屋裡出來,丁爾和故意說:「漢白,等著你教我們鏤字呢,快點啊。」
丁漢白吃了瓜心情不錯,把刀一扔配合著鬧:「這什麼狗屁名字!」
這師兄弟幾個都被丁延壽按料給過名兒,但只是說說,說完就忘了,只有丁漢白最正式。丁漢白實際上也接受了,唯一不滿的就是玉太易碎。
笑鬧了幾句,找冰塊的姜廷恩終於跑回來,卻空著手說:「師父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
參加喪事兒就夠不喜慶了,還帶回來一個?帶什麼?丁漢白罵了一句,姜廷恩委屈地立在一盆富貴竹旁邊:「真的,就在前廳呢!」
丁漢白長腿邁下臺階,跑出小院去前院看。大客廳開著門,厚地毯在夏天顯得悶熱,不過新換的白玉擺件透著涼爽。
丁延壽正和姜漱柳說話,沒注意到兒子跑進來。丁漢白也不叫人,一眼就看見客廳中央站著個男孩子。
那男孩子也打量他,目光怯怯的。
丁漢白頭疼,怎麼真帶回來一個?家裡人丁挺興旺了,他爸還從揚州拐回來一人口,南蠻子進北方院,格格不入。
他走到人家面前,問:「您哪位?」
丁延壽總算抬頭:「這是紀師父的徒弟,以後就來咱們家了,又渾又倔的都收斂點,別讓我瞧見欺負人。」
丁漢白面不改色:「你叫什麼名兒?」
那男孩兒叫他盯得不敢眨眼:「紀慎語,謹言慎語的慎語。」
好端端來個外人,當徒弟還是當兒子?兄弟幾個各自猜想,但不敢在丁延壽麵前露出不滿,丁漢白最擅長惹事兒,直接說人家名字難聽,而後又問:「爸,你收他當徒弟了?」
丁延壽點頭:「對,以後慎語就排名第五,是你們的師弟。」
紀慎語猶豫著要不要喊一句「師哥」。
不料丁漢白看著他:「小紀,當徒弟的都另外給個名兒,我頭回見你這麼白淨透光的臉蛋兒,乾脆就叫……紀珍珠?」
紀慎語剛沒了恩師,又剛認了新師父,他站在陌生的房子裡面對著一堆陌生的人,分不清別人是高興還是嫌棄。
日光灼人,丁漢白的笑容灼眼,他點點頭,只好應了。
家裡突然多一口人,這不是小事兒。
可無論如何人已經帶回來了,總不能又攆回去。
大客廳衝著門的位置是一雙圈椅,左邊那一半是沙發電視,右邊那一半是吃飯的大圓桌,丁漢白給人家起完名字就在沙發上一歪,翹著二郎腿看電視。
他如同一個帶頭人,既然態度清晰,那另外三個兄弟便跟著做。丁爾和隨便找個由頭閃回東院,丁可愈站在沙發後面跟著看電視,姜廷恩年紀小坐不住,一會兒躥出去,一會兒又蹦進來。
沒一個搭理紀慎語。
紀慎語踩著厚實的地毯直發慌,後背不停沁著汗水,他第一次來北方,以為北方的夏天很涼快,沒想到也那麼熱。
獨自杵著,動不敢動,覺出自己是個不速之客,於是汗流得更厲害。
丁延壽和姜漱柳向來恩愛,隔了一周沒見有說不完的話,而紀慎語甚至都沒喘著氣,太過安靜,以至於他們倆把人都給忘了。
直到姜廷恩從外面跑進來,大呼小叫的:「姑父!門口那幾隻大箱子都是你帶回來的啊?!」
紀慎語的反應先於所有人,他回頭看了姜廷恩一眼,然後轉回來看丁延壽。丁延壽用手掌衝著他,說:「都是慎語的,你們幾個年輕力壯的幫忙搬一下。」
姜漱柳猶豫著:「搬到——」
丁漢白的右眼皮縱了兩下,聽見丁延壽說:「搬漢白院子裡,就住正屋隔壁那間。」
