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圖蟲網
《搏疫》是創業邦在疫情時期推出的欄目,以案例解析的形式,跟蹤報導創業群體的生存狀態、「搏疫」策略、經驗分享等故事,以幫助創業者和衷共濟,共克時艱。
作者 | 胡勇
編輯丨曲琳
北京正被大雪籠蓋,戶外人跡無蹤,城市陷入白色死寂。
這等光景若發生在尋常年份,並無什麼異樣。然而,一場疫情倏忽而至,於是,一切都變得不再平常。
截至2020年2月7日下午14時,全國確診的新型肺炎患者達到31223人,死亡人數達到637人。
疫病封鎖了數以百計小區、城市,虛擬的遊戲世界成為了百無聊賴的人們最主要的避難所。
一大批頭部遊戲成為了這次疫情迫不得已的受益者。據建投海外研究估計,騰訊旗下的《王者榮耀》在今年1月的流水約為90.84億元人民幣;中信證券研究團隊預測2020年中國遊戲市場的同比增幅將超過10%,其中移動遊戲市場的增長則將超過15%。
然而,這只是遊戲行業的冰山一角,對更多的遊戲人而言,無論是現實世界還是遊戲世界,這個春節及冬天都變得越來越漫長和蕭瑟。
對數以萬計的遊戲人來說,他們不僅在和疫情戰鬥,同樣還在和時間戰鬥。活下去的唯一訣竅就是熬過這個冬天等下一個春天及夏天。
對命運多舛的遊戲業來說,即便被公認為不受疫情影響甚至更為利好,這仍舊是一個先喜後憂的故事。
在這個冬天,遊戲和現實世界第一次如此緊密而悲傷地同步了。
死亡擱淺疫病蔓延開來,劉秀預想隨著狀況越來越嚴重,越來越多的人會有越來越多的閒暇時間。
他樂觀地估計,在整個春節期間,他們手遊的活躍用戶最高可能會增長一倍,ARPU會有至少四成的增長。
劉秀他們做的是一款RPG手遊,平時每日活躍用戶不到兩萬人。
所有人都覺得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劉秀臨時批了十多萬的市場預算在春節前做一波突擊推廣。在公司的年會上,劉秀自掏腰包給策劃和程式設計師團隊各發了兩萬的紅包。他希望產品能在來年肆虐起來。
世事的幸與不幸,總是相對而言的。
疫情以讓人猝不及防的態勢肆虐起來,隨著感染人數不斷增長的還有劉秀他們遊戲的玩家和付費。賀歲檔電影集體撤檔之後,遊戲的數據迎來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峰值。
一切都和事先預料的那樣,唯一超出劉秀估計的是,他也沒有想到,這場疫情會蔓延得如此兇猛。
除夕前一晚,他到公司轉了一圈,給回家前還在最後加班的幾個人每人發了666元的紅包,大家戴著口罩,沒有過多言語。
整個辦公室一片寂靜,那一晚,劉秀是最後一個離開公司的,那時已經是凌晨三點多。
臨走前,他瞧著SOHO外國貿街頭還在閃爍著的霓虹燈和空曠的街頭,心中生出沒來由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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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時在想,如果這肺炎這麼嚴重,要一直持續下去到底會是個什麼結果。」劉秀說道。
過年的時候,劉秀一邊盯著遊戲的數據,一邊盯著疫情的狀況。
儘管數據增長超出了之前最樂觀的預期,但是,即使在公司群裡也沒有多少人為此歡喜,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團隊只有不到三十人,劉秀知道其中至少有四五個都是湖北的。
