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抱怨自己離群索居?但是,我們周圍的一切都是人,穿著石頭、樹木、野獸外衣的人類。甚至包括河流。
『你,姆萬尼託,要像我一樣,當路過那些事物時,向他們問好。這樣你就能平靜了。這樣就能在任何地方露宿了。』
如果我開始向叢林與巖石致意,那些對夜晚的恐懼就能消散。
...
『我』說:我已經可以去睡了,爸爸。我已經擁抱了大地。」
—— 米亞·科託《耶穌撒冷》
這一期的畫事我們和陳蕭伊聊了聊在創作以外、日常生活中的她,聊了聊在群山和風中「漫遊」的她。▲陳蕭伊,土地,照相凹版術,薩默賽特紙 300g,75.6×56.5cm,2014,Ed.5+1APChen Xiaoyi, Land, Photogravure, Somerset paper 300g, 75.6×56.5cm, 2014, Ed.5+1AP在那看似一無所有的荒原、冰川、巖石、懸崖與海濤的孤寂裡,存在的是另一種層面的崇高。大自然的威力和不可測出的明日,亦是絕對的。陳蕭伊就像科託筆下的那個「我」,身穿石頭、樹木、野獸、河流的外衣,在日常世界不斷逆轉中,依舊透過她的作品提醒著我們保持對時空與自然的精神性的感知,對生命與存在本身的關注。 ▲陳蕭伊,svayambhuv #3,藝術微噴,120×80cm,2020Chen Xiaoyi, svayambhuv #3, Giclée Print on Hahnemühle Rice Paper 90gsm, 120×180cm, 2020無論是早期2014年的作品「Koan」、2018年瑞士駐留作品「The stranger:…and while I blossomed all alone, the world slumbered」、還是2020年個展「爭執」的「svayambhuv」系列,冰川巖石一直出現在陳蕭伊的作品中。陳蕭伊笑稱自己是「被石頭附體的石頭精」,這些自然界中自然而然存在的事物其實是時間的一種凝結,無論過去現在與未來,它們都保持著同樣的姿態,見證著永恆,這股超出人類認知又無以言說的無限大的自然力量,促使陳蕭伊用自己獨特的方式與視角去觀察和理解它們。▲陳蕭伊,Blocs of Monster 2,藝術微噴,120×180cm,2018,Ed. 3+APChen Xiaoyi, Blocs of Monster 2, Giclée Print on Hahnemühle Rice Paper 90gsm, 120×180cm, 2018, Ed. 3+AP比如在Koan系列中,陳蕭伊用抽象與簡化的方式去提純自然景觀,經過圖像轉化使其變成一種無法辨認的視覺,進而在感官上將這種無以言說的感知還原並延伸到我們熟悉的日常。在「The stranger:…」系列中,憑藉陳蕭伊對光的敏感和對對立事物共存的痴迷,這份蘊藏在冰川巖石中的巨大永恆又以另一種輕巧又浪漫的圖像與感官語言呈現出來。而在2020年「爭執」個展中,陳蕭伊對自然物質中那無法用言語所把握的遊移與臨界狀態做了更深一步的探索,將礦場砂石從它存在的縱深維度中抽出,使其脫離日常觀看狀態,僅作為自身而存在。
我們熟知的陳蕭伊是這麼一位習慣用影像去表達事物細微感知並通過作品去還原我們對於感知與「尋常」對象之間連接的青年藝術家。然而,若是拋開藝術家的身份,陳蕭伊其實像一片滾動的石頭,像一幅迎風飄轉又輕輕落回在我們肩頭的樹葉,她穿梭於大地間,是群山與風中的「漫遊者」。