幸災樂禍的笑聲響起來,丁漢白一拳砸在丁可愈腰上,他想抗議兩句,可只有他的院子裡空著兩間屋。起身繞過沙發,一步步踩著地板迫近,他行至紀慎語面前,無奈又嫌棄地說:「走吧,五師弟。」
紀慎語帶著滿鬢汗珠跟丁漢白出屋,因為緊張而加重呼吸,他的幾口大箱子鎖好放在大門內,這讓其他人更加不高興。
丁可愈插著腰:「大姑娘出嫁也沒這麼多東西吧。」
丁漢白用鞋尖踢踢,紀慎語急出聲:「別動!」
兄弟三人微愣,同時覷紀慎語一眼,丁漢白揣起褲兜,好整以暇地立定:「光我別動?我覺得都別動了,你自己搬吧。」
紀慎語為剛才急吼吼的態度道歉:「裡面的東西不禁磕,我一時著急,師哥別跟我計較。」
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可紀慎語此刻蹙著眉一臉難色,也叫丁漢白有點發不出火。下馬威點到為止,他招手讓丁可愈和姜廷恩搬一口,他和紀慎語合力搬一口,來回兩趟把幾口箱子全搬回小院。
丁漢白獨自居住的小院布滿綠植,後砌的一道灰牆挖著扇拱門,北屋三間,兩臥室一書房,南屋兩間,打通後放料和機器。雖然屋子不少,但都不算大,三口大箱子堵在門口滿滿當當。
姜廷恩擦著汗說:「這麼大的箱子搬進去怎麼放啊?」
紀慎語往屋內觀望:「靠著牆行嗎?」
「不行。」丁漢白拍褲腿蹭的塵土,「你住這兒,不等於這兒就是你的地盤,仨箱子塞進去難看死了,開箱留的留,扔的扔,別想弄一屋破爛兒佔地方。」
紀慎語不知是熱的,還是氣的,臉通紅:「我沒破爛兒,都有用。」
丁漢白也是個嬌慣大的,最煩別人與他跟紅頂白:「你個小南蠻子和誰頂嘴呢?」說完不再幫忙,洗把臉就走,姜廷恩和丁可愈就是倆狗腿子,跟著走到小院門口。
丁漢白故意說:「叫上老二,咱們師兄弟去追鳳樓吃午飯。」
丁可愈開心道:「大哥,我早就饞那兒的上湯魷魚須了!」
「吃什麼魷魚啊。」丁漢白回眸往屋門口瞧,「今天吃揚州炒飯!」
正午熱氣升騰,紀慎語守著三口大木箱立在臺階上,他能進屋嗎?可是還沒得到丁漢白的允許,萬一挪了椅子碰了杯子,丁漢白回來後找茬怎麼辦?
他從恩師病危就伺候著,前一陣忙活喪事幾乎沒吃過、沒睡過,三兩遭傷心事接踵而至,眼下跟著丁延壽奔波回來,在完全陌生的城市沒安身、沒定心,此刻立在日頭下哪也不敢去,詢問又怕添麻煩,疲憊心焦間差點栽下臺階。
姜採薇來時就見紀慎語惶惶然地站著,臉蛋兒紅撲撲,裡層的頭髮都汗溼了。
她快步過去給紀慎語擦汗,說:「我是漢白的小姨,姐夫離開好幾天,剛才去店裡了,我姐去給你買日用品和新被子,你怎麼傻站著?」
姜採薇的出現無異於雪中送炭,紀慎語感激地笑起來:「小姨,我叫紀慎語。」
「我知道,名字真好聽,紀師父給你取的?」姜採薇推紀慎語進屋,「那哥幾個給你臉色看了吧?你不用在意,我姐夫收徒弟要求高,多少故交的孩子想拜師他都沒答應,漢白就不說了,其他幾個人雖然愛鬧,但也是拔尖兒的。所以你直接被收了徒弟,還從揚州那麼遠帶回來,他們彆扭著呢。」
紀慎語急忙說:「我不會給丁師父丟人的,我手藝還成。」
他想說自己也不賴,到底是沒好意思。
姜採薇噗嗤笑出來:「先吃飯,吃完洗個澡睡一覺,晚上涼快了再收拾。」
