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懷民有著自己獨特的氣場。
他說:「壓抑才是我的高潮,我不要讓雲門的舞者變成乞丐。」
1973年之後,他遠離了文字和敘事,創立了雲門舞集,開始了身體的探索和表達。他希望將舞蹈透過動作,能夠把觀眾帶到一個精神世界,感受到純粹的中國美。
2019年末,72歲的林懷民正式退休了。
他的謝幕被視作「一個時代的結束」。
為了舞團忙碌了46年的林懷民,終於可以歸家了。幾十年的雲門歲月,匯聚了這位老人不平凡的一生。
兩年前的冬天,臺北淡水雲門劇場。
雲門舞集四十五周年《林懷民舞作精選》在此首演,人聲鼎沸。
按照慣例,場燈一暗,林懷民就會悄悄進場,坐在靠走道的老位置上。那天燈還未滅,他已經從側門走進劇場觀眾席。
剎那間,全場一千八百多名觀眾從座位上同時站起來,向他致意、鼓掌,那個場景讓人感動得想落淚。
演出至尾聲,舞臺上的舞者拿著農具,把滿臺的稻米一圈一圈地耙成螺旋圖案,整個過程嚴肅緩慢,非常考驗觀眾的耐心。
在之後的演後談中,有觀眾質問:「不論是電影還是舞臺演出,到了尾聲一定是高潮迭起,給觀眾最終一擊,為什麼你讓我們看一個人耙了10分鐘的米?我感到非常壓抑!」
林懷民笑了笑,平靜地回答:
「因為對我來說,壓抑才是我的高潮,這是一支安靜的舞,也是一支時間之舞。」
語氣中,不卑不亢。
現場觀眾高聲叫了一聲「好!」隨即掌聲雷動。
這可能就是獨屬於他的氣場。
林懷民將舞蹈搬到了鄉間與田野,對現代舞元素的開拓性探索,讓他創辦的雲門舞集真正和當代藝術與社會有了良好的互動。
他用最質樸的美治癒人心的故事,這次發生在紀錄片《中國美》之中,值得我們看見。
在成為舞蹈創作者之前,林懷民是一個文學青年,是60、70年代臺北文壇備受矚目的作家。
22歲那年,他在文學上有所建樹,正式發表小說《蟬》。留美期間,他一邊攻讀學位,一邊研習現代舞。
年輕時的林懷民
1971年,林懷民根據莊周夢蝶編了一支舞,導師馬夏·謝爾觀賞後說:「我不知道有多少像你這樣的作家,像你這樣的舞者卻是很稀少的,你不要念什麼寫作班了,應該把全部時間用來跳舞。」
1973年,林懷民從美國愛荷華大學拿到學位之後,毅然回到臺灣,創立了雲門舞集。
這樣命名的時候,林懷民是從自己的文化根源做出來的東西,而不是西方現代舞的模仿品。
「我衝下樓,在無人的黑巷裡狂奔,流著淚,我記起瑪莎·葛蘭姆的話,我沒有選擇成為舞者,是舞蹈選擇了我。」
從那一刻起,舞蹈成為林懷民生命的全部,再也沒有放棄。年輕時跳舞的開心,完全是體能的,可以感受到肌肉跳動的快樂。
26歲的他從中國傳統藝術出發,編排自己的舞蹈 。
「中國人作曲,中國人編舞, 中國人跳給中國人看!」
舞蹈不是一種認知,而是一種感受。
林懷民作為雲門舞集創辦人,四十多年來一直在探索如何汲取傳統美學作為自己的養分,能夠創造出反映當代風貌的新的舞蹈作品。
「舞者每日的功課是學習如何運用肢體,做出正確的動作與姿勢。然而,我們看到的不只是手和腳,不只是跳躍和 旋轉;我們看到一個人的個性與氣質。所有的訓練無法抹 殺『人』的味道。」
如今對於臺灣民眾而言,林懷民是一個神一般的存在。
他曾被英國報紙評價打敗了英國皇家芭蕾,上過Discovery 頻道臺灣人物誌,也上過《時代》雜誌的「亞洲英雄榜」,他用46年將舞蹈注入中國靈魂。
林懷民的父親年紀大了之後,他會跟人家介紹說:「我是林懷民的父親。」
那一刻,林懷民確信自己是讓父親滿意的。
行業之間沒有好壞之分,但收入有高低之差。藝術與溫飽之間的權衡一直困擾著林懷民的那顆心。
當自己做不下去的時候,他就會想想魏晉南北朝的工匠,他說:「我不要讓雲門的舞者變成乞丐。」
即便林懷民和雲門舞集得到了世界的認可,在紀錄片《中國美》節目中他自述:
「母親操心了一輩子,在離世的最後一刻,仍然擔心自己這個從事『乞丐行業』的大兒子會挨餓。」
