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消失,至少我會發現。」
這話吳邪說得,張起靈信不得。因為那年他若沒遇見你,或許還是古董店天真無邪小老闆,開著金杯算著帳,春風入面。他機敏的頭腦不必辛苦在陰謀裡求生,布局的智慧,用來下盤棋就成。或許有點遺憾活滿26歲都沒拉過大姑娘的手,但起碼不用像那苦命的髮小,臺上戲不能演,臺下戲要做足,虞姬的戲服脫下來,醋魚也入味不入心。而現在他同你坐在沙漠帳篷外,探究地望著你的臉,想解開你身上的謎團。他還不知道,還不知道,被千頭萬緒纏住的,將會是他自己。
故事是這麼開始的。
小老闆風急火燎衝到三叔鋪子樓下,發現金燦燦的龍脊背被個帽衫小哥搶了先。想撈金元寶的他從包裡掏出魯黃帛書照片。
「三叔三叔,你帶我去下鬥可好。」
三叔是讓了步還是早預謀,反正吳邪就這麼去了。水路趕到山東瓜子廟,陰森森的屍洞過得有些悽惶。白衣女鬼大屍鱉,搖晃的青銅鈴鐺能招來幻覺。那個帽衫小哥倒是厲害得緊,雙指探洞寶血驅蟲,沾了血的手指隨便一指,千年鬼也跪了。他叫張起靈,吳邪當面喊小哥,悶油瓶的外號只敢在肚子裡腹誹。
悶油瓶。
悶油瓶似乎把吳邪當豆腐看,事事都擋在他前面。別人觸動了機關,張起靈差點扔匕首要了那人命,吳邪觸動了機關,就縱躍兩步擋在他身前護過去。旁人問張起靈為何偏對吳邪上心,得到的只有作者的解釋。小三爺太柔弱偏又不想死,護他周全仿似分內事。就如孫悟空護著唐僧,故土在後西天在前,九九八十一難磨出情誼,信善愛留在大路裡。
魯王宮裡徵程才剛開始,小老闆的心事還沒那麼多。最後的結局不過是大家一起圍在玉俑邊聽小哥講了個故事,看著他殺死活了三千年的鐵面生,取了紫金匣和蛇眉銅魚,小老闆第一次聽說長生術。開啟這場冒險之前,爺爺的筆記不過是童話故事,魯王宮之後似乎一切都沒變,如果願意吳邪還是小老闆。除了,他認識了不老的張起靈,和一個胖子。
想做安靜美男子的小老闆總是被麻煩找上,開棺起屍開門倒黴已經成為他生活的標配。那天阿寧帶著公司團隊找上他,要他完成三叔沒完成的事。吳邪硬著頭皮出了海,在船上遇見胖子,竟然像遇見隊友般心寬。同來的還有張教授,禿頭大肚說話結巴,眼鏡下帶著副大學教授的傲慢,身手卻似乎還不錯。吳邪在鬼船上遇見鬼手,海猴子和禁婆,千鈞一髮時張教授解除了縮骨,人皮面具下是張起靈的臉。談起二十年前的事有頗多猜測,三叔和小哥的話相互矛盾,應該和三叔比較親,但吳邪相信張起靈。後來從迷宮般變幻莫測的墓道中炸出個口子,鐵三角第一次單獨聚餐。看到三人在那空無一人的鬼船上點火煮湯,我就想問小老闆一句:魚頭火鍋的味道比起西湖醋魚如何?
