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某公號向我推薦了Netflix新出的一部紀錄片《社會困境(Social Dilemma)》(文末有完整視頻連結),批判社交媒體的,據說在國外大火。
看完這部紀錄片,覺得比較有特色的是,不同於一般紀錄片用上帝視角的四平八穩地平實講述,這部紀錄片的觀點非常鮮明。另外一個特色是紀錄片拍出故事片的感覺,兩條不同的主線穿插,一條真實線,一條虛擬線。
虛擬線講了一個戲劇化的故事,一個普通美國家庭遭受社交媒體帶來的衝擊,特別是對孩子們的影響。一家人餐桌上沒有交流,各自刷手機。媽媽試圖抵制,遭到女兒的強烈反抗。十二歲的女兒沉迷於虛擬世界的人設,用各種濾鏡、貼紙美化自己,而卻遭來嘲笑而自尊受損。十六歲的兒子企圖抵制社交媒體的誘惑,可是在屏幕的另一頭,算法化身的三名男子卻在監控和記錄他所有的行為,分析他的性格,通過不斷給男孩餵送他最關注的信息而讓他欲罷不能。男孩仿佛被施了咒一樣隔絕了現實生活中的親情和友情,看越來越激進的視頻,變成了一個極端分子。
真實線中,「矽谷良心」、前谷歌道德設計中心員工哈裡斯痛陳社交媒體打開的潘多拉魔盒裡的一個個魔鬼——錯誤信息、操縱人的思想、成癮性、信息繭房、人的觀念極化以及社會分裂。哈裡斯說:「這不僅僅是一場爭奪我們注意力的戰鬥,這可能是人類的終結。」
為了坐實社交媒體是魔鬼的論斷,一個又一個重量級的證人「出庭」被傳喚作證。這些人都是矽谷工作的高管,比如Facebook前貨幣化總監蒂姆·肯德爾,他坦陳當年他的工作就是通過擺弄人心實現利潤;發明「喜歡」按鈕的賈斯汀·羅森斯坦,他作證我們的注意力被企業當做礦藏挖掘變現,AI想要的是我們盯住屏幕而不是享受真實生活;所有人都譴責他們以前的工作。
他們的觀點其實也不新鮮:我們被社交媒體包圍,它們通過各種方式不擇手段吸引注意力。社交媒體像是個老虎機,拉一下就可以一直爽。即使知道社交媒體怎樣運作,也無法擺脫,因為有一批心理學家、腦神經科學家在算計我們最大程度吸引我們的注意力,算法都是刻意設計過的,不受意識的控制(刷過抖音、快手的人都知道在說什麼)。
紀錄片:廣告商,才是為網際網路產品付費的顧客。而我們每個人,是被銷售的產品。
紀錄片:只有兩個行業,把客戶稱之為用戶,一個是毒品,一個是軟體。
在我們刷手機的同時,而算法逐漸把我們放到幾個兔子洞裡,我們變成了算法認為的樣子,向我們推送我們覺得看的爽的信息,而無論其無論真假,同時,算法順便向我們安利各種產品商品。
在不知不覺之間,我們就變成了算法的奴隸,而且我們生活在信息繭房裡,不想再聽對方的觀點,一方的觀點就越來越極端化,覺得和我們觀點不同的人那麼可笑,而和我們觀點相同的人又有那麼多,造成觀點極端化、種族衝突、政治分裂。
造成的後果我們都也看到了,現在全球中間立場的黨派都不行了,極左極右政黨勢力上臺。一方面,民粹主義抬頭。比如,在緬甸,Facebook就是網際網路的代名詞,而其中有大把煽動反穆斯林的言論,對羅興亞穆斯林的暴行煽風點火(上期特別講了緬甸的昂山故事,不幸本周傳出來她又被抓了,這下西方又要認為昂山是英雄了)。
另一方面,全球反智主義盛行,認為新冠疫情是陰謀論,還有大把的人認為地球是平的。不光是想法,也有人採取了行動,發生的如華盛頓DC的披薩門、認為5G信號塔傳播新冠而導致毀塔的活動。
雖說社交媒體對我們的影響已是陳詞濫調,但由這些人來講述分外有力,其中不乏一些新的觀點和有趣的論據:
1、 社交媒體並不是工具。如果一個東西是工具,它就會忠實地坐在那裡,比如自行車,想用了就用,不想用了就停在門口。如果一個東西不是工具,它會在你身上有所求。我們已經走過了以工具為基礎的技術環境,來到以致它具有成癮性,人反而成了工具。
2、 說扎克伯格有個撥盤,他可以精確操作和調整算法,今天可以要更多的韓國用戶,明天可以要更多利潤。可以精確調節(我覺得AI還沒到這地步,這也是陰謀論)。
3、 谷歌會根據你所在的地區不同的政治傾向顯示不同的搜索推薦:比如在一個州輸入:「Climate change is(氣候變化是)」可能會跳出來的第一推薦的關鍵詞是disrupting(破壞性的);而在另一個州,可能就是hoax(騙局)。
4、 在美國,每10萬個少女因割腕或者自殘進醫院接受治療的人數在2011年之前是非常平穩的,在那之後就直線上升,目前,10-14歲的少女增加了189%,15到19歲的增加了70%。而2011年正是社交媒體開始流行的元年(這組數據還比較震撼,雖然相關性不等於因果性,但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釋了)。
5、 因為假消息比真消息傳播速度快6倍,而傳播假消息能讓社交媒體巨頭獲得更大的利潤。社交媒體就變成了動搖和侵蝕社會結構的工具。(川普是操弄社交媒體的高手,但美國兩黨分裂、社會撕裂的內因並不在他,他是結果。而且這種撕裂在全世界範圍發生,歐洲、澳大利亞、巴西、還有俄羅斯。沒有了傳統媒體新聞從業者的最基本的職業素養,每一個自媒體都語不驚人誓不休,而每一個自媒體周圍都聚集了一群意見相同的人,自媒體也讓他們找到了戰友)
6、 本紀錄片中我最喜歡的一段比喻:人類行為的基礎平面傾斜了,讓一些行為更難,一些行為更容易。你總是可以自由地走上山坡,但那要費很多力氣。一般人不願意花這個力氣,所以在社會範圍內,基礎平面傾斜了,改變了數十億人的想法和行為。(的確如此,現在全球範圍內的反智主義,大家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大多數人已經沒有意願好好來說理了,據說現在刷手機還能看文字而不是刷視頻的人只有十分之一。聲音太多,要兼聽則明、保持理智思考,修正自己的想法,這是很高的要求,過程還很痛苦。)
怎麼看待這部紀錄片?