頂著巨大的壓力,林懷民依然沒有放棄追求美。
在紀錄片《中國美》林懷民的舞蹈作品《稻禾》中,梯田上架設了兩千張椅子,鄉民們往下看,田地就是雲門舞者的舞臺。
幕起,幾位舞者翩翩起舞,看似輕盈卻極有力量,就像池上計時工青的稻浪翻飛。
城市喧囂嘈雜,此間卻優哉遊哉,飄逸的身影在風中搖曳成綠色的浪濤。
雖然雲門舞集已經走向世界,可林懷民依舊帶著舞團常常在鄉下演出。
林懷民說:「我們最初的夢想不是走到紐約巴黎,而是臺灣的鄉下。為了保留那些來看舞的老人、小孩、村民等群眾的笑容,才是我繼續做這件事的動力和初心。」
《稻禾》是林懷民從臺灣的一個稻米之鄉池上獲得的靈感。在那片農田,他起心動意,想要為此編一個舞。
人與大自然共同合作,創作出來的和諧美。
為了讓舞蹈更富有生命力,林懷民拉著雲門的舞者們去池上割稻子。親身經歷之後,舞者們也深刻體會到原來大地真的很沉很重,跳舞的時候是需要那一份力量的。
在露天的舞臺、學校的操場 ……他們為普通人演出 。
林懷民的作品走到大自然裡,與天地融為一體,藝術的本源靈感來自天地 。
詩意盛大,又極盡寫意之感,這其中有著這個民族的故事與記憶。
演出過後的某天,林懷民在路上遇到池上的一位大娘,她緊緊握著他的手說:
「林老師,你那個舞從頭到尾我都沒有看懂,可是我從頭到尾感動得不得了,你看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這想必就是林懷民口中舞動的力量。
一萬個觀眾,會有一萬個解釋。
舞蹈是用來感受的,就像池上幾十公頃的稻浪翻飛,不是用來看得懂的。舞蹈敘事的能力很低,但它表達情感的能力非常充沛。
從《寒食》、《薪傳》到《紅樓夢》、《稻禾》,林懷民演出或創作的每一個舞蹈都與傳統元素、與中國大地密不可分。
如今的雲門舞團,遠離了文字和敘事,開始了身體的探索和表達。林懷民希望自己的舞蹈透過動作,能夠把觀眾帶到一個精神世界。
林懷民依舊在用美治癒人心。
2019年末,72歲的林懷民正式退休了。
他的謝幕被視作「一個時代的結束」。
為了舞團忙碌46年的林懷民,終於可以歸家了。幾十年跌宕起伏的雲門歲月,匯聚了這位老人不平凡的一生。
絕大多數的舞團,在它的創辦人和編舞家退休或者過後,舞團就自動解散了。
但是雲門是整個社會加持做出來的一個團隊,林懷民看著舞者們跳舞的樣子,落淚了:
「我希望有一天自己退休之後,這個火種要繼續燃燒。」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的物,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有生命的物,另一類是沒有生命的物。」
說這話的人,是紀錄片《中國美》第一集的第二位主人公馬可,她是「無用」品牌的創始人。
莊子說:「無用之用,方為大用」。
在偏遠地方尋找手藝的過程中,她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這都是些沒用的東西,你們為什麼還要大老遠地跑到我們這個窮山溝裡做手工藝調研?」
這個問題聽到的次數越多,馬可越是肯定了自己所做事情的意義,這也是她命名工作室為「無用」的緣由。
馬可對於造物、製衣和設計有著自己的想法和執念。她詰問道:「我們的服裝,是不是一定要這麼膚淺?到底它們能不能傳達出更深意蘊的東西?」
在她看來,人應該去了解身上的衣服,口中的食物種在哪裡,長在哪裡,了解我們的生活,我們的生命所仰仗的那片土地。
在馬可內心,當人們穿上最素樸的衣服,還能找到那份來自心底的自信時,就會懂得在最無華的外表下,是帶著對萬物的愛惜之情,對雙手勞作的尊重。
到底是什麼賦予了物以生命?這個問題激發著馬可去探尋,她最終發現是物的創造者。就像她的每件作品一樣,都是她的心。
也許在旁人看來,那只是一件衣服,可是在馬可這裡,那是一部電影,一幅幅生動的畫面。