紀慎語用單獨的行李袋裝著些衣服,件數不多,但做工細緻,讓人只能想到倆字——落魄。他洗完澡坐在床頭撒癔症,等頭髮幹透才敢躺,怕弄溼枕頭被丁漢白抓小辮子。
床頭柜上放著本《戰爭與和平》,他拿起來看了一會兒,等犯困想睡時把書按照之前擺放,假裝自己沒有動過。睡也不敢敞開了睡,貼著床沿平躺,不翻身不蹬腿……比紀芳許辭世時還安詳。
他並不怵丁漢白,他只是知道寄人籬下要有怎樣的教養。
丁漢白早將紀慎語忘得一乾二淨,帶著倆小弟吃完飯去看電影,看完電影又去兜風,開著車折騰到日落才回來。
他進院時終於想起多了個人,壓著步子頓在富貴竹後,瞟見那三口大木箱仍在門外擺著。闊步過去,輕巧跳入臥室中,領導檢查般開始審視一桌一椅。
紀慎語嚇得從床邊坐起來,手裡還拿著《戰爭與和平》,他太累了,一覺睡到日暮才醒,他又喜歡看書,翻開想接著看一章,結果一章又一章,忘了時間。
丁漢白走到床尾:「沒把我的書籤弄掉吧?」
紀慎語低頭翻找,書頁晃過哪有什麼書籤,他急忙看床上和地板,慌道:「我沒看見書籤,是什麼樣子的?」
「金片鏤空,一朵雲。」丁漢白強調,「黃金。」
紀慎語彎腰撩起床單,可床底也沒找到,書本變得燙手,但他沒有無措太久,擱下書就跑了出去。他掏出鑰匙開箱,從裡面摸出一隻包裹,層層舊衣舊報打開,露出了裡面零碎的玉石。
丁漢白有些吃驚,站得遠也看不真切,問:「你做什麼?」
紀慎語目光灼灼:「我賠你。」
他低頭翻那堆未經雕琢過的玉料,翻了會兒又從箱子裡取出一個小木盒,蓋子遮掩著,手伸進伸出,握成拳不讓看似的。
丁漢白明白了紀慎語之前的態度,原來箱子裡都是好東西,怪不得那麼寶貝。
紀慎語走到他面前,翻轉拳頭攤開手掌,掌心躺著一枚耳環。白金鑲翡翠,東西和做工都沒得挑,他拿起來看,明知故問:「給我?」
「嗯,這是師父給我娶老婆用的。」紀慎語沒想過成家那麼遠的事兒,丁延壽跟他說過,以後他既是徒弟,也是養兒。他要把這兒當成家的話,那就不能頭一天就欠丁漢白的東西,和家人積下矛盾。
黃金片的書籤他沒見過,可是看屋裡的擺設,肯定很貴重,他只好拿自己最珍貴的寶貝來償。丁漢白捏著耳環有點騎虎難下,他覺得書難看,書籤更是好好擱在書房,隨口戲弄一句而已,誰成想這位當了真。
「我一個大男人要耳環幹什麼?」
「你娶老婆用。」
「娶老婆只給一隻?怎麼不把另一隻也給我?」
紀慎語拳頭又攥住:「一片金書籤換兩隻白金翡翠耳環,你們北方人倒是會佔便宜。」
丁漢白以為自己聽錯:「什麼叫我們北方人佔便宜?」
紀慎語反問:「那什麼叫小南蠻子?」
「……」
丁漢白今夜失眠,怨自己嘴下留情太窩囊,要是擱在平時,他一定把對方噎得七竅生煙,可紀慎語不太一樣,紀慎語絲毫沒有咄咄逼人的架勢,犟嘴像講道理。
最重要的是拿人家的手軟,他翻身凝視床頭燈,那隻耳環就勾在燈罩邊緣的流蘇上,綠翡翠裹著淺黃的光,把精細做工一再放大。
紀芳許真疼這個徒弟,師父嘛,師佔的比重大,那就嚴厲些,父佔的比重大,那就親暱些。可是紀芳許剛死,紀慎語就另拜新師遠走高飛,壓根兒擔不住紀芳許的疼愛器重。
