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因為美玉的病,她的護士工作也丟掉了。春生的工資有一半差不多都要用來為美玉買藥,他想討回原來存在媽媽那裡的錢好補貼一下家用,為兒子買一點兒質量好的奶粉,卻被媽媽告知,春生原來的那個存摺不知什麼時候丟了。春生對著爸爸媽媽實在不敢張口借錢,他知道即便是伸出手來,也不可能會借到一分錢的。臨出門時,媽媽跟在身後對春生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當初不叫你娶美玉,你就跟中了邪一樣,現在知道苦了吧……」
春生不想再聽媽媽說下去,他又沒有後悔,為什麼要聽媽媽說這些無情話?他甩開大步走了,遠遠地聽著媽媽在叫——自找,活該!
春生沒有辦法,每天下班後他就偷偷地到車站上去扛大包,這樣一天下來可以多得兩塊錢。他就把這兩塊錢攢起來,給兒子買瓶麥乳精,給美玉買件紅毛衣。
美玉這次出院之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性格上來了個大反差——原來她文文靜靜,少言寡語,是個偏內向的女孩子,可是現在變得一遇事便喳喳呼呼,話說個不停,對身邊的人超級熱心。她總喜歡出去逛街,不好好呆在家裡。突然有一天她一個人跑到車站去,看到春生瘦弱不堪的身子壓在大包下面,正在吃力地向車廂挪步。那天等春生回家來,她紅著眼圈兒對春生說:「我不能閒在家裡白吃飯了,你掙錢這麼辛苦,我要到街上去擺個縫紉攤兒。」
美玉從小就是個心靈手巧的人,針線活是一流的。春生哪裡捨得美玉去受苦,剛開始說什麼也不同意。最後還是美玉媽媽說:「春生啊,你就讓她去吧,天天關在家裡,對美玉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事兒。再說我帶著孩子跟著她,活多了我倆倒換倒換,累不著人的。」
美玉專門把縫紉攤擺在了十字路口,這樣的話春生再想去車站幹活兒就必須經過這兒。美玉手工好,價格低,大活兒小活兒她都不嫌棄,拼了命地接活,白天幹不完,回家後晚上還要再加班。美玉心裡怎麼想的從沒對人說過,她就是心疼她的春生哥。
憑著美玉的能幹、熱情、公道,她的生意真得是越做越好了。
六
美玉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她知道春生是為了她才回到縣城裡來的,她就一心鼓勵春生要在事業上做出自己的成績來給別人看。家務活兒美玉搶著做,春生騰出時間來好好地學習看書。春生偏偏又是聰明的人,看到美玉的病真的好了,他心情也好,學東西也快。幾乎就在五年之內,春生晉升為高級工程師,還自學通過了全國的經濟師、造價師、採購師的考試,在單位上成了領導倚重的業務能人。
春生進步了,美玉當然不甘落後。她的生意從縫紉攤到毛線店,再到藥房,後來開過服裝廠,辦過全縣城最大的酒樓賓館。縣裡邀美玉做什麼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美玉都一一回絕了。有人悄悄跟春生說,美玉做了大老闆,說不定哪天就要離開你了。春生笑笑不說話,根本也不往心裡去。後來在全城招商引資的項目上春生立了大功,被任命為縣建設委員會主任。有人跑去和美玉說,春生當大官了,有實權了,你可要提防他變壞,拋棄你不要這個家了。美玉也是笑笑不說話,該做什麼做什麼。
美玉有錢了,為自己的父母和春生的父母都買了大房子。美玉說她最大的願望就是開辦一家醫院,讓那些患有精神疾病的人得到有尊嚴的治療,讓全社會的人都來關心這些可憐的人,不要把她們看成包袱累贅,更不要放棄。她逢人便說,如果沒有春生,她早就死了,死了不知多少回了。她還對春生說,等你退休了,我也不幹了,咱倆去遊長江看三峽,把全中國遊上一個遍。然而,就在春生即將退休的那一年,死神真的降臨了,只是這次抓住的不是美玉,而是春生。
春生倒在病床上,手裡拿著胃癌晚期的報告單,掐指一算,距離上次他和醫院打交道,已經過去二十六年了。上一次還是美玉生完孩子產後抑鬱症,在這二十六年裡,不管他工作多忙,學習多緊,他都記著每天晚飯後陪美玉鍛鍊,堅持跑步兩公裡,臨睡前再給她講一段溫暖感人的故事。他自信,在這個縣城裡,已經有太多的人不知道他美麗的妻子曾經是一位病人了。
可是自己卻要告別這個世界了,想一想,還真是有些捨不得。捨不得其實是不放心,他不放心美玉,如果自己一走,美玉必定又會受到刺激,她若是犯了病,有誰會對她好呢?