這不是一部四平八穩的BBC類型紀錄片,而是Netflix出品的爭議作品。某種程度上,它也是為了突出矛盾,將一些觀點極化,其中也不乏陰謀論,很多圖標和數字也未必經得起推敲。
我個人覺得,社交媒體本身的作用並不都是負面的。社交媒體讓人和人之間的交流更加便捷,社交的半徑更廣。這次疫情如果早10年發生,如果沒有社交媒體和相關技術,將會造成大規模的社會停擺,孩子們連網課都不能上,被隔離在家與世隔絕會造成的大面積的心理問題。
社交媒體對美國社會的衝擊特別大,是因為在美國言論自由是一條鐵律——在沒有造成迫在眉睫的違法行為的情況下,言論充分自由。在美國,3K黨、納粹的言論都受到保護,甚至都可以舉行合法的示威遊行,而這種極端主義的表達在大多數國家下都不被允許。
美國一貫信奉的是思想的自由市場理論,認為不受審查的允許各種聲音存在是美國民主的根基,廣大民眾自然會判斷是非,漸漸地極端言論就會沒有市場而偃旗息鼓,虛假言論就會被事實真相反駁的沒有立錐之地。
思想的自由市場理論在傳統媒體時代是可行的。原來在普通紙媒和電視媒體,傳播假消息會拉低媒體信譽甚至會被追究責任。而在國外的社交媒體上,發布者會有意無意製造假消息而不用承擔責任,但極端言論會吸引粉絲,而且虛假消息以6倍的速度傳播。(我國的WX辦在打擊假消息問題上還是很有功勞的。)
對於每個個體而言,要克服惰性,多聽不同意見很難,傾斜的坡度有人願意走,而大部分人就呆在了底部舒適區。社交媒體為他們提供了他們願意聽到言論的溫床,也更容易找到「志同道合」的盟友們。同時,社交媒體通過極端言論凝聚人心,塑造假想敵「他們」,觀點更加偏激,沒法好好說話。
所以,傳統的美式言論自由理論受到了挑戰,在社交媒體條件下,言論自由的限度究竟在哪裡?到目前為止,美國的立法機構和司法機構都不願意觸碰這個敏感的話題,而平臺背後的扎克伯格們就不得不面對這些現實中的選擇。
扎克伯格在美國的名聲並不好,仿佛他就是打開魔盒的魔鬼。他一不小心變成了那個科幻小說中母體裡的大Boss,被群起而攻之。原來媒體在美國被視為三權分立以外的第四種權力,而小扎卻意外地握住了看似沒有限制的權力的權柄。
他掌握著每個用戶最隱秘的信息和喜好,也面臨來自用戶和政府的各種挑戰。他必須面對判斷哪些信息應當被屏蔽,決定是否應關閉川普的帳號。他也在努力解決問題,比如設立獨立的道德委員會,重建FB的信譽。但怎樣公眾怎樣才能信任一個盈利機構為社會設立的新道德標準?
怎樣解決社交媒體中存在的問題?紀錄片中這些大拿也天馬行空地說了一些方案:向大企業收取數據資產稅,以減少它們搜集數據的欲望;國家出臺法案保護個人信息不被濫用,限制社交媒體平臺的權力。聽著都對,但都是大而泛之的方法。
普通人而言,當下我們很難避免使用社交媒體。你看,這部紀錄片也是社交媒體給我推薦的。可能更實際的是兩條建議:一是讓自己信息來源多樣化,書呀,雜誌呀等傳統媒體都得看一些。社交媒體上的信息也得多元化,關注不同類型、風格、觀點的公眾號,有意識地識別今日頭條這類利用算法推送的信息的真實性。二是控制孩子的屏幕時間,並從小培養他們區分觀點和事實的區別,幫助他們獲得鑑別真假消息的能力。