疫病吞噬著每個人的正常生活,劉秀原本計劃的日本遊夭折了,只能龜縮在家中。
在疫病蔓延的時節,時間本身似乎也變得粘滯了起來,每分每秒都變得如此漫長,在這樣空洞而詭異的時間漩渦裡,劉秀開始失眠了。
「老是做夢,莫名其妙的夢,夢見回到以前的學校,然後就跟《返校》一樣陰森森的。醒來了渾渾噩噩,躺倒了又睡不著,就這樣周而復始。」劉秀沮喪地說道。
更讓他憂慮的是,遊戲世界也隨著現實一樣漸漸崩塌了。
在農曆初五達到峰值後,遊戲活躍用戶就開始逐漸下降,情況持續了四五天,劉秀焦急地詢問運營團隊出現了什麼問題,沒人能給出他滿意的答案。
他聯繫上了認識的同行,卻發現大家的狀況都大同小異。
儘管有了空閒時間,但是,空閒了接近半個月後,玩家正開始逐漸逃離遊戲世界。
劉秀他們的數據顯示,在常規的春節假期結束後,活躍玩家的數量較之最高峰時已經下滑了將近一半。
「我問了一圈的結果,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大家可以幹的事情太多了,手遊是個碎片化的事情,十多分鐘划水摸魚的事情玩幾個小時玩十幾天,這種事情本來就是和應用場景衝突的。」劉秀解釋道,一邊看著疫情狀況,一邊看著後臺的數據,他的鬱結集聚成悲傷。
「我們真得要扛不住了。」他以近乎哭腔的悲愴語調嚎叫道。
無能為力的劉秀翻出《死亡擱淺》(Death Stranding)玩了起來,在疫情改變著現實的這個冬天,唯一能讓劉秀感到些許慰籍的是,他在遊戲中獲得數以千計陌生人的感謝。
「在遊戲裡面,我可以『連結』陌生人,但,現實不是這樣的。現在,我們只能隔離彼此。」劉秀頹然說道。
全境封鎖封城通告發布的前一天,馬援打電話催促著老家的父母快些出城。
「還是晚了,他們本來就不想走,一來二去最後收拾妥當了也走不了了。要是那時候我嘴上緊點一直催就好了。」馬援說罷,輕輕嘆了口氣。
對馬援一家人來說,江城宛如圍城,在裡面的想出去,在外面的想進去,然而雙方都不可得。
馬援所在的團隊開發的是獨立遊戲,中國的獨立遊戲開發者正經歷著最好的年景,唯一的問題是,馬援他們並不屬於這樣的開發者。
他們在PC上推出的塔防遊戲一直不溫不火,儘管已經在各個論壇社區投放了好幾輪宣傳,但是,效果卻並不盡如人意。
早在十二月,馬援就開始和一些直播平臺上的主播接洽,希望他們能直播自家遊戲來導流。
談了三四家之後,馬援心力交瘁,要麼對方要求的價碼大大超出了他們的預算,要麼是雙方對規定播出時間和最後效果的談判一直僵持著無法推進。
「談著談著,疫情就來了。找主播的人更多了,我們排不上號,就更難了。」馬援說道。
春節是獨立遊戲大規模增長的檔期,馬援他們提前策劃好了砸金鼠、推廣得紅包等活動。按照他們的設想,節前的這輪宣傳能讓遊戲在2020年夏季前賣出一萬到三萬份左右。
然而,突如其來的疫情的爆發和蔓延打亂了他們所有的規劃和部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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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預計除夕前推出的新版本不得不臨時跳票延遲到元宵節以後,官方理由是受疫病影響更好打磨作品質量云云,實際原因卻讓人哭笑不得。