丁漢白見識過紀芳許的作品,隔著時空年歲緬懷對方,一撩被子把嘆聲掩住:「紀師父,你這徒兒忒不孝了,我幫你收拾他。」
沒等他想出收拾人的損招,丁延壽先給他們兄弟幾個立了規矩,第一條就是「不許欺生」。姜採薇也在,看氣氛沉悶便說:「姐夫,他們都差不多大,很快就玩兒一起了。」
丁延壽帶著厚片眼鏡,目光不用逡巡,直接鎖定丁漢白:「我總在店裡忙,顧不上看著你們,你們小姨就是我的眼線,我什麼都知道。」
姜採薇崩潰道:「哪有一開始就把眼線亮出來的?!」
紀慎語紋絲不動地站著,他知道丁延壽今天開會是給他立保護法,可越這樣越不安,其他人本就對他的到來頗有微詞,現在估計更不爽他。
丁漢白最不爽,憋了半天終於說:「爸,你也別說什麼欺生欺小,這行只欺負一種人,就是手藝爛的。」
丁可愈附和道:「大伯,我們幾個當初是你觀察了好幾年才收的,憑什麼一趟揚州七天樂就多了個徒弟啊。」
丁漢白又想笑又生氣:「去你的七天樂,我爸那是奔喪!」
紀慎語坦然地看向那四個師哥,丁可愈說完被丁漢白罵,丁爾和卻不動聲色地頷首沉默,算是同意,而姜廷恩年紀小性子直,立刻認同般點了點頭。
他大概明白了,大家是嫉妒他輕易地拜丁延壽為師,玉銷記好幾間,每個人都能吃股,他一個外人來侵佔一份,必然招致不滿。
唯獨丁漢白不同,丁漢白在意的似乎只有他的本事,他要是個草包,估計這人能天天衝他翻白眼兒。
丁漢白坐在丁延壽旁邊,抬手攬住丁延壽的肩頭:「爸,這樣吧,讓五師弟露一手,我也想見識見識紀師父的高徒是個什麼水平。」
他說完眼尾掃到紀慎語身上:「珍珠啊,你願意嗎?」
紀慎語咬著後槽牙:「願意。」答應完極不死心,「師父,我能換個名字嗎?」
丁延壽感覺肩頭的大手在施加力道,心想逆著親兒子的意,那肯定一禮拜都不得安寧,況且琢磨一番,感覺珍珠也不錯,便揶揄道:「珍珠呢,柔、潤,有福,我看挺好。」
直到去機器房選料,紀慎語耷拉的臉就沒晴過。丁漢白帶路開鎖,一腳踢開門,日光傾瀉把幾箱幾櫃的料全照亮了。
姜廷恩沒忍住:「哥,我也想……」
丁漢白打斷:「你想個屁。」
紀慎語兩眼發直,然而還沒飽夠眼福就被擋住,丁漢白頎長的身體堵在面前,大手抓著一把瑪瑙:「選一個。」
小院裡光線更強,五顆瑪瑙躺在桌上,等著紀慎語來挑。紀慎語跑進屋拿刀和筆,在眾人的目光下返回,氣兒還沒喘勻就端詳起那五顆顏色不同的南紅瑪瑙。
錦紅、縞紅、玫瑰紅、硃砂紅……
紀慎語伸手一抓,把錦紅那顆拿了,同時抬眼看丁漢白,撞見對方滿眼的「哎呦喂」。仿佛他不是個人,是件廢料,是塊兒小垃圾。
紀慎語直接起筆,在南紅上開始畫形,他畫的是拱門旁那盆富貴竹,盆底線條流暢,越往上越綿軟,竹枝竹葉凌亂交錯,也沒體現出風的方向。
丁漢白看都不想看了,蹲下身把花圃裡的丁香薅下來,丁香跟他姓,他最喜歡。把最喜歡的花薅成殘枝敗葉,起身正好趕上紀慎語換刀。
踱步到右後方盯著,只消兩分鐘就忍無可忍,他將紀慎語的手腕一把攥住:「腕子晃悠什麼?你搖骰子還是發撲克?」
紀慎語說:「我習慣這樣。」
「習慣這樣?習慣五顆南紅連真假都分不出來,習慣畫形無力亂七八糟,還他媽習慣晃著腕子拿刀?!」丁漢白陡然高聲,「浪費時間,不知羞臊!」