陳蕭伊過去幾年裡,總是在爬山,從意外地登山旅行到後續有意計劃的山谷回訪。「爬山是我汲取能量、養分的一種方式,」陳蕭伊如是說,「這一種力量,它本身就已經饋贈給我們許多,你會發現那是一個屬於『其他』的世界,在其中,時間仿佛是倒退的。」在蕭伊眼裡,大地本身就是在山石湧動,雨水衝刷之間發生的,它永遠在一種交替和變動當中,但它又是一種很恆定很穩固的事物。尤其是在2020年一切都仿佛混亂不定的情況下,我們對時間上的體驗變得更為複雜,感受到的時間更不是線性的,而是多重摺疊的。
「去到山中,一方面是在感受當下混亂世界的日常當中的一種時間,另一方面爬山的時候好像又是在某種宇宙的時間當中,它又更遼闊。一種巨大的事物在向我們招手,並且那些存在的混亂和無序又並不真的能夠擊敗你,我覺得蠻奇特的,就可能人逐漸地能從一些自己相信的東西上找到力量吧。」
——陳蕭伊
所以這對陳蕭伊來說,是很私人的。即便每片山谷都懷抱著各自所凝固的那個世界的故事,在蕭伊看來,走進去的我們卻是帶著當下自我的視角的,「或許過幾十年之後,再回過頭來看如今我爬過的山,又已經變成了另一個失落的世界。」如今陳蕭伊去到許多十幾年前被廢棄的礦山,它們就停止在那個年代。那些就是一個只能靠她去想像的一個曾經狂熱並且所有人都在做夢的年代,然而現在在一片廢墟中展現出來。「我覺得那種感受非常奇妙。我會發現這一段的東西,也和歷史有相關,且對我們的當下又是另一種說明。然而這些東西可能過幾年又有所改變,最後還是和時間有關。」2019-11
返程時總是同樣的一種眼神,凝望著山谷高處。無論是去年春天,從冰川上逐年消失的冰洞返回時,那時頻頻回頭,愈發溼潤的眼眶。還是今天,看到荒山深處不值一提的廢棄礦井。自然的力量一手傾覆所有,山川的澎湃就在那刻湧了上來,我一路忍住莫名的眼淚,心緒萬千。回來後看到Raqs在書裡寫,「我們仍在繼續與我們的廢墟和幽靈共同生活。」
2020-1
過去的一年,意外地總是在爬山。歲末那幾天,去到說遠也切近的一處山脈,傳說那片山的高處有個海子,傳說不能在水邊高聲言語,否則天將隨即落雨。遇到的人們說,後來採礦的人來了,炸藥聲隨機響起,像是迴蕩在山谷間的悶雷,現在已經不靈驗了。
近期的工作保持著一種無果,卻仍然一點點地在確認著自己,很頑強地繼續土生土長,要把異質的事物再聚攏,這一次,是「觸摸與寬闊」取代了記錄與分析。仍然充滿巨大的懷疑,戲謔曾經自己是虛空中建塔,如今又跳到新的賭局中繼續煎熬。儘管如此,夢裡醒來也是頭一回記得夢中說過的話,「人是區域和地方的,只有地方自由和湧動著。」如後來在下文中獲得的觸動與鼓舞,新的一年,我繼續祈求「命運寬宏」,在不合時宜中仍然能與古老的榮光打個照面。
「每一條再幽微不可察覺的路徑都有其意義,曾為生命實踐,路徑來回才累積為領域,如果領域能夠被高高在上的制度劃設,那也該是為了每一個正在找路或棄路的生命,由最私密角落去尋找,才有可能克服種種被中斷,被切割,被移置乃至於無法辨識 的集體錯亂與遺忘,還以為自然而然。而在不同路徑上所謂的「古蹟」,如高所言,或可進一步思考為「一種構成我們自己當下的生命文獻,試著將它的抽象組成的力量-知識,科學,帝國意識給解析出來。這個時候,檔案才有可能超越單薄的紙本,在空間上產生連動…」,於是路徑因重新被理解而有了新意義,行路上自願或被迫移動的每一位,才有與過去和解之可能。」2020-11
出發時,帶有灰色霧氣的天,在穿過了隧道之後展現出其光明的一面,我們尋這玄武巖的半圓形瀑布,冬天的枯水期使得水流近乎隱去,如同透明而隱形的玻璃緊貼巖壁。那片山谷有些大量的2方左右甚至更大的巨石,長滿了枯枝,立在山谷裡,被光線照耀得異常閃爍。
