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柏林國際電影節將本屆的最高榮譽——最佳影片金熊獎頒給了來自伊朗的導演,穆罕默德·拉索洛夫(Mohammad Rasoulof)的《無邪》(There Is No Evil)。
《無邪》德國版公映海報,電影於11月5日起在德國公映
遺憾的是,由於導演拉索洛夫被政府限制出境,無法到柏林現場親自領取獎座。
於是拉索洛夫的女兒,也是《無邪》的演員之一芭朗·拉索洛夫(Baran Rasoulof)代為領獎。頒獎過程中,拉索洛夫只能通過視頻通話與現場連線。
芭朗·拉索洛夫與雲領獎的導演兼父親
拉索洛夫獲獎的消息傳回伊朗國內,幾乎是在意料之中,給他帶來了大麻煩。
一是因為拉索洛夫本身已經被伊朗當局禁止拍片,這部《無邪》是秘密在德黑蘭拍攝完成,完全無視禁令;
二是《無邪》題材本身圍繞著伊朗的禁忌話題——死刑與道德展開,可以說是犯了當局大忌諱。
拉索洛夫和他的製片人立即收到伊朗法院傳票,罪名是「反政府宣傳」。
傳票中還包括一項禁令:要求拉索洛夫在未來兩年之內停止拍攝電影。
如今,拉索洛夫就像他這部《無邪》其中一個主人公一樣,一直隱居在伊朗南部的農村裡。
不過,他至今仍未摸到這座屬於他的金熊獎講座,這座獎,仍被放在他位於德國漢堡的公寓裡。
拉索洛夫的律師告訴他,一旦這座獎座回到伊朗,當局會在機場採取行動予以沒收。
離《無邪》獲獎大半年過去了,這部電影無法在伊朗任何地方公開放映。
不過,從上周開始,《無邪》將陸續在德國、法國以及其他海外地區公映。
我們可以一睹,到底是怎樣一部電影,讓當局如臨大敵。
《無邪》由四個故事組成,更像是一部短篇小說集。
除了第四個故事較長,每個故事都約在30分鐘左右,圍繞著「死刑」展開。
四個故事,單獨看,都頗精彩,有著小巧的布局。
第一個故事點題,就叫《無邪》。
住在德黑蘭的中年男人,有著一個愛嘮叨的老婆,還有個乖巧的小女兒。
他是個稱職的丈夫,每天都會接送老婆下班,接女兒放學。
他也是個好兒子,一家人時常會去探望老母親,幫忙做家務,伺奉老母親。
他是個好鄰居,還充滿愛心,鄰居老奶奶的貓被卡在車庫裡,他不辭勞苦幫忙救助出來。
總之,他是個看上去與你我一般無異的普通人。
只是,他有個奇怪的行為。
每個月發工資,他不能親自去銀行領取,要由老婆代辦。
他每天都駕駛著他的車,把一包包長條的包裹往家裡搬運。沒人知道裡面是什麼。
此外,他每天凌晨三點準時被鬧鐘吵醒,開始了他一天的「工作」。
第二個故事,叫《她說:你能做到的》。
主角是個正在伊朗軍營服役的年輕人。
每到深夜,戰友入睡之時,就是他焦灼不安的時候。
他進進出出,打著各種電話。
電話另一頭,是他的女朋友。
在伊朗服役,其中一個任務就是要執行死刑,連他這種剛服役不久的也不能例外。
如果違抗命令,等著他的就是軍事法庭,送進監獄。
他的戰友,早已服從命運的安排
對於他來說,服役如服刑,每一天每時每刻都是煎熬。
他想逃離這一切,他決定,要不惜一切手段。
第三個故事,叫《生日》。
這個故事中的男子叫賈爾德,他剛服完兵役,迫不及待,千山萬水也要去找他女朋友。
他們已三年沒見。更何況,他的女朋友即將生日,他要給她一個大大的生日驚喜。
但時間沒有損耗他們之間的感情,再次相見時,仍炙熱如舊。他們很清楚,彼此深愛著。
他的女朋友和家人住在一起,他們一家,籠罩在一個叫「凱文」的人的陰影下。
凱文對於這家人來說,如同聖人一般,他們談論起來無不露出崇拜之情。
他女朋友也不例外。
男子很好奇,這個凱文是誰,他為何有如此魅力,能徵服這一家人?