這場摸底考試就此終止,其他幾個人偷樂著嘀咕,無外乎是嘲弄,丁漢白上了大火,連珠炮似的把紀慎語痛罵一頓,仿佛不罵狠些就無法告慰紀芳許的在天之靈。
紀慎語左耳進右耳出,聽完回屋把門一關,坐在床邊又開始看《戰爭與和平》。
他心裡清楚,其他人妒忌他天降拜師,更忌憚他分家裡的產業,畢竟玉銷記祖輩都是技術認股。那他不露一點鋒芒,應該能短暫地安慰到大家吧。
至於一心在乎手藝的丁漢白……
嘁,管他呢。
紀慎語捧著書,金書籤他沒見著,翡翠耳環可是心疼得他一宿沒睡好覺。
星期一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丁漢白和張主任吵完就請了假,具體沒說請幾天,但張主任去福建出差了,他才不著急。
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早飯和午飯並成一頓吃,洗漱乾淨從臥室出來,又看見那鬧心的兩口箱子。丁漢白緩步到隔壁,石破天驚一聲吼:「紀珍珠!出來!」
門掩著,紀慎語出現在門縫裡,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幹什麼?」
「你說幹什麼?箱子擺這兒像什麼話,你以為琉璃廠擺攤兒呢?」丁漢白剛起床,嗓子有點沙啞,「限你今天收拾好,不然我把箱子劈了釘板凳。」
他說著用手推門,力道沒控制好,雕著藤枝花草的門板咣當一聲,徹底洞開了。紀慎語站在中央激靈一下,立刻承了滿身的陽光,似乎連小臂上的細小汗毛都清晰起來。
「師哥,」紀慎語沒有以卵擊石,平和地以柔克剛,「東西收拾出來,那箱子放哪兒?」
丁漢白說:「機器房裝東西。」
紀慎語點頭放心,不是劈成木柴就行,他沒話問了,沉默的空當和丁漢白對視兩秒。他知道自己眼中毫無內容,也知道丁漢白眼中又是「哎呦喂」。
丁漢白向來恣意,什麼情緒都懶得藏匿,紀慎語沒表情的模樣讓他想起「面如冠玉」這個酸詞,緊接著又想起紀慎語稀巴爛的手藝,眼神不由得輕蔑起來。
再漂亮的草包也是草包。
中午人不全,吃飯時圓桌周圍人數寥寥,丁漢白天熱沒多少胃口,端著碗綠豆湯坐在沙發上慢慢喝。「漢白,打算歇幾天?」丁爾和吃完過來,拿起遙控器調大電視機的音量,「新來的五師弟怎麼沒吃飯?」
丁漢白渾不在意:「管他呢,不餓唄。」
丁爾和不大的聲音蓋在電視的背景音下:「我聽我爸說,他實際上不止是紀芳許的徒弟,還是紀芳許的私生子。」
「確定?」丁漢白擱下碗,大概能理解丁延壽的做法了。紀芳許肯定對他爸託孤來著,那不管紀慎語有多笨蛋,他爸既然答應就要奮力接著。
丁爾和又說:「你看他一個男孩子,那面相如珠如玉,命好著呢。沒繼承到親爸爸的家業,來到咱們家卻能分一杯羹。」
丁漢白但笑不語,可眼角眉梢的笑意把不屑都暴露乾淨,這點不屑讓丁爾和有些尷尬,也有點憋氣,又坐了片刻便起身離開。
「出息。」丁漢白輕飄飄地說,「你用不著在我耳邊吹風,那幾間店誰稀罕誰要,苟延殘喘還值當你爭我搶?」
他從不給人留面子,看破就要罵,看不上就要啐。他也奇了怪了,玉銷記一再沒落,怎麼還當個寶似的怕外人來佔?能不能有點追求?