馬援他們最早的策劃案是結合鼠年來做一個「天降金鼠,蕩滌人間」的活動,所謂「金鼠」在遊戲中就是被疫病感染的吉祥物,玩家要在新的劇情中解鎖關卡戰勝疫情。
隨著局勢越來越嚴峻,這個團隊突然意識到,這個策劃存在著極大的風險。大家在外面打聽了一圈,所有的反饋都是一樣的:做這個就是自找麻煩。
「我們當初腦子抽了還放了『野味怪』,還有什麼『死城』要玩家去拯救,這要真放出來最後誰知道會是啥下場。」馬援悻悻說道。
策劃了兩個月的新版本最終就這樣付諸東流。
馬援他們清楚,在春節什麼活動策劃都沒有推出基本上就宣判了這個遊戲已經一隻腳踏進了墳地,他們手忙腳亂地開始計劃來補救。
在發出跳票通告當天,戴著口罩的十多人擠在會議室,苦思冥想著應對的方法。
最後,他們得出的結論是,與其坐以待斃毋寧斷臂求生,他們決定在社區平臺上發遊戲key,用這樣的方法來吸引新的玩家。
「我們裡面有道具和皮膚,這些課金還算厚道。把遊戲免費發出去,人家看順眼了興許還能扔幾個錢不是?」馬援說道。
這個遊戲在整個春節期間一共實際發出了三千多個遊戲key,馬援拒絕透露這些玩家帶來的課金收入,只是簡單說結果「超乎想像」。
疫情仍然在持續,馬援每日的生活和過去實際上並沒有什麼兩樣。
他每天都要給父母打電話詢問那面的情況,情況並不樂觀,可是,他也無能為力。
在北京雪飄得最厚的那天夜裡,馬援一人打著傘在樓下漫無目的地溜達了好幾圈,看到黃色路燈光下沸沸揚揚的飄雪,他說,他差點忍不住要哭出來。
「我走一路,走到最後,走一腳,踹一腳雪。我他媽當初一直催他們出來就好了,為什麼就不聽我的呢。為什麼呀?憑什麼呀?憑什麼?」他憂傷而激動地說道。
馬援最擔心的是,沒有人能給出確切的答案,這場疫病究竟什麼能結束?恢復到正常局面需要多久?
在此之前,他無能為力。
在FaceTime裡無數次頭腦風暴之後,沒有人能給出什麼方案來讓這個獨立遊戲在局面正常後繼續增長。
馬援模糊而又清楚地意識到,在這個冬天,發生了很多事情,很多事情也永遠地被改變了,再也回不去了。
在家辦公的日子,他心血來潮重新下載了《全境封鎖》(Tom Clancy's The Division),在殘酷、寒冷、蕭瑟的被封鎖的紐約,馬援孤獨倖存。
「你還記得那個任務吧,我們一路殺過去之後,那個女NPC就在那裡坐著,彈著鋼琴,等我們。我喜歡這樣的場景,事情結束了,他們也一定在家裡等著我。」FaceTime那頭的馬援說完,別過頭,像是要拭去落在眼角的灰塵。
八方旅人成千上萬個故事有著成千上萬個開頭,但它們的結局卻只有兩種,歡愉的與悲傷的。
在故事的中間,馮異面臨著抉擇,春節的時候要麼留在滬上繼續直播,要麼回家並且因為累積時長不達標而要在年後惡補。
陰麗華的家在江城,那裡有熱乾麵和珞珈山的櫻花。
她已經做了一年多的遊戲主播,但是,卻始終不見起色。
「我可能還是把這想得有些簡單了,當主播不是要『臉』和不要臉就行的。」她幽幽說道。
她所在的平臺掛靠在一家國有企業下,儘管名頭不小,但是,陰麗華清楚,這個平臺恰恰是競爭壓力最小的,她最初選擇這裡也是為了避免過於激烈的競爭。
陰麗華玩著各式各樣的遊戲,或者是看其他平臺最熱門的主播播的遊戲,要麼是時下最時髦的遊戲。
可是,她始終沒有出人頭地,對一個女主播而言,沒有什麼比露臉更能吸引觀眾的了。然而,大多時候,陰麗華都是將攝像頭關掉的。
「我不需要『賣臉』,我覺得我遊戲玩得還行呀,有時候也挺有節目效果的,為什麼要露臉呀,就不。」陰麗華斬釘截鐵地說道。