停車之後,我們順著碎石的盤山路往上爬,太陽因為無雲的遮擋,將其完全的熱量釋放。大約一小時後,在一個山洪監控點的拐彎處,我們順著早已被雜草淹沒的小路繼續向前,礦洞裡曾經傾倒的礦渣,在山坡上形成了一個傾斜的灰色坡面。引路人陪著我走到了礦洞所在的平臺,因為礦井中滲水的原因,附近因為礦渣而搭起來的平臺已變成了一片褐色的苔蘚,踩起來鬆軟,幾乎已經再沒有任何腳印的痕跡,看起來已經在荒廢后,再沒有人來探尋過。向著礦洞口有一段曲折的小徑,荒草幾乎齊腰,我帶著一絲追逐的興奮,慢慢地順著從洞口溢出的溪水向前。
站在礦洞口,裡面仍舊深邃與黑暗,對面山谷裡巨大的新建工廠不時發出金屬碰撞的敲擊聲,除此之外,只有山口無邊無際的風從耳朵旁邊穿過。洞口有一些曾經的殘骸,目測洞口1-2米處砌起來不到半米的石磚,這像是一場戰爭結束後,還未來得及清掃戰場,這群士兵又被拉去了新的陣地,而這些遺留物和這片受難的土地,在很多年裡被荒草覆蓋,但仍顯露出了曾經的樣貌。
那是光感奇異的一天,在日光下,任何事物顯示出非凡的樣貌,石頭,樹木,群山,都在一種暈眩之中被照見。
2021-1
尋一個好天氣,溯著記憶的邊線,踏過山間的某處拐角,去拜訪「故人」。當再次拜會時,你們被震住地停滯在那裡,這讓你想起李白筆下的「疑似銀河落九天」,原來重力顯現後,竟是如此美麗的事物。自從學會看雲圖,從頭頂往上的天空就對你鋪開了無數的雲層,挑選一個好天氣去爬山,竟是這個看似可操控與觀測的世界裡的儀式,常常並不在意的自然作為外部的力量,卻始終存在於山野中,因而在此,又將重新讓生命安置在播種和收穫,天空與季節,萬物復甦與枯落之間。
整個暴戾的雨季,使得道路坍塌得異常糟糕,路途中碎石灑滿了路面,還有晚歸的犛牛成排地在前方悠悠地漫步。抵達的傍晚突降了一場暴雪,紮營的計劃也擱置了。寒冷使人異常清醒,也令眼前的茫茫更真實。雪夜之後按照規律,果然是晴天,雲瀑落在三千米的腳下,蓋滿白雪的群山空寂無人,小動物的腳印連成串,成了某種眼前的路標。
在你重新去看那些在攀爬途中的圖像,寒冷仍舊襲來,風聲在耳。你依舊還能感受到一步步地往前走,腿陷入深深的雪中,再在另一次沉重的呼吸裡艱難地邁向前方。天光在雲層裡一點點地變幻,四周的植物逐漸輪廓清晰。一次次隔著年年歲歲重返這些熟悉的山谷,卻也是懷著無比溫柔的心情,每回都像是一生只有一次的體驗,往復不在。
在這一年受困的世界裡,感受最深的,應該是使自己更無限。大地是流體,站在群山之巔,就理解了大水退卻後,山與山斷開,如何撕裂成為了那些凝視中的峽谷與深淵。拔地而隆起的尺度,從城市到曠野山谷,現代性就在我們遷徙的體內,生活在這樣的時間內部,它讓我們是什麼我們就是什麼。
我們經歷一個上午,終於站在了她的面前,傳說中眾神離去的湖泊。久久地,在雪峰穿行的風裡靜默,我停頓許久後,對朋友說,這就是我的耶路撒冷,我的應許之地。即便有一天,我們無法再相信任何的擁抱,但仍會記得巨大的事物曾將我們緊緊相擁。
靜止不動的景觀,在熾然的光明裡,會歸還給終有一死的人予平靜。如今,古老的神靈離開了,那能否還有一日,等待他們像去年離開今年又迴轉的鳥兒,再次降臨。
2020.12.2
去年在康區,又一次望向十年前拜會過的神山。烈日燃燒,在每一次艱難的呼吸裡,用鷹眼從高空中俯瞰自己。高原深處,關於夏天的賽馬盛會,年輕的人們盛裝出行,佩戴著祖輩傳下來的金色飾品。在天色黯淡後,圍著火光,喝醉的人們歡笑和舞蹈,用我無法了解的語言歌唱:
2019.10.12
Good old days