我猜很好,我猜很好。後來再也沒那麼無憂無慮的時刻,雖然身處危險,但三人同在,踏實平靜如處在風暴眼中心。後來小老闆回了杭州,被發小叫去秦嶺看見青銅神樹,知道了物質化這種東西。再後來跟著陳皮阿四上了長白山,張起靈在青銅門口無聲地對吳邪講再見。那一刻的心情要怎麼解釋呢,你以為他從來不幹不著調的事情,可是他像個傻逼一樣跟著一堆兵馬俑進了陰間。吳邪有點怕,有點蒙,但最後他覺得很孤獨。張起靈的背影消失在門內的黑暗裡,他的世界從來都不為自己所知。吳邪回了家,開始整頓小古董店,撥打著算盤試圖算出一些盈餘。樓外樓還開著,西湖水也碧綠,白娘子被壓在雷鋒塔下,掃地的許仙卻已死得久了。如果不是收到發件人署名為張起靈的錄像帶,吳邪也許日日在西湖邊做一名遊客,可他收到了。於是拆了錄像帶找出地址和鑰匙就馬不停蹄地趕往格爾木,那幾乎是一種本能。
格爾木的地下室裡陰森可怖,有在水管上爬來爬去的禁婆,屋子中間的大棺材透著詭異。吳邪心裡一慌摔進棺材裡,一雙手捂上他的嘴唇,掙扎中他聽見小哥的聲音。吳邪覺得自己被壓得有點緊,他聞到張起靈身上麒麟血的藥草味。他停了掙扎,想一直這樣躺在對方懷中。事實證明如果周圍有張起靈,刀山油鍋也沒什麼可怕。那麼就這樣吧不要動,地下室和禁婆都不危險,讓我嘗試再離你近一點。如果這時候我吻上去會怎樣?如果我吻上去……
大概最後我也只是空歡喜一場。
一隻禁婆還不至於把悶王逼得躲進棺材裡。吳邪不知道,張起靈那時其實只是想抱抱他。吳邪也不知道,那個送他去療養院的車夫也是這位悶大爺。活了一百年從不插手別人事,你要闖刀山油鍋那就讓你去啊,為什麼我還忍不住扮成路過保護你。那時候的心境,張起靈和吳邪都不懂。所處的局面太過複雜,然而有一些事情,已經在老九門和張汪兩家的暗湧中,悄悄起了變化。
所以此刻,當吳邪和張起靈坐在格爾木的帳篷外,張起靈只是說,我的事情,你不要管。
不管不管我不管。有那麼幾個瞬間吳邪都想轉頭離開,即使和三叔或張起靈越行越遠,至少壓下自己的好奇心。至於張起靈要爬進隕玉,那就讓他爬,吳邪所能做的也不過是盡職盡責,守著被揭開的繩子等在隕石下。等個七天七夜盡了朋友情誼,以後天涯海角也都由得你。只是沒想到張起靈會失憶。
於是事情從此起了變化。以前是吳邪到處找三叔,現在他不得不扮作三叔,以前吳邪苦苦追尋自己身上的秘密,現在最大的秘密成為了張起靈的故事。於是廣西巴乃去了,密陀羅礦進了,潘子為護著小三爺死去,秘密一個個解開,而張起靈卻說他要走了。
他嚴肅認真地向你道別,你帶他吃醋魚遊西湖,才醒悟原來許多事都是第一次做。你追到二道白河,聽見他讓你回去,你洩了氣掉頭回去路上得了雪盲,黑暗裡感到他從三十米高處跳下來救你。
我送你到門口吧,送最後一程。
然後你們一路無話走到雪山頂,你以為你已經了解他,但原來你還是不懂。你拍掉他肩上的雪花,聽見他說起守門的故事,門裡是什麼是終極,終極是什麼你卻不知道。你只記得一點,原來他花十年去守這個破門,竟然是為了代替你。
他在一個早上離開了你們休息的山洞,食物和裝備都給你留下。其實你累了你想休息了,但是從那開始你有了一個十年要等。於是你去了西藏聽他在喇嘛廟的故事,看見他的雕像,心裡就覺得安心。胖子是真哥們兒啊他仗義,陪著你去墨脫,喜馬拉雅山下陪你挨槍子兒。然後你聽見胖子跟你說,小哥說,如果你在西藏遇到三件事情,就讓我交給你一樣東西。
後來你一個人拼了很久。你不敢相信任何人,胖子小花黑眼鏡,那些跟你出生入死的朋友。你不讓自己有弱點,但道上人都知道你的弱點是誰,他們早知道了,在你收到那盤錄像帶的時候。後來你找到了爺爺留給你的狗,你服了很多蛇毒,通過儲存在蛇體內的記憶讀取悶油瓶的過去,像做夢一樣經歷著悶油瓶的青年時代。在記憶裡你又會笑了,你又會吐槽,你恨恨地詛咒著悶油瓶提到的「門裡」,說你現在跟朋友吃飯,就連滷水門腔都不要點。你在記憶裡又回到了二十六歲,在那個人的身後你沒了生死之虞。
可是醒後總要歸去啊。
你從幻境中醒來。你拿跟你同樣涉世未深的少年做你反攻汪家的實驗,失敗一次就在手心劃一道口子。你抽菸毀了喉嚨,頭髮掉光禿得像只滷蛋。你一直在自己手上劃了十七道才找到對的少年,好巧不巧「起靈」也筆畫十七。蛇毒毀了你的眼神,如今人人叫你吳瘋子,沒有人還記得小天真。有人問如果張起靈看到吳邪變成這樣會不會心疼,作者沉默了,你也豎起耳朵來聽。然後作者淡淡地說,張起靈沒有情緒的。
張起靈沒有情緒,你並不是不明白。後來你騎駱駝又回了墨脫,開始了你反攻汪家的第一步。上次來這兒的時候,你還被一堆假張家人騙得團團轉,現在它成了你唯一有信心能稱作主場的地方,這要歸功於那個在門裡的人。所以你這幾年的付出也並不是完全的瞎比了,不是嗎。
你站在雪山上,等著你早就計劃好的一刀,冰冷的刀尖划過喉嚨,你捂著喉管翻下懸崖,想起多年之前長白山上,你的小哥從三十米高的崖上跳下來的情景。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而在一千公裡之外的長白地底,有個沉默的年輕人慢慢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