不多的幾次露臉是在玩《健身環大冒險》時,那也是陰麗華後臺數據最好的幾次。然而,陰麗華不得不承認,玩這個遊戲實在太累了,播了兩三天之後,她已經感覺吃不消了。
圖片來源:《健身環大冒險》
陰麗華只好停播,只是不到一周的空窗期,對她這樣的尾部主播來說不啻致命的打擊。再次播出時,看著後臺的真實數據,陰麗華實在提不起興致再對著空無一人的直播間說什麼話。
以後,她不僅不露臉,甚至也不再說話。
「我就是喜歡,誰也管不了我。被管了二十多年了,現在終於自由了。」她說道。
在上海,她沒有正式的職業,陰麗華很爽快地承認,她就是一個遊蕩在大城市裡的無業游民。
這一年多的花銷全是她大學時候兼職賺來的,現在她偶爾還會去酒吧駐場,大多數時候,她過著頗為閒適的日子。
每天睡到自然醒大概在早晨十點多醒來,消磨不多的時間吃完午飯,陰麗華開始線上的英語課程。到下午三四點,她或者看直播或者看書或者看電影。吃過晚飯,晚上七點多她就開始了自己的「非正式工作」。
事實上,陰麗華做的是一份自己根本看不上也不喜歡的「工作」。
即使在不露臉不出聲觀眾寥寥無幾的日子,她偶爾還是會吸引到幾個窮極無聊的觀眾,發現她是年輕女孩後,總是會有讓人作嘔的騷擾私信讓她不勝其煩。
最讓她悚然的是,甚至有人能通過各種蛛絲馬跡從她的直播間一直追查到微博、Instagram上,對方給她留言要去她樓下請她喝咖啡。
她拉黑了對方,將社交平臺上可能暴露自己信息的內容盡數刪去,在朋友家蝸居了半個月,待一切風平浪靜之後才回家。
這些故事,陰麗華從來沒有跟家裡人說過,從大學畢業之後,她和父母就不再聯絡了。
「很狗血的故事,他們想讓我去當老師,可是我不想,我想先走走看。然後大家就鬧崩了,再也不說話了。」陰麗華淡然說道。
陰麗華有些失落地回憶道,小時候是父親帶她在神遊機上玩《時之笛》(ゼルダの伝說 時のオカリナ),可是,長大後和她在就業上吵得最激烈的卻是父親。
最開始說要去SCAD的時候,父親不置可否,直到陰麗華說要去學遊戲設計,前者才明確反對。
「我能理解嘛,去那麼個學校就夠了,還去學什麼遊戲……可是,為什麼不行呢?就因為我是女人?」陰麗華咆哮道。
自那以後,一家人就隔絕了。
看到疫情蔓延消息時,陰麗華踟躕兩三小時還是給母親打了電話,剛聽到後者的聲音還沒說上幾句話,她的淚水就忍不住淌出來了。
陰麗華頑強地撐起逐漸沙啞的嗓音,努力不讓電話那頭的人聽出自己的哭腔,不停地抹去推擠在臉龐上的淚水。然而,淚水似乎永遠都無法擦拭完,她越是用力拭去,反而流淌得越多。
掛掉電話之後,陰麗華再也忍不住,一個人埋在枕頭裡猛烈地哭泣起來。幾分鐘後,電話又響了,她屏息靜氣了幾秒,接通了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號碼。
今年過年就回家吧,一家人一起……
父親還沒說完,陰麗華就掛掉了電話,她哭得更加兇猛,就像要把過去一年多憋悶在身體裡的委屈和不安全都發洩出來一樣。
她沒有再猶豫,簡單收拾好了,她定了最近的機票,決定回家。和她一起回家的還有Switch和《八方旅人》(オクトパストラベラー)。
在除夕前三天,陰麗華回到那座城,回了那個家。
「我不害怕,也不後悔,人在哪裡,家就在哪裡,家在哪裡,人就在哪裡。」在人們紛紛返工的時候,陰麗華在被封鎖的城中發出這樣的消息。
(應受訪者要求,陰麗華、劉秀及馬援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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