七
令人難解的是,在災難面前美玉表現得尤為鎮靜。她將手上的生意一一轉出,把錢全部拿出來,陪著春生輾轉全國的醫院,尋求著一線生機。她的開朗樂觀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春生,兩個人在病痛的間隙都會說些輕鬆的笑話,來活躍心情。病友們常常會聽到美玉在大聲地對春生說:「剛才真是太搞笑了,我去排隊約號,站著站著就睡著了,竟然沒有倒唉。還曉得一步步往前挪,醫生叫到我才醒。」
春生體貼地笑著,伸出手去摸摸美玉的頭。儘管那頭髮都已是黑白相雜,可動作仍舊像小時候一樣親切,自然。
有一天夜裡,春生從昏睡中醒來。他發現美玉守在病床邊目不轉睛地看他,美玉的眼珠在昏暗的病房裡很亮。見春生醒了,美玉輕輕地鑽到春生的臂彎裡,像個剛剛戀愛的小女孩兒那樣問:「我生病的時候,全世界的人都不要你娶我,你偏偏不聽,是為什麼?」
春生聽到美玉這麼問,眼角就溼潤了。他回憶說:「你真傻,哪有為什麼?你不會知道,咱倆小時候玩過家家,有一次坐在夾竹桃下扮吃飯,我端起碗來看你,陽光下毛茸茸的頭髮,睫毛忽閃忽閃地,雙手撐著下巴坐在我對面,認真地盯著我看。這一輩子,你不曉得當我撐不下去了,就會想起你的這個樣子來。一想到這個溫馨的畫面,我就會對自己說,沒關係,只要我和我的美玉還能坐在一起吃飯。」
「這麼說,你是早早就喜歡上我了吧。你說的這些,我怎麼一點兒都不知道。」美玉害羞地笑了。她也回憶說:「春生哥,你還記得初中那一次放學嗎?」
春生搖搖頭,問:「你說的哪一次?」
美玉嗔怪似地說:「就是你騎車帶我去河邊看夕陽那次。我坐在你的後車座上,迎面吹著寒風。不知道為什麼,我卻一點兒也不覺得冷。我使勁兒貼在你的背上,聽到你熱烈歡快的心跳。那一刻我就在想,如果我們可以一直這樣,該有多好。就讓這條路永遠沒有終點,永遠不要停吧。」
「我想起來了,美玉,那天在高高的河堤下,我第一次緊緊地抱了你。現在一想,我的心還緊張地怦怦直跳。」春生將美玉的手輕輕地放在了自己的胸前。
那一晚,除了給美玉講她愛聽的故事,兩個人興致高漲,你一言我一語,說到了遊長江賞三峽,還說了好多事兒,最後又低聲哼起了小時候扮夫妻睡覺唱的兒歌。
八
依照醫生的推算,春生可能就剩幾個月的生命了。春生對美玉說:「我不想生命的最後只是躺在病床上等死,咱們出去轉轉,讓我好好陪你玩一回,留個紀念吧。」
五月底,美玉和春生給在外地讀大學的兒子打了電話,告訴孩子他們報了遊長江三峽的老年團兒。然後倆人穿戴整齊,坐火車一路南下。
美玉陪著春生先去看了中山陵、夫子廟、棲霞山、玄武湖,又與春生品嘗了鴨血粉絲湯,還專門去到秦淮河,點一桌秦淮八道十六絕。吃好玩好之後,才依依不捨地棄岸登船,向三峽溯流而上。
船啟航時,天色尚早。美玉和春生並坐在二層的觀景平臺上,十指交扣,欣賞著沿途迤邐風光。江上的風吹拂著二人半長華發,卻絲毫無法帶走眼睛裡傳送給對方的那溫暖眼神。
「看著像是要起風了,咱們回艙吧。」美玉把披巾輕輕披到春生的肩上來。鄰座上是同一個旅行團裡的一對父女,父親因與他們年齡相仿,早已彼此熟識,目光相視時便向他們微笑致意。
春生緩緩站起身,挽著美玉的胳膊,走進江上淡淡的暮色裡。船艙裡有的房間亮起了燈,與江岸上的燈火遙相呼應。
美玉將春生在床上安頓好,然後坐在窗邊一邊聽雨,一邊看著燈光裡春生的臉。春生被玻璃上的雨聲敲醒了,他說:「雨好大,江上的風也越來越大了。美玉,你離窗子遠一點兒,裡邊安全。」
走廊的盡頭是船上的一間茶餐廳,電視聲音開得好大。春生聽得清清楚楚,新聞裡好像也在播報江上大風大雨的事。
春生問:「咱們下一站是到哪裡玩?」美玉想了想說:「應該是黃鶴樓吧。」說完美玉聽話地站起來,此時她發現床前桌上的水杯倒了,滾到地上來。她彎腰去拾杯子,地毯又兜頂覆到了她的頭上。美玉腦海中不祥的預感剎那間變成了現實,她迅速撩開地毯,去看睡在床上的春生,卻看到春生已被甩到了床下,緊緊地靠地艙壁上,那張移動的鐵床死死地頂住了他,一動也不能動。
美玉毫不猶豫地鑽到床下去,一把握住了春生的手。春生抬頭看不到頭頂上的窗子,他急了,往外使勁兒推開美玉。他說:「你快去開窗,再不逃就來不及了。」
美玉死死地牽著春生不放手,她安慰說:「我可不能撇下你。好賴咱倆在一起。」
就在說話的當兒,電「刷」一聲斷了,房間裡一片漆黑。江上的大雨似萬箭齊發,密不透風,劈天而降,一枝枝死死地釘在了艙壁和玻璃上。春生摟著美玉隨著船的翻轉一下子又滾到了艙板上。這時候春生明白,窗子裡唯一的逃生機會也沒有了。他低頭看看撲倒在他懷裡的美玉,眼睛裡閃現出一片少年時潤澤的光。
在一片漆黑之中,春生將下巴抵在美玉的頭心上,笑著說:「美玉,咱倆再唱唱哄小孩兒睡覺的兒歌吧」。
於是美玉開始輕輕哼起來,春生慢慢地和著——
小小子兒,坐門墩兒,
哭著喊著要媳婦兒。
要媳婦兒幹嘛?
點燈,說話兒,
吹燈,做伴兒,
早上起來梳小辮兒……
(本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