丁漢白仰在沙發上醞釀困意,可是睡足了,實在精神奕奕。午後最熱,他準備回臥室吹空調,從前院到小院的距離熱出一身汗,剛邁進拱門,愣在了富貴竹旁邊。
北屋走廊的座位和欄杆、石桌石凳、草坪花圃……凡是平坦地方全擺著攤開的書,簡直無處下腳。紀慎語背朝外蹲在箱前,又抱出十幾本跑下臺階,瞧見丁漢白時帶著滿面緋紅和汗珠:「師哥,書在路上有些受潮,我曬曬行嗎?」
丁漢白說:「你都曬了還問什麼問?」
「我等太陽一落馬上收。」紀慎語把南屋前的走廊也擺滿了。
丁漢白在自己居住二十年的院子裡笨拙起來,像毛頭小子進煙花巷,也像酒肉和尚被佛祖抓包。他花錢如流水,尤其買料買書的錢向來沒數,因此從牆根兒下的一方草坪開始,一步一頓地看,越看心越癢。
除了幾本小說之外,紀慎語的書幾乎全和古玩文玩相關,許多市面上找不到的竟然也有。丁漢白走到石桌前,有點挑花眼,眼珠難受;轉念要開口借,嘴巴也難受。
紀慎語飯都沒吃,在驕陽下奔跑數十趟沒停腳,這會兒體力耗盡像要中暑。他抱著最後幾本書跑到石桌前一扔,靠著桌沿吭哧起來。
丁漢白立即鎖定那本《如山如海》,拿起盯著封面,說:「這本我找了大半年,關於海洋出水文物和山陵出土文物方面的,它最詳細。」
紀慎語把氣息喘勻,從昨天被痛批,到中午被大吼,這還是對方第一次心平氣和地跟他說話。他明白丁漢白的言外之意,就是想看看嘛。
但不能白看,他遞上書問:「書太多,我能放書房一些嗎?」
丁漢白心中竊喜,面無表情地接過:「那就放點吧。」
「謝謝師哥。」紀慎語先將受潮不嚴重,差不多曬好的幾本斂走,要趕緊去書房放好,以防丁漢白反悔。而且他好奇書房裡面什麼樣,早就想看看了。
書房比臥室還寬敞,高櫃矮櫥,書桌旁摞著半人高的宣紙,地毯厚得發軟,空氣中一股墨味兒。紀慎語放下書,好奇地瞅桌上一幅畫,還沒看清畫,先被桌角處金燦燦的書籤晃了眼。
純金片,厚處如紙,薄處如蟬翼,熠熠生輝的一朵雲,比想像中精美得多。
紀慎語顧不得欣賞,憋著氣往院裡跑,一股腦衝到丁漢白面前奪下書。丁漢白剛看完目錄,不悅道:「發什麼神經?」
紀慎語火氣彤彤:「金書籤就在書桌上,你去瞧瞧!」
丁漢白裝傻:「那就是我記錯了,沒夾在書裡。」
「把翡翠耳環還給我!」紀慎語情急之中扯住丁漢白的衣服,作勢往臥室走,「那是我師父給我的,我沒弄丟書籤,你別想昧我的東西。」
丁漢白猛地甩開:「昧?誰稀罕?!」
他進屋把耳環取出,本來也沒想要,不過是看巧奪天工想多琢磨兩天技法。「給給給,拿走!」一把塞紀慎語手裡,耳鉤似乎扎到了紀慎語的手心,他無暇顧及,還惦記著書。
紀慎語壓根兒不怵丁漢白,這下利索走人,還專門把那本《如山如海》拿走了。
兩間臥室的門同時關上,一牆之隔而已,卻如同隔著道溝壑。紀慎語把書放在窗臺上繼續曬,肚子咕嚕直叫,瞄見了桌上的一盒桃酥。
那盒桃酥是姜採薇給他的,他覺得這家裡數姜採薇對他好。
紀慎語捨不得吃太多,細嚼慢咽吃下一塊,肚子還是餓,於是翻出一袋子南紅瑪瑙轉移注意。他選了一塊紅白料,下筆勾畫,腕不顫指不松,線條一氣呵成,畫完就開始雕。
聚精會神鵰到晚上,擱下刀揉了揉變癟的指腹。他沒辦法拋光,除非丁漢白允許他進機器房,那他就得借書,兩人之間像搭扣子,一環接一環,沒師兄弟情誼,也沒同行間的好感,就有……嫌隙。
紀慎語去院裡收書,這時姜採薇下班回來,身後還跟著剛放學的姜廷恩。姜採薇幫忙,姜廷恩也跟著幹,幾分鐘就搞定了。
「謝謝小姨。」紀慎語道謝,見姜廷恩站在窗邊看那本《如山如海》,「你喜歡的話就拿去看吧。」
姜廷恩挺開心:「師弟,你今年多大?」
「虛歲十七,春天生日。」
「那你比我小半歲。」姜廷恩拎著書包,「你不上學了?」