有年春天,在冰雪尚未融化的三月,和朋友們開了幾天的車,穿越蘇格蘭白雪覆蓋的大地,在島嶼的盡頭,看了夕陽下絕美的海岸線。有次,在傍晚的沿海公路爆了胎,還不小心撞塌了路邊的一堵小矮牆,車也再無法挪動。我們下了車,四周寂靜,遠處還有黃昏的餘暉,抬頭卻已是滿天星鬥。過了一會,暗處突然冒出來一位拿著電筒的老婆婆,詢問我們是否需要幫助。原來她住在公路附近,聽見了矮牆坍塌的聲響過來瞧瞧,之後,她送我們去了住的地方,說好第二天再來接我們。
第二日趁著修車的時間,她邀請我們去家裡喝咖啡,因為問起她家裡許多的非洲木雕製品,老人開始了為我們講述起,她的父親作為無國界醫生在非洲的旅程與冒險。離開時,她轉著入口處的地球儀說,再也不會想去哪裡了,就在只有海風與羊群的荒島上,腳踏實地,定居一處。
她十八九歲時,在一艘遊輪上工作。當時,那艘遊輪從澳洲的某個港口出發,後來去往了世界各地。這讓我一笑,想到關於20世紀的印象派旅行者,在遊記裡寫道的,「通往自身的最近的道路就是要繞地球一周。」這非常符合工業化時代精神的表達,而對我們,旅途中遇到的偶發事件,在技術飽和的文明時代,也不再存在任何的冒險,只有對延誤的擔憂而已。
告別後,我們繼續在這人跡寥寥的島嶼上晃蕩著,看著寬廣的土地與海波的水光粼粼,在曠野裡出神。那時,我們隨身總帶著筆記本,重要的事情會手寫下來,蘋果只出到第三代,相比於機器我們更相信自己。而新的時代,意味著多種的可能性,卻也使得自身從永恆的靜止,以及對某些事物持存信仰的神話中撕裂開,人們的出生地域的詩學早已失落,要在別處呼吸,要在看似優先的地域展開活動。
那時候,創作在生活裡尚還遙遠,偶然回想起這個旅程,是依舊羨慕著每一個環遊過這個承載了萬事萬物的星球的人類,卻還能夠安居在以故鄉為中心的天空之下,落回地面,雙腳踩住大地。但這已然僅僅是舊日的神話,星光黯淡。如今的地球是一個機場,人們從這裡離開,為的是終有一日不再回來。
2018.3.12
在洞中,我們跨過一片碎石,走到了溪水源頭。盡頭處已被從頂層坍塌的冰塊堵住,只有融化的溪水不歇地流淌。Sarah的狗把石頭咬了起來放在我們腳邊,希望能陪它玩耍。那時正是正午,我們經過一整個上午已經十分疲憊,分別坐在石頭上休息,沒有人說話。
冰洞寂靜,只有兩個人和一隻狗的呼吸,譁譁的流水聲。淡藍色的拱頂反著流光,無數的裂痕在內部散開,我們如同置身於某種外星生物的體內,觀察著它的血管。像《約伯記》的篇章,在鯨魚的腹中。
她突然指著溪水的源頭抿嘴笑了笑,說,「我的堂妹在一兩年前,突然結束了婚姻。生命就像打開了某種致命的缺口,她沉浸在悲傷裡。於是去年冬天,我就帶著她來爬這個雪山,就在這裡。」她指著溪水的源頭——那被封住的洞口說,「她到這裡來,脫下那枚多年的婚戒,狠狠地扔了進去,發誓就此徹底告別過去。結果,你知道最戲劇的是什麼嗎?到了年底,居然有人在山下的淺灘上,無意中撿到了這枚戒指,附近村子就開始相繼用廣播播報尋人。這枚戒指上刻著她的名字,所以當我得知時,就知道是她扔向冰川的那一枚了。」
她頓了頓接著說,「雖然我不明白命運到底是否給予了某種暗示,但真的是一件奇妙的事,不是嗎?」她笑著聳聳肩。這時下一撥的徒步者似乎抵達了洞口,氣息湧動逐漸熱鬧,我們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砂礫,走了出去。
我站在洞口前最後一次回望,從遠處看來,那堆前些日子裡跌落的冰塊如同巨人的屍骨,在指向某種終極的景象裡,龐然無聲。
龐然無聲。
千高原藝術空間 A THOUSAND PLATEAUS ART SPACE開放時間:周二至周日(周一閉館),10:30-18:30地址:中國. 四川省成都市高新區盛邦街,鐵像寺水街南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