她看到了田野裡的麻,看見了鄉下質樸手藝人粗糙的雙手,也感受著來自村民們的溫暖。
每每他們都熱情地迎接她的到來。好客的農民把孩子的房間騰出來給馬可住:「住吧,住幾天都行。」
大部分的手工藝人生活的狀況都很簡陋,但正因為他們沒有被城市中的人情世故所染汙,才會單純而直接。
在馬可調研的現狀中,她痛心地發現絕大多數的手工藝人,都在逐漸離開這個世界,年輕人大都不願學習這些老手藝,越來越多的老手藝就要消失了。
馬可作為一個藝術工作者,她想要為此做點什麼。
在紀錄片《中國美》中,因為熱愛民間手工藝,馬可跟隨手工藝人去記錄整個作品的製作過程,她相信物是有記憶的,她想要留住一些東西。
在收集的民間老物件裡邊,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製作者背後鮮活與生動的生命力。
在創作這個物的過程裡,手藝人投注的心血和精力,便是馬可口中所說的己命,即創作人自己的生命。
他們是參與了很多情感的投入,跟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千篇一律的東西完全不同,絕無複製品。
馬可在做一個對比,當她在歐洲、美國、很多時尚的發達之都,看見那些設計師所推崇的所謂大牌時,心裡毫無觸動。
但是當她在民間看到手工藝人,親手做的老的器物、織物時,是那麼的樸素。他們是無目的、無欲望的創作。
製作者沒有一絲雜念,只是單純地想為家人做一件衣服,為了後代,想把某種器物能夠一直傳下去。
簡潔樸素的東西,就是最美的。馬可決心要用自己的後半生,去做這樣一件無用的事情。
其實馬可有很多機會可以在國外深造,可她始終不願離開祖國。她覺得中國是自己的根,這片土地是中國設計師真正的文化根基。
那是一種中國氣質,也是作為藝術家追求美的精神歸宿。
馬可將旁人看來「無用」的東西,視為生命裡最珍貴的東西。
林懷民的舞蹈作品,用心編舞又確保老嫗亦能解其作品,有人覺得美得動人,有人覺得苦得動人。
像林懷民、馬可這樣的藝術家,所做的事情留存在人們腦海中的是一連串的影像,也可以說是一支舞蹈或一件粗麻衣服。
正因為他們深深地紮根於這片土地,深深地熱愛這片土地,所以他們創作的「中國美」是豐盈的,是飽含深情的。
素樸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
紀錄片《中國美》把鏡頭對準了藝術家們的日常生活,講述他們的創作故事,以無解說的形式、沉浸式的觀感,營造美感。
從剛開始策劃延續到了剪輯結束的最後一刻,整整將近三年。
全片呈現的藝術家以中國美學為內核,勾勒了一副當代觀下的中國傳統之美。
美術指導葉錦添、裝置藝術家徐冰、崑曲王子張軍、民樂演奏者吳彤、楊式太極第6代傳人葉泳湘、電影攝影師李屏賓、服裝設計師郭培、京劇梅派傳人胡文閣、書法家雷珍民、香道傳承人趙明明……
他們是講故事的人,也是故事本身。
《中國美》的特別不是意外,而是一場精緻的邂逅。
大道至簡,人文紀錄片貴在保存臻萃的文化記憶。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恍然頓悟,中國美之靈魂恰在這簡單純粹與兼容並蓄的辯證共存之間。
《中國美》所刻畫的藝術家形象之所以生動,是因為他們既有超凡脫俗的藝術追求,亦樂享人間煙火。
在選秀泛濫的當下,這樣的節目是一種克制與堅持,也是一種奢侈的清貧。
部分參考資料:
1、紀錄片《中國美》
2、網易專訪林懷民
3、王耀慶專訪林懷民
4、賈樟柯紀錄片《無用》
5、Figure:《馬可:「無用」是我選擇做到生命盡頭的事》
6、馬可訪談,LensNO.003
7、獨家專訪舞蹈藝術家林懷民:水流雲在,從容退休
圖片來源:紀錄片截圖、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