紀慎語在揚州的時候已經高二了,暑假過後就該高三,然而沒等到放暑假就退學來到這兒。他整個人對丁延壽來說都是附加物,所以絕不會提其他要求,比如上學。
實際上,他來的路上就已做好去玉銷記幫忙的準備,隨時聽候丁延壽的差遣。
將書收好,姜採薇進屋檢查了一遍,看看有什麼短缺的,紀慎語拿起桌上的南紅,說:「小姨,謝謝你這些天忙前忙後照顧我,這個送你。」
「我看看!」姜廷恩搶過,「小姑,這是雕了個你!」
紅白料,亭亭玉立一少女,通體赤紅,只有百褶裙純白無瑕,姜採薇第一次收這樣的禮物,捧著看不夠:「真好看,裙子像風吹著一樣,我太喜歡了。」
紀慎語遺憾道:「就是還沒拋光。」
姜廷恩說:「好辦,我找大哥開機器房,晚上拋好。」他說完看著紀慎語,大高個子一嚴肅還挺唬人,「師弟,你那天雕富貴竹,枝葉方向亂糟糟的,怎麼百褶裙就能一水順風飄了?」
紀慎語搪塞人:「這次超常發揮了,否則怕小姨不喜歡。」
晚飯好了,姜採薇推著他們出去,姜廷恩沒機會繼續發問,走到廊下正碰上丁漢白,丁漢白一眼瞄見姜廷恩手裡的書。
再瞄一眼紀慎語,心裡罵:小南蠻子。
晚上人齊,紀慎語的位子加在丁漢白左手邊,他一要夾菜就被丁漢白用胳膊肘杵一下,端碗喝湯還被搡得撒了一點。
「你想幹什麼?」紀慎語壓著舌根,「浪費糧食你開心?」
丁漢白坐著也比他高出多半頭,寬肩擠著他:「這個家就這樣,本事大就霸道,吃喝隨便,沒本事就窩囊,受氣。」
紀慎語反擊:「沒看出你有什麼本事,天天在家歇著。」
丁漢白把最後一個丸子夾到碗裡:「罵了領導還不被開,這就叫本事。」又夾起丸子下鋪墊的白菜葉,半生不熟一層油,放進對方碗裡,響亮地說:「珍珠,多吃點,吃胖了師哥也不笑話你。」
紀慎語牙縫裡擠話:「謝謝師哥。」
快要吃完,忙碌一天的丁延壽擱下碗筷,忽然說:「慎語,芳許一直讓你上學,我也是這麼想的,接著念高三,畢業後再說。」
紀慎語覺得天降驚喜,咧開嘴點頭:「我上,謝謝師父!」
丁漢白餘光瞥見十成十的燦爛笑容,險些迷了眼睛,他琢磨紀慎語的學習成績肯定一般,草包就是草包,在任何方面都一樣。
等人走盡,客廳只剩丁漢白一家三口,姜漱柳抓著把葡萄乾當飯後零食,丁延壽看天氣預報。「爸,」丁漢白想起什麼,「聽說紀慎語是紀師父的私生子?」
丁延壽沒隱瞞:「嗯,辦完喪事當天就被芳許他老婆攆出來了。」
丁漢白莫名好奇,賤兮兮地笑:「沒分點家業什麼的?」
「分了,就那三口箱子。」丁延壽說,「芳許早就不動手出活兒了,這些年一直折騰古玩,病了之後慎語端屎端尿地伺候,家裡的東西被他老婆收得差不多了,等人一沒,他老婆就堵著房門口讓慎語收拾,生怕多拿一件東西。慎語把書斂了,料是他這些年自己攢的。」
丁漢白補充:「還有白金鑲翡翠耳環。」
丁延壽沒見,說:「假的吧,真的話不會讓他帶出來。」
「不可能,天然翡翠!」丁漢白立即起身,就算紀慎語唬弄他,可他又不是瞎子,再說了,假的至於那麼寶貝?他急匆匆回小院,和姜廷恩撞個滿懷。
「大哥,我找你。」姜廷恩攥著拳晃晃,「我想進機器房拋光。」
丁漢白帶著對方去南屋機器房,瞥了眼紀慎語的臥室,亮著光掩著門,沒什麼動靜。「雕東西了?」他開門進去,在燈最亮的機器房示意姜廷恩展示一下,「我看看。」
姜廷恩攤開手,知道丁漢白和紀慎語不對付,便含糊其辭:「雕了個小姑。」
丁漢白拿起來:「你雕的?」
「對啊,我雕的……」姜廷恩眼珠子瞎轉,不太想承認,「吃了個冰淇淋,舒服得下刀如有神,我也沒想到。」
丁漢白問:「你現在有沒有神?」
他沒等姜廷恩回答,攥著南紅就坐到拋光機前,不容反駁地說:「我來拋,省得你靈光沒開又糟蹋了。」