直到女朋友生日這天,他終於知道凱文是誰了。
知道真相的他,世界如坍塌一般。
最後的壓軸故事,也是最長的一段,叫《吻我》。
旅居德國的伊朗少女,遵照父親的囑咐,前往伊朗探望父親的好友,巴赫拉姆。
巴赫拉姆是個中年男子,20年來,都和一名叫扎曼的女子,隱居在離市區很遠的荒漠裡。
許是遠離人群很久,巴赫拉姆並不擅長辭令。少女是這麼多年來,第一個從城市來探望他的人。
他顯得很高興,但又小心謹慎。
巴赫拉姆多年來離群索居,靠為村民行醫、飼養蜜蜂為生。
這個地方,可以說人跡罕至,甚至也沒有網際網路,是一處被遺忘的地方。
越相處下來,少女心中的疑問越來越多。
譬如,這個中年男人真的醫術高明,為何他甘心隱居於此?
他大可在大城市裡行醫,過上不錯的生活。
他有著什麼樣驚人的秘密在隱瞞著她?
事實上,巴赫拉姆同樣有一個驚人的真相,要對少女講出。
這不是拉索洛夫第一次因為電影惹上麻煩。
早在2010年3月,拉索洛夫就曾因「集結和勾結」被逮捕,並被判處六年徒刑,後來減刑到一年,但並沒有最終執行。
拉索洛夫沒有停止拍電影,而他拍攝的電影的主要輸出渠道就是坎城電影節。
拉索洛夫在坎城,2017年
由他執導的《再見》(Good Bye)、《謊言》(A Man of Integrity)、《手稿不會燃燒》(ManuscriptsDon't Burn),都曾在坎城展映並有所斬獲。
2017年時,拉索洛夫將電影《謊言》親自帶到了坎城電影節上,這部電影獲得了當年坎城的「一種關注」單元大獎。
然而就在他從坎城返回伊朗時,他就被伊朗當局判處2年禁止參加政治和社會黨派和組織、20年不得拍電影、不得出國的禁令,罪名同樣是反政府宣傳。
《謊言》這部電影更加直截了當地將伊朗作為故事背景,探討的是壓迫下,人們的抉擇問題。
影片主角瑞扎是個正直的老實人,因替工人爭取權益而丟了工作,只得遷往伊朗北部郊區養金魚維生。
但隨後他遭到了當地財團的壓迫和威脅,而政府、法庭,甚至當地居民都無一站在自己一邊。
拉索洛夫在本片中以戲喻己,同時穿插大量伊朗當前的政治和社會問題,諷刺當局的腐敗無能,因此被伊朗當局視為眼中釘。
直到2019年,拉索洛夫仍因這部電影無數次被文化部和法庭傳喚,7月23日,他又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和兩年出境禁令。
伊朗的藝術家都要服從由文化指導部頒布的政策,那些不服從這項政策的電影人都被拉進了黑名單之中,拉索洛夫只是其中之一。
2010年時與拉索洛夫共同被判刑的還有伊朗著名電影製片人賈法·帕納西(Jafar Panahi)。
賈法·帕納西
雖然這次判決受到了世界各地電影製片人、電影組織的反對,但帕納西還是被禁止導演任何電影、撰寫劇本、接受媒體採訪。
2013年伊朗,電影人聚集抗議這次判決
與拉索洛夫拍攝《無邪》時不同的是,帕納西在2010年以後並沒有採取擦邊球或保密的方式進行拍攝,而是用盡各種方式公開拍片,無聲抗議。
2011年,帕納西製作了《這不是一部電影》(This Is Not a Film),以視頻日記的形式記錄了自己在等待上訴期間的生活,這部電影的拷貝文件被藏在蛋糕中,送至坎城放映。
他2015的作品《計程車》(Taxi)也曾拿下柏林金熊獎,當年在柏林領獎的是導演的侄女。
拉索洛夫和帕納西尚算幸運,還有一些伊朗電影人甚至遭到了肉體上的折磨。
2016年2月,伊朗紀錄片製片人Keyvan Karimi因「侮辱神聖罪」被判處223次鞭刑,以及一年有期徒刑。