姜廷恩不服氣,但想想反正是送給姜採薇的,又不屬於他,那愛誰誰吧。但他不確定地問:「哥,這塊真特別好啊?」
丁漢白看見好東西就有好臉色:「好南紅,畫工栩栩如生,走刀利落輕巧,沒一點瑕疵不足,水平比可愈爾和都要好。」
姜廷恩心裡生氣,合著紀慎語藏著真本事,到頭來他的水平還是倒數第一。他挺鬱悶:「哥,我回了,你拋完直接給我小姑吧。」
丁漢白關門開機器,打磨了一晚上才弄好,拋過光的南紅也才算徹底完成。他欣賞著,燈光下的南紅透著平時沒有的亮度,熟練的技巧撇開不談,之所以好,是好在線條的分布上。
一顆金剛石沒什麼,切工好才能成耀眼的鑽,玉石也一樣,雕出來好看是首要的,細觀無暇顯手藝水平是高一等,最高等是完成品最大限度的美化料本身,改一刀都不行,挪一釐都過分。
顯然,姜廷恩沒這個本事,打通任督二脈都辦不到。
時間晚了,丁漢白打算明天再給姜採薇,回臥室時經過隔壁,發現掩著的門已經開了。他咳嗽出動靜,長腿一邁登堂入室,正好撞見紀慎語在擦手。
紀慎語溼著頭髮,剛洗完澡,但頭髮可以不擦,手要好好擦。他沒想到丁漢白突然過來,舉著手忘記放下:「有事兒?」
丁漢白吸吸鼻子:「抹什麼呢?」
紀慎語十指互相揉搓:「抹油兒呢……」
丁漢白走近看清床上的護手油和磨砂膏,隨後抓住紀慎語的手,滑不溜秋,帶著香,帶著溫熱,十個指腹紋路淺淡,透著淡粉,連丁點繭子都沒有。
他們這行要拿刀,要施力,沒繭子留下比登天還難!
丁漢白難以置信地問:「你他媽……你他媽到底學沒學手藝?!」
紀慎語掙開,分外難為情,可是又跟這人解釋不著,就剛才抓那一下他感受到了,丁漢白的手上一層厚繭,都是下苦功的痕跡。
「剛長出繭子就用磨砂膏磨,天天洗完了擦油兒?」丁漢白粗聲粗氣地問,撿起護手油聞聞又扔下,「小心有一天把手指頭磨透了!」
紀慎語握拳不吭聲,指尖泛著疼,他們這行怎麼可能不長繭子,生生磨去當然疼,有時候甚至磨掉一層皮,露著紅肉。
「我……我不能長繭子。」他訥訥的,「算了,我跟你說不著。」
丁漢白沒多想,也沒問,探究別的:「你那翡翠耳環是真是假?」
紀慎語明顯一愣,目光看向他,有些發怔。丁漢白覺得這屋燈光太好,把人映的眉絨絨、眼亮亮,他在床邊坐下,耍起無賴:「拿來我再看看,不然我不走。」
紀慎語沒動:「假翡翠。」
丁漢白氣得捶床,他居然看走眼了!
「本來有一對真的,被我師母要走了。」紀慎語忽然說,「師父想再給我做一對,我求他,讓他用假翡翠。」
「為什麼?」
「假的不值錢,師母就不會要了,我也不在乎真假,師父送給我,我就寶貝。」
「既然寶貝,怎麼輕飄飄就給我一隻?」
紀慎語蘊起火,想起丁漢白蒙他,「我只是暫時給你,以後有了好東西會贖的。」他扭臉看丁漢白,「你看出是假翡翠了?」
丁漢白臉上掛不住,轉移話題:「紀師父是你爸?」
紀慎語果然沉默很久:「我就喊過一聲,總想著以後再喊吧,拖著拖著就到他臨終了。」
他哭著喊的,紀芳許笑著走的。
丁漢白的心尖驟然酸麻,偏頭看紀慎語,看見對方的發梢滴下一滴水珠,掉在臉頰上,像從眼裡落下的。
他起身朝外走:「早點睡吧。」
紀慎語鑽進被子,在暗夜裡惶然。片刻後,窗戶從外面打開一點,嗖的飛進來一片金書籤,正好落在枕頭邊。他吃驚地看著窗外的影子,不知道丁漢白是什麼意思。
「書那麼多,這書籤送你。」丁漢白冷冷地說,「手擦完,頭髮也擦擦。」
人影離開,紀慎語舒開眉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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