在《計程車》中扮演一名乘客的伊朗女律師Nasrin Sotoudeh,從2009年開始就被伊朗政府判處多項罪行,到2019年,她最終被判處38年監禁和148次鞭刑。
這場伊朗電影人和他們國家的對抗,還遠遠沒有結束。
《無邪》的製片人卡維·法南(Kaveh Farnam)說:
「每次有一部伊朗電影獲獎,政府都說它毫無價值,都說我們在利用西方勢力……我想請你們擁抱穆罕默德(指導演),我的老師,我的朋友,並告訴他:『穆罕默德,你並不孤單』。」
「他現在和我們在一起……世界上沒有一堵牆可以阻止我們的想像力,我們的信念與愛正在全世界傳播。」
製片人Kaveh Farnam(左),演員Baran Rasoulof(右)
《無邪》本應是一部「本不該有的電影」,它的拍攝過程,本身就如一部精彩的電影。
拉索洛夫2017年開始就被禁止拍攝電影了,根據拉索洛夫自己透露,本片的拍攝全程都是秘密進行,參與拍攝的工作人員「全部冒著生命危險」。
拉蘇洛夫沒可能拿到拍攝許可證,於是,他就聯繫他朋友們,向當局提交了四部短片的拍攝申請,而且,為了瞞天過海,每部短片都在不同的城市和不同的時間拍攝。
拉蘇洛夫喬裝打扮出現在現場,或者是他的助手接手。
片中所有涉及公共場所的畫面,全部由他的助理導演完成拍攝,比如在德黑蘭機場拍攝的那些場景,他絕不可能現身,因為在那裡被太容易被發現了。
拉索洛夫只負責處理內景和一些偏僻場景,工作時的他被確保不被劇組以外的任何人看到。
因而影片在最終完成之前,伊朗當局從不知道他正在拍電影。
但更難的是這部電影如何通過審查送往柏林?拉索洛夫表示:「這不是電影。」
這便解釋了《無邪》被拆分成4個短片的原因,當本片以這種模稜兩可的形態出現時,拉索洛夫就擁有了向政府辯解的口條。
不過這部電影涉及的內容仍然讓政府盯緊了他。本片沒有真正指明發生地點,拉索洛夫是用暗喻的方式,表達他對伊朗當局統治下個人自由的思考。
但當拉索洛夫的名字出現在導演一欄時,所有人都知道,《無邪》講的就是伊朗的故事。
於是本片在柏林展映後,《Variety》雜誌將它描述為拉索洛夫「迄今為止最公開的批判」。
影片的主題關乎死刑,這是當下伊朗最飽受爭議的問題之一。
根據統計數據,2017年,伊朗記錄在案的死刑執行量佔了全世界的一半以上,並且在伊朗,行刑者往往是應徵入伍的普通士兵。
拉索洛夫親自見證過這種「邪惡」是如何用作壓迫工具的,但他仍然採用了「沒有邪惡」這樣的標題。
因為影片的主角是統治下的執行者和受害者,在面對沒有道理卻必須執行的刑罰時,行刑者和被處刑者都「沒有邪惡」。
他聲稱這部電影中的每一章都來自個人經歷,比如片中涉及到的一位審訊過他的男子的故事:
「那時,我意識到他其實很平凡普通,就跟別的所有人一樣,我意識到他不是怪物,沒有邪惡,只是一個不曾質疑過自己所作所為的人。」
本片包含著一個卡夫卡式的道德寓言,如果他們都「沒有邪惡」,邪惡的是誰呢?
儘管,電影讓拉索洛夫遇上了大麻煩,但他仍舊決定用電影作為武器。
正如《無邪》中的對白,「你的力量,恰恰就在於說不」。
《無邪》11月初在德國上映前夕,拉索洛夫接受德國媒體採訪,他說,他下一部電影也在計劃中了。
「我已經在寫了。我一直在寫。即使他們把我關進監獄,我也會繼續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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